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牵着儿子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梯。
在楼道拐角处,儿子问墙角突出的那根红色的管子是消防管还是下水管。孙立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消防管和下水管有什么区别?这基本算是一个常识,可是他此时却由于慌张而不知怎么回答。既然一时无法回答,他也就不准备回答了,于是就说:“走快点儿,来不及了!”
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孙立望向远处,心情由紧张变为舒缓,“谢天谢地。”他说。儿子仰着头问:“贴单子了吗?”孙立回答:“没有。不过,咱得走快一点儿,不然交警就来了。”
暑假一开始,学生们就钻进了那些培训机构扎堆的写字楼,瑞江大厦就是其中之一,除了一楼有一家银行、一家养生会所和一家咖啡馆,从二楼到七楼,文化课、艺术课等等各类培训班应有尽有。下午三点钟,是瑞江大厦门前的这条马路最繁忙的时候。有学生下课,有学生上课,人挤人、车挤车。孙立一般会把车停在远处的十字路口北侧,虽然会多走不少路,但省去了堵车的痛苦,唯一的担心是交警会突然出现,一张罚单就代表两百元钱。这年头,家长把辛辛苦苦挣的钱大把大把地交给培训班时,一点儿也不心疼,但是由于自己违停而被罚款时,他们心里就会委屈懊恼好几天。
前天,红霞和多年不见的一位老邻居约好,今天下午在喜悦广场见面交流一下孩子的学习情况。这位邻居五年前为了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而把房子换到了市中心,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就仅限于手机。一个大活人,化为了手机上的一个头像一串数字。她经常在朋友圈晒儿子,数学考试一百分、英语奖状等等。起初,孙立和红霞都没有太在意,尤其是孙立,他不怎么关注朋友圈,“无聊的人才看朋友圈”。可是最近,红霞越来越焦虑了,儿子大宝一直成绩平平,暑假过后就要上三年级了,三年级结束就是四年级,然后是五年级六年级,她觉得再不努力就来不及了,她觉得很有必要和这位老邻居见个面学习一下她的先进经验。
他俩从来没有问过这位邻居的名字,因为邻居的孩子小名叫辰辰,他们就称她为“辰辰妈”,他们没见过“辰辰爸”,据说他常年在摩纳哥或者摩洛哥工作。“我们周日下午五点在喜悦广场见面吧,那里有一家小松鼠亲子餐厅。”红霞前天给辰辰妈打电话说。
“让我想想,辰辰周日下午有一堂奥数课,我们五点半就得出发,所以时间能不能提前一些?”辰辰妈问。
于是,见面的时间定在了下午三点半。这就意味着,儿子的作文辅导课一结束,孙立就得立即带他去喜悦广场。中午,孙立带儿子出门时,红霞特地叮嘱:“一下课就赶紧带大宝去喜悦广场,路上让他听英语,别让他玩手机。我忙完就从家里坐地铁去,我们三点半在喜悦广场会师。”
孙立把车停好,看了一下手表,三点二十。走到三楼餐厅差不多要十分钟,时间控制得正好,孙立得意地撇了一下嘴攥了一下拳头。他转头对儿子说:“大宝,把手机给我,我给你妈发个信息。”儿子躺在后排,不情愿地把手机递给孙立。孙立看了一下手机,说:“臭小子,又偷偷看奥特曼了吧?”儿子嘿嘿一笑。红霞早已发来一条信息:我刚上地铁,对方已到。
“爸爸,我们来这里干什么?今天的课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儿子看着车窗外的停车场问。停车场的柱子上包裹着各种各样的广告,儿童智能训练营,海豚英语,小天才心算,超越语数外。
孙立说:“今天没有课了,带你去见一位大哥哥,他叫辰辰,以前住在咱家楼上,经常和你一起玩。”
儿子说:“哦?我不记得了。”邻居搬走的时候,大宝才两岁。
在三楼的小松鼠亲子餐厅,孙立见到了辰辰妈和辰辰。相比于五年前,辰辰妈苍老了很多。她脸色蜡黄,眼角下垂,笑起来眼部的鱼尾纹非常明显,头顶的中缝处有一绺白发。孙立心里闪出一句话:在时间的长河里谁也停不下衰老的步伐。她的丈夫常年在外,照顾孩子吃喝拉撒都靠她一人,这或许是她衰老的主要原因。寒暄之后,孙立告诉辰辰妈,红霞因在家打扫卫生所以要晚一些才能到。辰辰妈微笑着说:“她已经发信息告诉我了,不着急。”
