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底的一天,艺术家张晓刚坐在宽敞的工作室里,泡上一壶茶,神态轻松地聊起不久前在上海龙美术馆开幕的个展《蜉蝣》。这是三年来,张晓刚规模最大的个展。工作室里,一只白色的大狗和两只洁白的猫偶尔会牵动他的视线。两只白猫的名字,分别叫“大卡”和“小卡”,来自张晓刚最喜欢的作家卡夫卡。
作为中国最重要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张晓刚因为1993年偶然被家中的一组老照片启发,开始绘制“血缘-大家庭”系列作品。通过这些人像,他准确地捕捉到了中国人平静外表下的压抑情绪和苦难经历。此后,他的作品不断拍出天价,且被评论界盛赞。
近年来,张晓刚依旧在描述人们熟悉的、密闭空间中的氛围、故事与情绪,但他的画作中的元素变得更多,内涵也变得更加丰富。张晓刚觉得自己绘制的那些记忆碎片,既是安抚治愈自己的良药,其中也藏着当代人生命、生活中重要的情感与瞬间。未来,他也还将这样持续不断地绘画下去。或许,就像他喜欢的卡夫卡一样,用那些自己熟悉的符号和隐喻书写一种普遍性的困境。
张晓刚。图/IC
灰色空间内的蜉蝣众生相
上海龙美术馆中,张晓刚个展《蜉蝣》的展厅设计得颇具特色,粗粝的灰色的水泥墙,空旷的空间,疏朗地悬挂着张晓刚的近八十幅作品。其中,从2020年到2022年的一组画幅较小的纸上油画《蜉蝣日记》是展览的重点,记录着张晓刚在疫情三年间的思考和想象。展厅中的灰色调和空旷感,恰好与张晓刚这些带有怀旧意味的作品相呼应。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之后,因为要在全国各地举办展览,张晓刚在不同的地方被隔离了好几次。有段时间,他一个人隔离在北京酒仙桥附近的画室里,有时又必须连续在上海隔离几个星期。无聊的日子里,他将自己的体验和感受设置成各种符号、隐喻和谜团,绘入画中。在这些作品里,能看到浴室房间中的灭火器、成堆的旧书、鲜红色的牛肉、仿佛从洛可可时期穿越来的吊灯、方格纸残片和杂志碎屑……这些来自不同年代、不同场景的符号与角色,以生活中不常见的状态,荒诞地拼搭在一起。
不同于以往的那些画幅较大的布面油画,《蜉蝣日记》大部分都是一些纸上油画,这种以纸材质为底本的油画,好处是尺幅较小,绘画起来更加方便。最初,他开始选择这样的尺幅和材质是在2015年前后,在纽约筹备展览时。那时,他蜗居在一个有些封闭的工作室里画画,就顺手画了一些小幅作品。几年后,又在纽约筹备展览时,因为时间紧张,而布面油画进展太慢,他就又拾起了相对便捷的纸本。他慢慢发现,这种灵活机动,面积较小的纸本油画更适合他当下的生活状态。
“小画”并不意味着简单。在张晓刚看来,这种“小画”更像一本日记,绘画时,张晓刚需要将纸张撕碎,再通过一些复杂程序进行加工。这种创作涉及的元素更多,更抽象,对画家本人而言,这种绘画是相当耗费脑力的事,他必须在书籍、资料和生活中寻求灵感,也开始重新研究他一度很喜爱的中世纪风格的绘画。这种密集式的思考和表达让他有些劳累,也让他兴奋。与其说他是一位画家,不如说他更像一位作家,他在绘画时的状态,就像是正在创作《城堡》的卡夫卡那样,专注地设计着迷宫。
挖掘记忆
2015年,在纽约筹备展览时,张晓刚住在一间有些封闭的工作室里。工作室只有一扇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会被楼群挡住。这个异国他乡的小小空间,仿佛让他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他记得,自己当年在成都和全家人居住在一栋楼里,因为特殊时期社会秩序混乱,同楼的大人们就把窗户用砖头封死,只留下一扇门出入。大人们不在家的时候,张晓刚和他的小伙伴们会想出各种游戏打发时间。凭着这瞬间的灵感,他画出了一幅画:一个小孩在窗户被堵死的房间中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在桌子上面,密闭的房间唯一的出口旁边,有一只黑色的羊。
张晓刚一向是这样凭着直觉作画的,虽然他总是通过阅读、观影为自己的绘画做功课,但在提笔时,他遵循的一定是一股直接的情感冲动。尽管总被外界视为知识分子型的画家,但他坚持认为,他的作品只关乎他个人的记忆和体验。但正是因为这种对个人潜意识的用力挖掘,也让他连带着挖出了中国人集体潜意识的种种细节。从让他一举成名的“血缘:大家庭”系列开始,凭借着对中国人集体潜意识的展现,张晓刚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之路。
1993年,张晓刚在云南昆明的老家里发现了家中的一组老照片。照片里,父亲显得英气十足,而母亲则清纯秀气,这些图像,和他印象中的父母有着巨大的反差。张晓刚生于一个干部家庭,小时候,他的父母遭遇过监禁和审查,母亲还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因此,在他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记忆中,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要面对的一直是严肃的父亲和情绪并不稳定的母亲,但母亲在状态正常的岁月里带给他的慈爱和关怀,也一直留在他的心里。
就在发现那组家庭老照片之前的一年,他刚刚从德国游学归来,发现西方绘画大师都在描绘自己平常的生活和身边的面孔,他确定,属于他自己的绘画语言也只能在中国自己的大背景之下寻找。这些照片恰逢其时地出现,让他开始提炼心中的意象,并提笔绘制“血缘:大家庭”。这些作品中的人无论男女,都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孔,甚至连孩童都长着一张大人脸:单眼皮,细长脸,灰扑扑的穿着,平静略带僵硬的表情之下,掩藏着压抑的情绪,眼中似乎还含有泪水。这个形象,正是他精心提炼过的,凝结着历史创痛的面孔。
