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说 Pericles" Funeral Oration
文/修昔底德[1] 译/朱振武
伯里克利(Pericles,约前495—前429),古代雅典政治家、军事家,民主派领袖。公元前431至前404年,以古希腊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与海上强国雅典之间展开了争夺霸权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最终以斯巴达获胜告终。战争爆发后的第一个冬天,伯里克利在国葬上发表了这篇演说,歌颂在战争中阵亡的雅典公民,此演说被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记录了下来。斯巴达的围困战术导致四分之一的雅典居民在一年内战死,但直到27年后,雅典才投降。
[1]修昔底德(公元前460—约公元前400):古希腊历史学家、哲学家和将军,其著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录了公元前431年到公元前404年斯巴达和雅典之间的战争。
过去在此发表过演说的许多人,都称颂我们在葬礼上致辞这一习惯。他们认为,在国葬时对阵亡将士致辞是一种荣耀的表示。在我看来,他们在行动中已经充分体现出了自身的光荣,正如你们在这次国葬典礼中所见的一样。我认为,这许多勇士的声誉和英雄气概不致因旁人的说法而受损,不致因他人的言辞而增一分或减一分。发言者很难做到恰如其分,更难让听者信以为真。一方面,熟知死者事迹的人会觉得演讲者未将事迹和盘托出;另一方面,那些不熟悉死者的人,会在听到那些己所不能及的功绩时,因嫉妒而认为演讲者夸大其词。人只能在一定程度内才能容忍对他人的赞美,界限就是他们相信那些列举的事迹,自己也能做到。一旦超出这个界限,他们就会嫉妒和怀疑。但是,既然我们的祖先已经建立了这样的传统,那么,我便有义务遵守,尽我所能来满足你们的期望和想法。
我首先要提到我们的先祖们:在这样的场合,首先称颂他们的光荣,不仅公平,而且理所应当。我们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于此,凭借自身的勇敢无畏守护着这块土地,将自由传承到现在。倘若说我们的祖先值得歌颂,那么我们的父辈更值得我们的歌颂。因为他们除了继承土地,还用鲜血和汗水扩展了这个帝国,将其传给我们这一代。今天集合于此的我们,绝大多数正值盛年,我们几乎从各个方面加强了祖国的实力,无论在平时还是战时,帝国皆能自给自足。关于我们用以取得现有优势的军事成就,关于我们以及父辈英勇地击退希腊内部或希腊以外敌人的事迹,听众早已熟知,在此我就不再详述了。我要说的是,我们是如何取得今日的辉煌的,我们是在何种政体下发展壮大的,我们的民族习惯是怎样的。我在解答了这些问题之后,再来歌颂阵亡将士。因为我认为在目前情况下,这样做不仅妥帖,而且,对全体与会人员,无论公民还是外乡人,也会大有裨益。
我们的政治制度没有照搬任何邻邦,相反地,我们的政治制度却成为其他城邦效仿的模本。本邦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制,是因为城邦是由多数而非少数人管理。在解决私人争端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想要担任公职,要看一个人的才能,社会地位、阶级地位和财政情况都不会阻碍个人实现价值。任何人,只要他对城邦有所贡献,绝不会掣肘于个人的贫穷境遇。我们在政治生活中享有自由,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我们的街坊邻居做他自己喜好的事情的时候,我们不会因此而愤怒,也不会因此而时常给他们脸色看,尽管摆脸不会对他们造成实际的伤害。我们在私人关系上宽松自在,但作为公民,我们遵纪守法。我们尊重权威,敬畏法律。我们尤其遵从那些保护受伤害者的法律,不论这些法律是成文的,还是虽不成文,但一旦违反就是公认耻辱的法则。
