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房子”
山东胶东地区最后一个去世的地主家的儿子,是我的舅舅。
姥爷家是地主
母亲的娘家本是邻村3里地的孙家人,可舅舅怎么到了500多里地的外乡,
直到上初中,母亲才告诉我:
因为姥爷在北京当伙计,被孙家村人称为“京油子”,
家里又有67亩地,有所谓的“长工”帮助干农活,
农村土改那年就被贫下中农协会认定为剥削阶级、“评审”成地主。
打倒地主,分田分房
四九年冬月,时值姥爷在京未回,农村土改,对地主户“复查”实行分田分房。
姥姥一家人被贫协安置到一栋低矮三间房子里,原有的土地只给保留6亩,
返回给一些生活物品。好处是,姥姥、舅舅没有被挨打批斗。
几天后,母亲远在8里外的姐姐回娘家探望,把“复查变故”写信给在京的姥爷,
姥爷把得到的工钱和所有的存钱,跟一个姓贾的店伙计投资,
购买了一处位于骡马市粉坊琉璃街的四合院,之后又整体出租给一个店家经营,
立契约分配租金收益。
3年后,母亲嫁给了邻村贫农阶级的父亲。
孙家村地处黄海之滨,50年代末期为防止地主阶级里应外合勾结台湾的“蒋匪”登陆,
按照海防需要,对沿海的地主及其儿子全部实行迁移到内陆地带。
这样,姥爷跟舅舅被“连根拔起”离开本土。
旧城改造,房子拆除
转眼到了80年代中期。
北京旧城改造,姥爷在京的房子被规划拆除。
想发财的人总是捷足先登,二姨家远在苏州的侄子,
哄骗出姥爷留在二姨家在京的房产契约,到京试图办理拆迁补偿,
因身份跟契约不相符被拒。
心有不甘的侄子,动用4个律师,开车从苏州赶到舅舅家,
然后接母亲、姨姨到舅舅家协商此事。
舅舅生气发火
舅舅对姨姨说,这房产跟你的侄子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当年应该被“复查”的房子,
这房产相当于是贫下中农的、或者是国家的。
在律师面前,侄子脸上挂不住了,对律师说要单独跟舅舅谈谈。
在外面无人处,侄子对舅舅说了一通,差点要给舅舅跪下了。
舅舅回到屋里跟母亲和姨姨说:当年这房产如果是在家里,早就给分掉了。
被“撵”到这里后,如果村里人知道我们在京城里还有房子,那就是灾难。
舅舅这话实际是说给侄子听的。
舅舅跟母亲说:哥从未把北京的房子放在心上,真有人想柜子里的钱了。
正好有律师在,办手续方便,‘侄子’争得的那份,随姐姐。
你的那份,你说了算。我的一份就捐给民政局,权当当年那房子被复查给贫下中农了。
地主家的房子
舅舅的话连律师都震惊了,他们没想到地主家的儿子说出了这样的话。
一个律师对舅舅说:北京的房子可值钱了,这是你们家的财产,
虽说有处置的权利,但别感情用事儿……
最终,律师说服了舅舅。
舅舅觉得律师们远道而来也不容易,就借梯子下楼给了那个‘侄子’个面子,
同意将北京的房产4等分,‘侄子’分得了一份。
参加工作以后,每年的正月,我都去看舅舅。
正月在舅舅那里住一个晚上,多数在表姐家轮流吃饭,在舅舅的炕上睡觉、说话。
舅母去世以后,舅舅告诉我,他开始信教了,闲时就读《圣经》。
我说:读《圣经》好,有精神依托,丰富智慧。
舅舅很认同我说的这句话。
有一年我对舅舅说:我和家人参观了被认定为“北方最大的地主、栖霞牟氏庄园”,
庄园的房子讲究又气派。
现在,政府已经把那个地主“牟二黑”誉为农民企业家,称作“耕读世业”的典范。
舅舅听了很高兴。
一年要说的话儿,舅舅外甥会拉呱到半夜。
舅舅说:房子是寄居壳。
舅舅99岁那年,仍然耳不聋、眼不花,拄着拐杖能独立到街上走。
唠嗑中,舅舅破天荒地跟我谈论起房子的事儿,他说:
“舅舅是地主的儿子也是普通的农民。
人的一生其实都在过着寄居的生活,
自己有房子,却要走出去住单位的房子、住旅馆或借住在别人家里。
房子一旦没人住了,就是空壳子。”
“就像你舅舅,老家有房子,却被赶出来住进了他人的房子,
可他人的房子也住不长久,又被撵到这里来了,
先是借住别人的房子,然后自己盖了房子,
现在呐,连自己的房子也不住了,住进了你大姐、二姐的房子……”
“回想起来,就跟过家家一样。房子的主人是谁,其实最终都要交给岁月,
人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看看《红楼梦》那些有大观园的房子,
看看故宫那些金碧辉煌的房子,最终哪栋是属于自己的?”