不过,在创作“血缘:大家庭”系列时,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正在书写当代艺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艺术评论家吕澎为张晓刚所写的传记中,他把1996年前后作为张晓刚命运转折的起点。1995年,张晓刚凭借着“大家庭”系列的几件作品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第二年,香港著名艺术推手张颂仁购买了张晓刚的一些作品,不仅改善了他的生活,也让他和他的作品在国际上声名鹊起,并进入国际各大画廊的视野。
一夜之间,明星般的待遇让他应接不暇,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2000年前后,几年之后,更大的成功又来临了。2006年3月30日,纽约苏富比的一次拍卖现场上,张晓刚的作品《血缘:同志第120号》 以97.92万美元的价格领跑全场。正是这场引起轰动的拍卖,将中国当代艺术正式推向了世界市场。从此,张晓刚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的领军人物之一,这个地位直到今天依然稳固。
创作中的张晓刚。供图/张晓刚工作室
艺术就是药
“蜉蝣”的策展人李佳近十年前与张晓刚结识,在她看来,张晓刚的生活状态一直非常简单。他有不少朋友,却并不太喜欢出门,也不爱热闹,生活大部分时间都交给画画。她觉得,他整个人的状态可以用随遇而安形容。其实,在他的生命中,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无人问津,精神上的迷茫总是伴随着他,从未因际遇不同而有所变化。而帮助他得以自处,恢复平静的正是绘画本身。“艺术就是药,它帮你治病。这是内心的需求。”张晓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3月4日至5月7日,张晓刚个展 《蜉蝣》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举行。摄影/本刊记者 仇广宇
艺术是药这句话,对张晓刚而言不是一段金句或是一个口号,而是他切切实实经历过的一切。17岁时,敏感而苦闷的他找到了生活中最让他沉迷的事情。当时,父亲带他拜访了昆明画家林聆,那时起,喜欢涂涂画画的他就开始跟林聆学画。1978年恢复高考,张晓刚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与大他十几岁的罗中立、何多苓等人成为同学。
在外界看来,张晓刚年纪轻轻就考入了“明星学员班”,很有前途。然而张晓刚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太多的天赋。而且,在学校里,他确实陷入长期出不来成绩的烦恼之中。因为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伤痕写实派并不是张晓刚的心之所向。1981年,张晓刚的毕业作品《草原组画》得到了评论界的认可,但因为画风接近梵高等现代派画家,远离主流,这张画也没有让他得到任何工作机会。
不合时宜的张晓刚回到家乡昆明。和所有不得志的画家一样,为了谋生,他也吃过苦头,做过装修,画过广告。1982年,他找到了昆明歌舞团的美工工作。在歌舞团分给他的那间宿舍里,他和毛旭辉等画家朋友们建立起了精神上的乌托邦。那时,他们阅读、喝酒、聚会,谈天说地,抱团取暖。他大量地给朋友们写信,把那个困苦而迷茫的自己,以文字的形式留在了书信里。
最终,还是他所喜爱的、现代派的思想和绘画,将他从迷茫中拯救出来。那时,无论是卡夫卡、加缪还是昆德拉,他就一定买回家阅读。而另一位超现实主义的现代派画家勒内·马格利特成为他精神上的知己。在马格利特的画里,画中人脸上的绿色苹果,突然穿墙而过的火车,在画布上创造的颜色简洁、场景迷幻的空间,都让他沉迷,也让他找到了一种可以学习借鉴的艺术语言。
2000年前后,以“大家庭”系列成名的张晓刚,从安静的西南地区来到北京发展。那段时间,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也异常火爆,过多的办展需求让他应接不暇,刚开始他还会因为自己的成功感到开心,但很快就陷入虚无。他开始改变自己的工作和居住环境,寻求安静,辗转居住过几个地方,找了几个工作室,最终还是受不了不断有人围观的喧嚣。后来,他开始创作一组名为《记忆与失忆》的作品,并以同样的题目把自己过去的书信集结成书。他感到,像他们这样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人,经历了太多时代变迁,内心居无定所,永远在记忆与失忆的大潮中挣扎。
过去的记忆深深浅浅,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迹,每一次迷茫,都是绘画与文学拯救了他。如今回看,张晓刚依旧带着他们那代艺术家特有的哲思性格。如今,时代变迁,AI等最新的科技也在挑战着绘画领域。但张晓刚并不太在意。他说自己不是抽象派的画家,更没有追过什么时髦,他坚持绘制的那些图像和符号,都是人们日常能够接触到的东西,因为他想通过这些物件和面孔,与真正的人、真正的情感有所沟通。“最后我们还是人类,要的还是一种情感表达。”他平静地说,眼光看向门外,懒洋洋的白猫“大卡”正在晒着太阳。
发于2023.5.22总第109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张晓刚:画画的卡夫卡
记者:仇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