两个孩子互相有些陌生,都不说话。孙立摸摸辰辰的头,说:“辰辰长这么高了。”辰辰没有反应。辰辰妈也摸了摸大宝的头,说:“大宝,你还记得阿姨吗?还记得辰辰哥哥吗?”大宝小声说:“不记得了。”辰辰妈笑了笑说:“玩一会儿就能想起来了,辰辰,带弟弟去大松鼠船那里玩玩吧。”餐厅的中央有一艘巨大的松鼠造型的船,专供小孩子玩耍,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去了那里。
“小孩子熟悉起来很快的。对了,你们大宝上的什么写作班?”辰辰妈问孙立。
孙立说:“金阳光写作班,在瑞江大厦,距离这里不远。”
辰辰妈说:“我听说过。这个班的主讲老师是一位名师,名额很紧张,要托人才能进去。”
孙立说:“是特级教师。但是进去也很容易,我家就没有托人。”虽然他不赞成上这个辅导班,但是一想到自己没托人就进去了,还是有些得意。辰辰妈妈笑了笑:“可能是你们运气比较好吧。”其实,为了让儿子进这个辅导班,红霞托了好多人,只是孙立不知道而已。
孙立一时找不到话题,就朝大船那里看了看,大宝和辰辰已经熟悉起来了,他俩在大船里快乐地爬上爬下。陌生的小孩子成为好朋友,过程比较简单,能聊共同的话题,能玩共同的玩具就可以,这一点比大人强,两个陌生的大人成为好朋友是一个疲惫的过程,少不了试探防备和心里的小九九。这画面让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话题,于是问:“你们家辰辰在金山小学怎么样啊?学得很轻松吧?”
“我们已经不在金山小学了,我托人转学到春晖小学了。”辰辰妈说。
孙立问:“为什么啊?当初为了进金山小学你们可是花了很多钱买学区房的。”
辰辰妈说:“怎么说呢,金山小学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这几年,学校生源越来越多,师资不够,就从招了很多代课老师,质量良莠不齐。辰辰的班三年换了四个数学老师和三个语文老师。老师的教学没有章法,我最受不了的是,老师会突然在晚上九十点钟发信息布置额外作业,比如抄字词,比如写一篇作文,学生家长一忙就到十一二点钟。”
孙立问:“转学不是太容易吧?”
辰辰妈说:“确实不容易,但是只要肯花钱,都不是事,为了孩子,花钱也是值得的。因为是民办机制,春晖小学管理严格,老师比较负责,最关键的是辰辰成绩比较好,受到学校和老师的重视,我们也有了更多的时间上课外班提升自己。”
红霞到了。女人见面,总是从身材、衣服开始谈起。孙立插不上话,就又朝大船看去,大宝和辰辰站在船头都把手伸到了船舷外面,好像在吹海风,又好像对着浩瀚的大海呼喊。
过了一会儿,红霞问孙立:“还没点餐吗?”孙立这才想起来还没点菜,于是把服务员喊过来,他接过菜单就转给了红霞,说:“你们点吧,我出去走走。”
三楼全是餐饮,川味观、萨莉亚、海底捞、池奈、王子、麦当劳和星巴克,外加一些小巧玲珑的奶茶店。孙立来到四楼,这里全是培训班,学而思、爱思考、精英托管、少儿外语、黄金课堂。据说,是四楼的培训班养活了三楼的餐饮业。连接三楼四楼的手扶电梯上挤满了学生,他们都不说话,低着头背着书包端着手机,像一个个移动的木偶。孙立觉得很有意思,想把这一切拍下来,一摸口袋,空空如也。离开了手机,心里总不踏实,孙立不得不返回餐厅。
红霞和辰辰妈坐在一起聊天,从表情可以判断两人很投机。大宝和辰辰已经回来了,他俩坐在一起看孙立的手机,手机横放,不用问,肯定是奥特曼。孙立没管他们,就坐在他俩边上,听红霞和辰辰妈聊天。
辰辰妈拿出一本资料交给红霞,那是一本《大王教奥数》。封面上有两行醒目的黑体字:内部资料、禁止外传;知识产权,请勿翻印。大王既是培训班的名字,也是培训班老板的外号。大约十年前,大王从乡下的小学辞职到省城,以教小学奥数为生,口碑越来越好,规模越做越大。红霞认为奥数要从娃娃抓起,决定先弄一套资料看看。孙立的一位同事的孩子就在大王学奥数,同事说,大王教得并不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些题目他也不会做,有些题目他会做但是不会讲,就知道骂学生。”孙立不想让大宝学奥数,他听一位专家说“奥数是素质教育的毒瘤,是少年抑郁症的胚胎”。他把这句话讲给红霞,红霞回了一句:“别听那些专家的鬼话,哪有那么多抑郁症!不学奥数,输在起跑线上,你忍心?”
