孙燕给女儿小燕子报了4个奥数班,拿每年10万元的课外班花费加重小升初的砝码。她终于接到了重点中学的“密电”,“上岸了”。而更多家长和孩子,还不知道何时能结束这种生活。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易方兴 实习生 崔慧莹 编辑 / 青蓝
自从儿子小虎升入小学六年级,张程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尽管小虎所在的小学是北京海淀区最好的学校之一;尽管孩子的语数外年年都过95分……张程仍然发现,这对孩子选择初中来说“没有任何帮助”。
压力是从去年8月初突然传递来的。当时父子俩正在云南西双版纳看猴子。张程接到妻子电话,“孩子两个同班同学,已经被一所市重点中学提前点招走了,别的孩子都在拼了命学奥数,你们爷俩还有心思看猴子?”
张程感觉,“云南的晴空一下子阴了”。
自1998年北京推行小升初免试入学以来,北京市的小升初,一直坚持“公平”、“就近入学”的原则。“提前点招”、“把竞赛证书当入学依据”、“合办培训班”等行为,被明文禁止。
由于随机派位的中学良莠不齐,以致于在暗处,以奥数成绩、竞赛证书为依据的选拔方式,成了北京部分小升初家长的“救命稻草”。
于是,在课业之外,孩子们踏上日复一日报班、刷题的征途。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负担。对他们来说,这是能逃离“随机派位”、主宰自己未来命运的重要办法。
一名家长收集的小学杯赛时间表
在云南的炎炎夏日中,张程意识到,他被卷进了这场战争。
危机来临
刚上小学六年级的小虎,闻到了小升初的硝烟。
去年3月,小虎刚度过十岁生日,爸爸送了他一个“火影忍者”玩具,花了300元钱。
这个叫“鸣人”的动漫角色是小虎最喜欢的,“鸣人”是个忍者,学习成绩虽差,但靠努力实现了理想。
这其实与张程的成长经历颇为相似。他出身于外地贫苦家庭,小时学习成绩不好,但靠着几十年的努力,成了北京一家央企的中层,每年能存下几十万元。
与妻子在海淀区买房定居,孩子的教育就成了最重要的话题。
上四年级时,班上有个女生跟小虎生日差了2天。小虎给女生做了张生日贺卡,画上了“鸣人”的头像。
女生很好奇,“这画的是谁?”
“鸣人呀,可厉害了!”小虎解释时才知道,女生这几年从没看过动画片。
“那你这几年都干嘛了?”
“上奥数培训班啊!”女生一脸诧异,“难道你不上?”
女生还颇为自得地告诉小虎,父母为庆祝她满了十岁,在奥数之外,又给她多报了一个语文补习班。
当小虎在饭桌上把这段对话告诉父亲时,张程哈哈大笑,把这当成了一段笑话。
晚上8点,培训班的学生下课,在走廊追闹。爱玩依然是孩子的天性。
这位父亲希望孩子能自由自在地学习和成长。每个周末是父子最开心的日子,看展览、去电影院、逛公园、打羽毛球……平时孩子做完作业,还能有半小时看动画片,晚上9点就上床睡觉了。
在很多上奥数培训班的小学生看来,小虎过的是一种极为“奢侈”的童年生活。
2012年,小虎读二年级时,北京小升初的圈子发生了地震。当年7月,《中国科学报》以“该死的奥数”为题,刊登9篇系列报道,谴责小学生为升学学奥数的现象,甚至提出“奥数之害猛于毒品”的观点。
小学一二年级的数独测试题
文中,当时中科院院士、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研究员马志明质问,“国内外有名的科学家如牛顿、爱因斯坦、达尔文、华罗庚,哪一位考过奥数?中国搞奥数搞出来几个数学家?”
舆论在2012年8月18日达到顶峰。央视跟进了“奥数”调查,披露了北京的部分学校直接或变相将奥数成绩作为入学依据的行为。
随后,北京市教委掀起 “禁奥行动”。这是近年来关于小学奥数最为严厉的一次整顿。全市所有奥数培训班被叫停,“严禁奥数成绩与升学挂钩”,以减轻学生负担。
张程成为了奥数坚定的反对者。“下下棋,做做手工模型,不也是培养思维能力的方式吗,为啥非要死板地学奥数?”