另外,我们安排了种种娱乐活动,帮助人们在劳动后恢复精神。我们全年都会举行各种竞技会和祭祀活动。我们的居所华丽雅致,每天都赏心悦目,赶走心中的忧郁。我们的城邦如此伟大,吸引全世界的产品在港口荟萃云集。因此,对雅典公民们而言,享用其他地方的产品,就如同享用本地的产品一样自然。
再来看我们的军事政策,也与敌人的有所不同。我们的城邦对全世界开放,也不制定法律阻止外人探访或学习,尽管他们可能会从我们的自由开放中得利。我们所依赖的不是制度和政策,而是公民的民族精神。至于教育制度,我们的对手从孩提时代就接受残酷的训练,以培养其男子气概,而在雅典,我们生活得随心所欲,但也随时准备对付各种可能的危险,并不逊分毫。以下的事实可以证实这一点:当斯巴达人入侵我们的领土时,他们不是单独前来,而是纠集所有同盟者一同进攻。而我们雅典公民们在进攻邻邦领土时,却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虽然我们在异乡作战,他们则是为保卫家乡而战,但我们还是常常轻易击败他们。没有敌人和我们的全部军事力量交过手,因为我们致力于发展海军,派遣公民去陆地上完成各项任务。因此,敌人与我们的一支军队交战的时候,如果他们获胜,就夸耀说他们打败了我们的全军;如果他们战败了,他们就说是败于众人之手。我们宁愿用轻松的心情而不是艰苦的训练来应付危险。我们的勇气源于天性,而不是来自法律的胁迫。我们具有两重优势,我们不必花费时间来训练自己去忍受那些尚未来临的痛苦,但当痛苦降临时,我们的表现和那些受过训练的人一样无畏。
当然,我们的城邦值得赞美的优点远不止这些。我们追求美好,却没有流于奢侈,我们追求智慧,却没有因此而过于柔弱。我们利用财富,而不夸耀财富。我们不以贫穷为耻,真正的耻辱是为避免贫穷而不择手段。我们的公职人员,在参与政务的同时也关注私人事务;我们的普通公民,虽长年累月地忙于劳作,但仍会对公共事务做出公正的判断。和其他任何民族都不同,我们雅典公民认为,一个不关心公务的人不仅是自私的人,而且是个无用的人。我们雅典公民即使不是发起者,也可以对所有的问题进行裁判。我们不把讨论当作绊脚石,而是把它视作任何明智之举不可或缺的首要前提。另外,我们将大胆冒险和深思熟虑有效融合在一起,并发挥到极致。虽然,无知易下决定,思虑过多则易致举棋不定。但是,真正勇敢的人无疑应属于那种人,他们最了解灾患和幸福的不同,而且在危险面前从不退缩。我们的慷慨大方同样与众不同。我们结交朋友是予人好处,而非从他人那里渔利。帮助他人使我们成为更有价值的人,因此友谊更为可靠,我们继续表示友善,使受惠于我们的人永远心存感激。但是,如果受惠者在感情上缺乏同样的热忱,他们的回报就好像在偿还一笔债务,而非慷慨的赠予。只有雅典公民,他们在施惠别人时不畏后果、不计得失,而是出于一种慷慨大度的信念。
一言以蔽之,我们的城邦是全希腊的学校。我认为世界上只有像雅典公民一样的人才能自我独立,在各个方面表现得温文尔雅且多才多艺。这些并不是在此等场合空自吹嘘,而是实事求是,我们城邦的实力便是靠这些品质获得的。在现有的国家中,只有雅典在遇到考验时,能证明自己比传扬的名声更伟大;只有在雅典,入侵的敌人不以战败为耻辱;受其统治的属民不会因统治者是否够格而质疑。现代乃至后世也将称颂我们。世人已经目睹我们的伟大,而且我们也已留下强有力的证据。我们远不需要一个荷马[1]为我们唱赞歌,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歌颂,因为他们的歌颂只能使我们陶醉一时,而他们对于事实的印象仅是沧海一粟。我们的冒险精神让我们征服海陆,所到之处,我们对敌人造成了痛苦,对朋友施加了恩惠,这都为后世留下了不朽的纪念。这就是雅典,这里的人们抱着绝不失去她的誓言,慷慨而战,高贵赴死。因此,他们的每位后人,也应准备好为此承受痛苦。
