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写作课
宋宝颖/制图
作者:满 堂
常去书店的读者,也可能错过好书。一本好书淹没在半好不好的书海里,被你打捞起来才不容易。大约这个缘故,你没有读到本雅明的《柏林童年》。这部追忆都市童年的书,可能是你错过的最优美、独特、迷人的散文创作。
先读一段文字,有个最初印象。
首篇《姆姆类仁》写到他去了摄影工作室,这是他这部散文出现的第一个空间。
“那是我在一次拍照时遇到的情形。当时,亚麻布景、坐垫、灯座似乎夺走了我的目光,它们想要将我的成像拉进去,如同阴间的影子渴望获得献祭动物的血脉一样……这样的工作室里有小板凳、三脚架、织花壁毯和画架,这些使它们看起来像密室和刑讯室。”
问题来了。在本雅明出生的1892年,照相馆才出现几十年,给了富裕市民的孩子拍照的机会。可是,在一个儿童那么少的生命经验里,怎么有献祭动物的血脉,怎么有密室和刑讯室?
在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着真正的问题:他在希特勒屠杀犹太人之前,离开了他出生的城市柏林,逃亡法国。写这本书后不久,法国沦陷于纳粹,他再次逃亡没有成功,在比利牛斯山脉的边境小镇自杀。那么,这位逃亡知识分子写这部书的时候,是不是把成年的空间经验转移到了童年?
本雅明说到他写《柏林童年》时的想法:
“有意唤起我心中来自童年的画面——那些画面最能在流亡岁月里激起我的思乡之痛。在此,我的精神不应由思念的情感主宰,如同健康的身体不应由接种的疫苗主宰一样。我努力节制这种情感,不是在个人的偶然经历中,而是在不可追回的社会发展必然性中追忆往事。”
他使用的词语“主宰”,对作家来说,是创作状态的控制。这让我想起,导演兼作家贝托鲁奇说过,我们一般人都被空间所主宰,可是有人不管到哪里都主宰空间。
散文家要主宰自己的空间,这容易吗?
人是自身经历和所在空间结合的产物,宽泛地说,自身经历也是所在空间决定的。于是,当一个人拿起笔写散文,这时容易被空间主宰。包括我和许多人,可能还有你,经过很多很多的辛苦试炼,也只能主宰很小一部分空间,还剩下大部分空间,主宰着我们。
本雅明的空间有点大。在我看来至少能分割成几个空间:第一个空间,是他出生、长大的那个大都市柏林;第二个是他的犹太民族——处处漂泊的世界;第三个是希特勒等人的邪恶使人类深陷的战场;第四个是欧洲知识分子无家可归的逃亡之路。
这些空间渗透、交错、掺合以至于纠缠,甚至不能用刀切开。
比如第一个与第三个空间的合成。
在《两个铜管乐队》中,本雅明描述了童年时听到的军乐。他一开始就写道:
“不会再有如同军乐演奏的音乐那样不合人性和不知羞耻的音乐了。在军乐的激励下,在动物园附近的咖啡馆之间拥挤着,沿莱斯特林荫大道向前簇拥的人流热血沸腾。我到今天才认识到,在人流中蕴藏的暴力造成了多大的恶果。”
那时的德国军乐是什么样子,是否让一个孩子憎恨到这种程度,对此我们一无所知,但我们多想一想就能想到,在纳粹上台前后的军乐声中,庸众的暴力意识滋生、起伏,渐入疯狂,这是人类难以承受的灾难。
写散文的人也是会讲故事的人。本雅明有一次告诉我们,会讲故事的人有回溯整个人生(包括自己的、他人的经验)的才能。散文家的天资在于他能从容叙述他的一生,而他的独特之处在于,能铺陈他的整个生命历程,像一盏灯,让其生命的灯芯由他故事的柔和的烛光慢慢地燃尽。
举个例子来说,要讲一个爱收藏的孩子的事情,他什么都去收藏。
他发现的每一块石头,采摘的每一朵花,捕捉到的每一只蝴蝶,真的有意义吗?
我们怎样在描述里展开一个更大的空间?