一名五年级小学生的学而思成绩单。在这次杯赛中,数学既有最高分148分,也有最低分0分。
而与张程当年的反应相反,海淀区五棵松附近的家长孙燕,2012年的“禁奥行动”让她感到忧虑。受“禁奥行动”影响,她女儿正在上的“奥数兴趣班”停办了。
“还指望以后靠奥数升学呢,这下怎么办?”按照当时的电脑派位,她的女儿未来很可能被派位到一所海淀区排名30名开外的中学。
“不拼不行了”
从云南旅游回来之后,妻子直接把张程拉到里屋密谈。
爷俩去云南看猴子的时候,她参加了一个培训机构组织的家长会。
张程还没来得及反驳,妻子就列出海淀教委公布的数据: 2015年6月,在海淀区完成“小升初”的小学毕业生共1.8万人,参加“二次派位”的学生,有6909名。
“只有38%参加二次派位。”培训机构的员工对张程的妻子特意强调。
“咱家小虎属于这听天由命的38%。”妻子解释这个数字的含义。
“二次派位”之前,海淀区其他上万名小学毕业生,已经通过推优(第一次派位)、特长生、九年一贯对口招生、公办寄宿、民办学校等途径,确定了录取中学。
按张程的理解,“大派位(二次派位)”是公平的象征,所有的孩子,都按照电脑随机派位,上各种学校的机会都是平等的。
但事实却是,除了一批学校提前选择了一批学生之外,海淀区最好的一批学校,并未参加到二次派位之中。根据海淀教委官方公布的内容,这样不参加“二次派位”的重点中学,在海淀共有6所,人大附中、北大附中、清华附中、一零一中学、首师大附中、交大附中。家长们将这6所中学称为“海淀六小强”。
这让很多家长断了“孩子被派位到上述名校”、如同中奖的念想。
当晚,夫妻俩聊孩子的小升初问题一直聊到凌晨四点,达成一致,“先带孩子去培训机构看看”。
在以教育实力闻名的北京海淀区,大街上各类教育培训机构随处可见,针对中小学生的教育培训,是其中的“中坚力量”。
在大钟寺附近的一家培训机构,张程跟一名培训老师聊了一个多小时,老师告诉他,“好学生想去好中学,好中学也想要好学生。”
在门外等待孩子培训班下课的家长们
在这种“供需关系”中,培训机构趁机进入,在好中学和好学生之间“搭桥牵线”,奥数水平则是衡量好学生的关键指标。这让张程颇感意外,他以为已被禁绝的“小学奥数”,并没有消失。
1998年,在北京小升初取消考试之后,实行就近入学。重点初中往往名额有限,于是“特长”成了进入重点中学的重要条件。
当时,一名中学校长曾经向外界抱怨,“2000个学生报名他们只能选200个,怎么选?不按特长,难道按照身高体重来选?而在特长生中,因为大学择优录取奥数特长生,拉动着高中择优录取奥数特长生,这最终使得重点初中对小学奥数生也尤为青睐。”
奥数当时在小学的火爆,使一些教育界人士感到担忧,“奥数不适合所有孩子,这会加重孩子负担,有的还会造成孩子厌学。”
“不拼不行了。”妻子告诉张程。
奥数的替身
2015年9月,在与各类培训机构交流完之后,张程确定了小虎的目标。
“我如今依然反对奥数,但人有时候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另一个现实是,政府屡禁,但很多培训机构和比赛考试仍然“茁壮成长”。
2003年,北京市人民政府教育督导室发布通知,重申“原则上不允许举办学科类竞赛”;2005年,共有4万多名中小学生参加的北京“迎春杯”奥赛被叫停;2009年,市教委再次发文,称“当前一些培训机构,严重干扰了正常的义务教育阶段入学秩序”;2011年,市教委又发文重申,“北京禁止组织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参与学科竞赛”;2012年,又出现“禁奥行动”……
暗地里,关于奥数的各种培训和考试却在不停改头换面。
奥数赛事“迎春杯”在2005年被叫停之后,2012年更名为“数学解题能力展示”,到了2013年又更名为“数学花园探秘”,自称为“科普活动”,撇清与奥数的关系。但在很多家长口中,这些名头还是用迎春杯作为统称。
而在各类培训机构中,也不会自称为“奥数培训班”,而改名为“小学数学核心知识点强化班”、“数学创新思维班”、“数学小组实验班”等等。
如今的小学生培训班课程,不再以奥数称呼,而是冠以“数学创新思维”
有很多名号替身的奥数在北京仍然火爆。
10月19日,在海淀区“景藏健康大厦”,超过三所教育培训机构在此授课,每天都有至少4堂奥数课在“景藏大厦”内进行,到了周六日课时更多,一名家长抱怨,“周末开车送孩子过来上奥数课,很难找到停车位。”
北京知名奥数培训教师咏鹏,甚至专门写过一本书《奥数是个替死鬼》,而有的小学生奥数题,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咏鹏都难以解答。比如这一道:
假如电子计时器所显示的十个数字是0126093028这样一串数,他表示的是1月26日9时30分28秒。在这里0出现了3次,2出现了2次。如果在电子计时器所显示的这串数里,0123456789这十个数字都只出现1次,我们称它所表示的时刻为“十全时”,那么2003年一共有多少个“十全时”?