我感慨道:舅舅说得很对,就说现在城里的房子吧,
产权70年,有限的年华加上有限的房权,“人”和“房”终究都得奉送给大自然。
舅舅听了,高兴地笑起来。
“跳房子”和“跳舞”都是游戏
舅舅100岁那年,问我:有什么高雅的爱好。
我笑着说:外甥跳了8年的广场舞了,跳舞能愉悦身心,腿“轻松”得就像30岁。
舅舅对“跳广场舞”不了解,让我说说听。
我通俗解释:跳舞就跟小时候“跳房子”一个道理,
几个人、好多人都可以“跳”,在平地上画上几个方格就是“房子”,
“跳”的人从“这间房子”跳到“那间房子”,把所有的“房子”都跳完了,就“赢了”。
跳舞也是一样,这首舞曲跳完了,紧接着就是下一曲,
每一曲的舞姿都不一样,所有的舞曲“跳”完了,也就曲终人散、各回各家。
小时候“跳房子”是孩子的游戏活动,成年人“跳舞”是大人的游戏活动,
本质上都是以健身和快乐为主而已。
但外甥还是觉得,现在“跳的广场舞”,不如“小时候跳房子”快乐,
原因是成年人“想的事儿”多、跳舞也“累”,
但“累并快乐着”总比“不快乐的累”要好许多。
舅舅高兴地笑着:“好,高雅。你舅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自打经历了那场“土改”到现在,
就对一切看淡了,脑里不多想、心里就宽敞,顺其自然,一切坦然。”
说着话儿,我听到了舅舅的鼾声。
我却没有睡,心里不平静。
感觉,这是每年一次来这里‘寄居房子’的最后一行了……
舅舅的骨灰盒由村里的理事会人员放入了棺材中,表姐把几件舅舅的衣服放在了里面,
我则把舅舅看过的《圣经》、听经机放了进去。
我深沉地看了看里面,这是一个地主的儿子、我妈妈的哥哥、
我的舅舅从此以后常住的房子,
也是每一个拥有各栋房子的人,最终要撇下“寄居过”的所有房子,
然后住到这样一间不堪拥挤、却绝对够用的“小房子”。
然后,我平静地注目着理事会人员缓缓地关上了房门……
生命的一半时间,是平静地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
生活在房子里面的人,心态平静才能住得休闲安逸。
有的人开着房车满“世界”跑,结果把车子开爆了,
却跟幸福擦肩而过,即使拥有了整个世界,也不一定感觉到幸福。
能平静地住在属于自己房子里的人,是会养生的人、是懂得生活的人、
是会享受幸福的那一拨人、是有智慧的人、是高人。
喜爱人生的人绝不是失败者。
现代人的生活理想,总得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保持一颗“平静的心”努力实现吧。
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对自己的住房尽善尽美;
走到终点的时候,对别人为其安置的“小房子”规矩接纳。
房子一样的人生,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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