或者说,怎样像本雅明那样写?
本雅明笔下,那个孩子的抽屉是个人的收藏空间,也是他面对的整个世界——那个巨大空间的影像。他写道:
“他还没有真正进入生活就如此这般地已经是一名猎人了。他追逐着灵魂,在事物上嗅到了它们的踪迹,他的岁月就这样在灵与物之间度过……他什么都碰到了,在他看来,凡是碰到的都是命里注定的。他的漂泊岁月是在梦中森林里游荡的时辰。他从那里将猎获物拖回家里,将它们洗净,固定好,使它们不再具有魔力。他的抽屉一定会成为武器库和动物园,刑事博物馆和殉教者的墓穴。”
如果你读过《柏林童年》,或者还读了他的《单向街》,哪怕是粗略地读明白了,也会生发感慨:乡村题材的散文写作早有了成熟的表达形式,这方面的好作家多;写都市题材的优秀作家太少啦,本雅明之外举不出几个例子。
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乡村的人和事物,在漫长的时间里缓缓变化,你的散文需要主宰的是那里的时间。而都市那里需要主宰的是空间,庞大多变的空间,让你显得渺小和无力。所以,本雅明那样写好都市的人不多。
回到前面的举例,他写到的摄影工作室,动物园附近的咖啡馆,军乐声中林荫大道的簇拥人流,都是大都市的特色。一个都市变得更大,就更加离奇莫测,就需要认识更多的人性,理解和把握更多的文化空间。
“对一座城市不熟,说明不了什么。但在一座城市中迷失方向,就像在森林中迷失那样,则与训练有关。在此,街巷名称听上去对那位迷失者来说必须像林中干枯嫩枝发出的响声那样清脆,市中心的小巷必须像峡谷那样清楚地映现每天的时辰。”本雅明的《动物花园》开篇写道。
他用森林隐喻迷宫般的大都市,这好理解。但我有点疑惑,在城市中迷失或在森林中迷失,怎么会“与训练有关”呢,查了另一个中文版本,是“却需要训练”;有篇论文引用时,译成了“得有点本事才行”。你可以自己分辨一下,哪个中译更好。
再看本雅明写到的柏林建筑:
“离我最近站着的是那积满尘埃的男女看门神,它们守护着人世之门或是屋宇的门庭。它们将等待看作是自己的使命,不管是等待一个陌路人,等待旧神的重归,还是等待那个三十年前背着书包从它们身边溜过的小孩,它们都一如既往。在这些雕像的映衬下,柏林的老西区成了古代的西方。”
有一次他谈到写作时,也用了相关的都市生活经验。他说:写一篇很好的散文有三个步骤:一个是音乐的,在这个台阶上,它被构思;一个是建筑的,这时,它被建造起来;最后一个是纺织的,在这个台阶上它被织成。
有了前面的阅读经验,现在,我们来看他在《姆姆类仁》里的描述:
“在家里时,我就像是栖身于十九世纪的贝壳里的一个软体动物。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就像一个空空的贝壳,无比空洞。我将它放在耳边,却没有听到战场上的炮声轰鸣,没有听到奥芬巴赫创作的舞剧音乐,也没有听到中午人们在股市大厅里发出的叫喊声或工厂主发出的号啕声,甚至连马车踏过石子路面的马蹄声或卫兵仪仗队行进时播放的进行曲都没有听到。我听到了什么?我听到的是人们把灰炭从铅皮桶放入铁炉时,灰炭燃烧发出的短促的咝咝声;是人们点燃煤气灯时煤气灯发出的闷闷轰响;是街上车辆经过时,铜箍与灯罩发出的叮当声……我在最后听到的是那首短短的儿歌。”
这正是本雅明散文的复杂之处:看似儿时的一个小空间,实际上是许多大空间的缩微和投影,有很广和很深的内涵,融化在那个小空间里。
我佩服本雅明这种主宰空间的本事。
由此还想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散文写作者,要是掌握了这种方法,就不会无话可写和过于胆怯,不会为描述往事时的单薄、浅显而发愁。
特邀编辑:董学仁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