标准答案是768个。咏鹏说自己“三次鼓足勇气想把标准解题过程看完”,最后却依然发现“脑汁不够用”。
刷题“机器”
与张程相反,孙燕一直坚持让女儿学奥数。
她卖掉了家里的电视机,好让女儿专心学习。每年,她要花接近5万元在各类培训班上,临近小升初,这个花费更是翻了一倍。
她的女儿——一个有着双马尾,戴着粉框眼镜的“小燕子”,每周要参加6个培训班,古文阅读学习培训班——因为有的初中要考语文文言文;英语上剑桥少儿英语培训班——有的初中要看英语证书;而奥数,则一口气报了4个班。
4个奥数班,分别对应不同的学校,或是不同的杯赛题型:提高班,以讲普通的奥数题型为主,甚至涉及到初中和高中数学的知识点;“迎春杯冲刺班”,以期在“迎春杯”中获得名次;“学而思”的数学班,目的是应付机构组织的数学竞赛“学而思杯”;还有针对“清华龙校”考试的冲刺班。
像许多小升初的家长一样,孙燕不愿放弃让孩子进入“牛校”的任何一种可能。由于各机构、各学校的考题不尽相同,因此孙燕不得不每个班都报一遍。
在女儿上小学时,张燕家买了一辆车,如今这辆车已经跑了十万公里,“很少跑远途,基本都是这几年送女儿上各种培训班跑的路。”
对上培训班的孩子们来说,周末往往是最忙碌的。小燕子周末早上6点钟起床,坐车一个小时去玉渊潭附近学习,上午的课结束,下午再跑十几公里,去清河一家培训机构培训,傍晚又要回到大钟寺附近上课,直到晚上9点钟,关于奥数的培训才结束。
“孩子只有在车里补觉。”孙燕说。
有一次,孩子问她,“大学生活是怎样的?要不要报班?要不要考奥数?”
在孙燕给女儿讲了大学里的自由和轻松之后,女儿露出一脸既渴望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张程也加入了陪孩子奋战奥数的行列中。
有时看着小虎做不出来题咬笔帽的样子,他甚至会想“放弃算了,就参加普通的电脑派位。”
但小虎却有着好胜心。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送贺卡的那个女同学,已经被一所重点中学提前招走了。一天,小虎放学回家,神情沮丧,张程还以为孩子在学校受了欺负,一问,小虎嘴一抿,眼泪流了下来,“爸,我也想上好中学。”
一瞬间,张程眼圈也红了,他用力抱住小虎,“儿子,这一年,咱爷俩儿好好拼一把,行吗?”