的确,我如此大费周章讨论我们城邦的特性,那是因为我要向你们说明,与不具备这些特质的人相比,我们的奋斗目标自然远大得多。我想用清晰的实证来向你们证明我的歌颂。现在,歌颂阵亡将士最重要的部分,我已经说完了。因为我已经赞颂了雅典,赞颂了兴我城邦的这些人的豪雄气概,也赞美了类似他们的人的英雄主义,你们会发现,像他们一样的希腊人凤毛麟角,他们的声望无愧于功绩。在我看来,他们的献身证明了自身的英雄气概,无论是他们初次表现品质也好,还是最后的证明也罢。公正地讲,他们为捍卫祖国而战的英勇行为,应当抵消他们在其他方面的不足,他们的优点弥补了他们的缺点,他们作为公民的贡献超过了他们个人所造成的过失。在这些人中间,富人没有因为想要继续享受其财富而变得怯懦,穷人也没有因为将来会获得的自由和富裕而苟且偷生。他们想要的不是个人的幸福,而是要严惩敌人。在他们看来,这是最光荣的冒险。他们立场坚定,临危不惧,把自身利益置之度外,坚信能够击溃敌人,并守望这份信念。成败不可测,在真正的战斗中,他们勇往直前,相信自我。因此,他们宁愿在抵抗中牺牲,也不愿在屈服中偷生。他们没有做有损荣誉的事,他们在危难面前坚守阵地。顷刻间,他们到达了命运的顶峰,不是恐惧的顶峰而是光荣的顶峰,然后,就与世长辞了。
他们的慨然赴死无愧于“雅典人”三个字。你们这些还尚存的人虽然可以祈求一个更为幸福的命运,但是在战场上,你们必须有坚定的决心。保家卫国不是单从理论上而言,虽然演说者可以说出非常精彩的演说词,但你们不能满足于只从字面上理解这些优势。你们自己应当了解雅典的力量,并且每天都要瞩目于她的伟大,直到对她的热爱盈溢了你们的心头。然后,当你们认识到她的伟大之处时,你们定会反省和深思,这些人之所以能赢得这一切,是由于他们的勇敢无畏,他们的责任感,他们在行动中体现出的那种强烈的荣誉感。在冒险征程中,任何个人的失败都不会让他们觉得是城邦使他们丧失勇气,他们反而会把自己最光荣的东西奉献出来。每个人都把生命奉献出来,这使他们获得了万古长青的赞誉。至于坟墓,那不只是安葬他们遗骸的地方,而且是存放他们荣誉的最崇高的圣地,它将永远铭刻于人心,人们一有机会就在这里缅怀他们的丰功伟绩。英雄们把整个大地作为他们的坟墓,甚至在远离家乡的土地上,他们的墓志铭不是铭刻于记功碑上,而是铭记在人民心中。你们应以这些人为榜样,幸福是自由的成果,而自由是勇敢的成果,不要低估战争的危险。那些不幸的人并不比幸福的人更加敢于牺牲自己,他们没有希望,他们保全生命的结果也许是苦难,对他们来说,任何失败都将导致最可怕的后果。可以肯定,对于一个自尊的人而言,懦弱引起的堕落,比之充满爱国激情、全力以赴战死沙场,不知要悲惨多少倍!
因此,我不会对死者的父母表示哀悼,他们有很多也在场,我会加以安慰。他们知道,人生旅程中充满了星载斗量的机遇。但是,像他们这样光荣牺牲,并让你们哀痛,这的确是幸运的。对他们而言,生命与幸福相伴到最后。我知道,这一点很难说得通,当你们看到健在之人快乐的时候,也许会勾起对过去美好的回忆。人不会因为未曾经历过的美好而悲伤,却会因为失去曾经拥有过的东西而心痛。然而,你们中间那些适龄的人仍要生儿育女,完成逝者的未竟之愿。新生的子女不仅可以使你们忘却已逝之人,还可以充实城邦的力量,护卫国土的安全。因为如果一个人自己的孩子并没有面临生命危险的话,他不会像别人一样对我们的事务提出公允而诚实的观点。那些已过盛年的公民,一定要为你们有幸享受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而庆幸,你们的余年不长,死者的美名会使你们振奋。唯有对荣誉的热爱是永恒的,鼓舞一颗年老无助之心的是荣誉,而不是某些人所说的财富。
至于那些烈士的儿子和兄弟们,我知道有一场艰巨的斗争摆在你们面前。人人都会颂扬逝者,即使你们功勋卓越,但你们仍会发觉很难超越,甚至难以接近逝者的荣誉。活着的人往往嫉妒那些与他们竞争的人,而对于那些退出竞争的逝者而言,他们总是心怀善意与尊敬。另一方面,现在你们中一些人已经成为寡妇,我要对你们说一些妇道美德,一切都包含在这简短告诫里:你们的伟大光荣没有逊色于女性所应有的自然赋予,妇女最伟大之处很少为男人们所谈及,不论他们对此赞同还是反对。
现在,我的任务已然完成。我尽全力履行了职责,至少在表面上已经满足了法律要求。今天参加葬礼的人们已经祭献了死者,他们的子女将由公家出钱抚养至成年。城邦拿出重金奖励那些死者和他们的遗属,就像给予勇气竞赛中优胜者花冠一样。哪里对于勇气的奖赏最大,哪里就可以找到最优秀的公民。
现在,你们对亲友已经表达了哀悼,你们可以散了。
[1]荷马(约公元前9—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著名吟游诗人,著有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