“我家辰辰上的是大王的网课,感觉挺好的。”辰辰妈说。
“你说辰辰今天晚上有个奥数课,是这个吗?”红霞问。
“不是的。我给辰辰报了两个奥数班,知识体系和讲解方法都不一样。”辰辰妈说。
孙立大吃一惊,不由得看了一下身边的辰辰,这小脑袋里装了多少奥数知识?他想摸摸辰辰的头,又放弃了。辰辰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大宝时而不时地给他讲解奥特曼的情节。
菜很快就上齐了。三个大人,一人一份牛排和甜玉米羹。两个小孩,一人一份蛋挞和牛排外加一份冰激凌。
红霞对孙立说:“刚才辰辰妈说了,一定得给小孩制定一个计划,每天从起床到睡觉都得有计划。啊晓得了?”
前几天,孙立和红霞因为给儿子制定暑假学习计划而吵了一架。红霞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孙立认为,孩子的成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哪能按照大人的计划生长。红霞说:“你说的那是人生规划,我说的是学习计划。没有家长制定人生规划,孩子就会走弯路,没有学习计划,孩子光知道玩,以后分数会把血淋淋的现实扔给他,谁都喜欢快乐,可是快乐能当饭吃吗?”
儿子上了小学,孙立和红霞的关系就愈加不和睦。有一次,红霞翻着大学时的影集感叹,两人没有谈恋爱时幸福了。孙立说,以前是二人世界,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现在是三口之家,大人不停地折腾小孩,哪有快乐?整天看着别人不顺眼,哪有什么快乐?
辰辰妈说:“平时,辰辰早上七点起床,洗漱后先听十分钟的《古文观止》。说起《古文观止》,辰辰刚开始听的时候,根本不懂,但坚持了一年多,现在已经能听懂了,文言文的水平也提高了。然后吃饭,八点去上学,下午三点半放学。放学后,我周一周三带他去上书法课,周五带他去上羽毛球,六点半回家,吃饭洗澡,然后写家庭作业。写完以后听新概念英语。周二周四放学后,我带他去学而思上数学。周六上午学奥数,下午学德语。晚上写家庭作业,一直到九点半睡觉。”
“还学德语?”孙立和红霞异口同声地打断了辰辰妈。
“嗯,德国的工业制造水平是全世界最高的。辰辰的愿望是长大以后做一名机械设计师,所以我给他报了一个德语辅导班。”
“周日上午,辰辰会按照计划背诵《唐诗三百首》。十点半去学习新概念,师大外语系的一位老师开了一个精品小班,只有四个学生,我们坚持学习三年了。”周日下午没有课,看看课外书,睡睡觉。晚上六点是奥数课,就是今天。现在放暑假了,周六周日的课没有变化,周一到周五,我给他增加了语数外文化课的培训,提前学下学期的内容。”
红霞说:“好充实啊!怪不得辰辰这么优秀。我们家大宝除了完成校内作业就没什么事了,就知道天天摆弄玩具,我给他报了写作班,他爸爸都不乐意。”说完,红霞看了一下孙立,孙立有些不好意思。
孙立要回了手机,大宝和辰辰又去了大船那里。过了一会儿,辰辰走过来问妈妈:“妈妈,我能不能看一会儿动画片?”他的声音特别微弱,和他的年龄性别很不相称。孙立想到了高档餐厅里的服务生,说话细声细语,生怕打扰了客人。辰辰妈说:“可以,就看十分钟吧,我来给你解锁。”说完拿着手机在眼前晃了晃,然后递给辰辰。
“我给手机设置了人脸识别,这样他就不能随便玩手机了。”辰辰妈说。
孙立说:“这个方法好,我以后也这样做。”
“刚才从写作班来这里的路上,大宝是不是又玩手机了?”红霞问。孙立说:“是的,就玩了几分钟。”红霞有些不高兴:“只要交给你,没有一会不玩手机!”言语中饱含着愤怒,如果不考虑场合,按照惯例两人将又是一场争吵。