周末的快乐时光消失了,各类模型和动漫人物玩具也落上了灰尘。张程花了10万元给小虎报了各类奥数培训班,包括500块一小时的“名师一对一”培训。
“上完培训班,回家刷卷子。”张程四处找来历年奥数考试的真题,让小虎一张张地做,“考试规定要90分钟考完,我就要求他60分钟就做完,一上午给他3套卷子,做3个小时,期间不休息,我也在旁边自己做一份。”
很多家长选择旁听,与孩子一起上奥数课。
等待“上岸”
今年4月12日,北京市教委还专门针对北京部分初中提前招生进行了批评。市教委表示,部分学校确实存在以早培班名义组织考试,选拔超常儿童的现象,目前已责令学校停止招生。“义务教育阶段,是以就近免试入学为原则,类似选拔已违反相关政策。”
在北京长期的明文禁止下,如今的小学生奥数培训,成了一种类似于“地下工作”般独特的存在。
“加了很多微信群、QQ群,彼此之间交流都用暗语。”张程说。
在小升初家长圈中,海淀六小强都被赋予了缩写,比如人大附叫做RDF,清华附叫做QHF,首师大附中叫做SSF……而一些专有名字,往往也只有圈内人士知道具体的含义,比如DZ是“点招”,意思是提前而精确的招生;KB则意味着“坑班”,并不是说某个培训班很坑人,相反,是“提前占坑”的含义,占住某个重点中学的“招生坑”。
一名在北京从业5年的培训机构工作人员说,学习熟知各类暗语,是老师和家长们必备的工作。而在众多暗语之中,所有的小升初家长们最期待的,无疑是MD。所谓MD,意味着“密电”,即中学直接打给家长们的“秘密电话”。在密电中,学校往往是一副若有若无的口吻,“你们的孩子有可能过来读我们学校。”
“一旦接到这样的密电,就意味着你家孩子被这学校‘点’了。”该培训机构工作人员说。
2016年8月,张程听说几十名学生家长已经接到了最早的一批“密电”,这也是造成他焦虑的直接原因,“一些学生和家长已经上岸了,而我和我家小虎还在水里。”
在北京海淀,家长们把小升初择校成功,称作“上岸”。事实上,能够上岸的永远只有少数人,大部分人都在水里挣扎。
如今,培训机构遍地开花
一个事例或许能窥见这个群体的数量。2015年4月,一所知名中学曾组织一次关于早培班选拔的考试,北京共有近万名小学生参加了初试。从近万人的初试中,筛选约1200人参加为期一天的“夏令营”,“夏令营”其实也是考试。在这些考试中,数学均为奥数题。其他科目还包括自然科学等知识,最终,只选出450人进行面试。
在这个过程中,超过90%的小学生被淘汰,足可见战争的残酷。
但父母们不会只尝试这一种选择。家长中流传着一份“秘密培训教材”,该教材由某知名培训机构编写,把小升初的考试分为“明考 ”和“暗考”两种,“明考”是指社会杯赛和机构杯赛,暗考则是每所学校私下组织的各类招生考试活动。
以前,社会上的小学奥数杯赛,有四大赛事:希望杯、华罗庚杯、“迎春杯”、走美杯;除此之外,还有各大培训机构组织的赛事,有“学而思杯”、“高思杯”、“巨人杯”;而部分顶尖中学,也通过种种渠道,有自己内部选拔考试的办法,而这些考试中的一部分,也以奥数试题为主。现在很多赛事仍以多种名义存在。
该教材的编写者说,“一般来说,学校肯定也不会明确通知你去考试,只是打着‘开放日’或‘夏令营’的旗号,实际上就是考试。”
“没办法,都要参加,毕竟每一个赛事都有可能成为敲门砖。”张程说。这意味着,小虎将面临着10次以上的奥数大型考试,这还不算各个培训班里的各类小考。
密电的诱惑
2016年4月,让女儿参加完一所重点中学的“开放日活动”之后,孙燕终于收到了“密电”。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激动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她终于“上岸”了。
“上岸”那天,她把女儿这几年的奥数卷子和辅导书挂到论坛上,标价1000元出售,并表示“可以额外赠送小升初心得”。发帖不到10分钟,就有4个家长表示愿意购买,其中一个还出价到1500元。
某论坛有家长表示接到密电
卖完之后,孙燕开始后悔,“以后女儿入学去参加分班考试也是要考奥数的呀!”
张程也变了。他发现变成了自己曾经反对的那种人。
他在懊恼中矛盾着,既恨自己没能坚持当初反对奥数的想法,又恨自己没有早一点放弃这个想法,好让小虎早点学奥数。
他开始像其他家长一样,抱怨如今的小学里教的东西“太过简单”,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小虎学校的语数外都在95分以上的成绩,也变得暗淡无光了,“全班都是90多分,确实看不出差距。”
他开始更重视培训班上的考试。这些奥数考试回归了传统考试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