很快就到五点了,依照计划,这次会面也要结束了。餐厅陆续来了很多客人,大船里也一下子冒出了很多小朋友,大宝和辰辰回到了就餐区。辰辰妈说:“辰辰把手机给我,我们要回去了,一会有奥数班。”辰辰不情愿地把手机交给妈妈。
孙立到前台买了单,等他回来时,发现两位妈妈仍在交流。临别的时候,时间总是很宝贵。
五个人一起朝外走去。孙立又摸了摸辰辰的头,问:“辰辰,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辰辰看了一下孙立,又看了一下妈妈,没有回答。辰辰妈说:“我们来得早,刚才在二楼的思想者书店买了一本作文大全。”孙立曾经带大宝去过二楼的思想者书店,说是书店,其实不只卖书,文具、玩具自然不缺,甚至还卖床上用品和厨房用品,只是都被冠以“文创周边”出售,大宝在那里买过一块荧光橡皮和一盒动漫卡片。孙立说:“辰辰,你真爱学习!”这一次,辰辰回应了孙立,他问:“叔叔,弹冠相庆和额手相庆有什么区别?”孙立被问住了。
在回家的路上,红霞感慨说:“辰辰这孩子真优秀,五年级一学年,大小考试一共得了30个满分。大宝,你要向辰辰哥哥学习争取到三年级次次考一百分。”
“他也得向我学习,他连奥特曼都认不全,连迪迦和赛罗都分不清。”大宝挺得意。
“奥特曼长得都差不多,谁也分不清。”孙立说。
“我能!”大宝自豪地说。
“就你能!”红霞一变脸,儿子不说话了。
孙立一边开车一边想,这些年自己除了不停地给儿子买玩具,一有空就带他爬山划船,好像别的什么也没干,和辰辰相比,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用力踩了踩油门。到了家,红霞一边换鞋一边对孙立说:“赶紧给大宝制定一个暑假学习计划,像辰辰那样。”孙立说:“好——其实,辰辰这孩子挺可怜的,眼睛里都没有光了。”红霞拿着《大王教奥数》朝卫生间走去,在关门之前对孙立说:“可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孙立打开电脑,简单做了一个空白表格。语数外奥数和作文都可以报辅导班,唯独课外阅读得自己定书单。他转身把书架扫描了一遍,发了一会儿呆,从上面抽出三本书,“是《史记选读》还是《古文观止》?还是《诗经》?”孙立自言自语,陷入了纠结之中。
不一会儿,红霞走进来。她听了孙立的纠结,问:“辰辰每天早上听的是什么?”孙立说:“是《古文观止》。”红霞又问:“这三本书有什么区别?”孙立看了一眼红霞,目光转移到电脑上。他心中泛起了一丝苦恼和不屑,又很快沉了下去。
突然,红霞说:“干脆,都放到计划里!”她的表情是严肃认真的,就好像在问:“行不行?一个暑假把这三本书全读完,行不行?”孙立吃惊地看着红霞,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儿子的学习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征求孙立的意见了,孙立早已经习惯了她的粗暴与专横。
孙立把目光转向书房门口,大宝正趴在那里拼装一辆消防车,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小部件塞进了消防车的底座,专注的神态好像预示着以后他能成为一名机械设计师。
孙立笑了笑,转过头来准备打字,屏幕上弹出一个新闻标题把他吓了一跳:
“双减政策”正式发布,中小学教学类辅导机构节假日不准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