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讯(记者 戴轩)7月15日,94岁的黄澄如离世。48年前,她成立了我国第一个小儿泌尿外科专业,让这一年轻学科在国内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在患者心中,这位大专家医术高明,总在寻找代价最小的治疗方法;在学生眼里,她是一个严厉的老师、可爱的朋友、内心单纯的前辈。
黄澄如没有留下遗言。
“能一生从医,能把小儿泌尿外科带起来,她这辈子没有遗憾。”黄澄如的弟子张潍平说。
黄澄如是我国
小儿泌尿外科创始人。
摄影/黑克
“她最大的追求就是从医”
被送进医院没多久,黄澄如就走了。
时间往前推一年,没人想到黄澄如会倒下。这个九旬老人素来身体健康、思维敏捷,前一年还在医院出诊,为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小患者看病。
业界举办研讨会,她经常出席,去年9月还打算参加小儿泌尿外科的学术会。但出发前,老年人最忌讳的疾病——肺炎突然找上了她,身体内沉寂多年的肿瘤也开始加速发展,黄澄如自此日渐衰弱。
黄澄如拒绝去医院,当了一辈子大夫,她对自己的状况心如明镜,知道治愈几率渺茫。她的两名学生张潍平和孙宁都是北京儿童医院小儿泌尿外科的知名专家,心疼她难受,希望她能住院,至少吸氧条件比家里好,总是遭到回绝。最后一天,黄澄如呼吸困难、心衰严重,两名学生再次要求送去医院,她还是不愿意,“去那儿干吗?去了能怎样?”
两人说,“我们听了您一辈子话,您就听我们一次行不行?”
黄澄如想了想,说,“你们这样说,那就去吧。”
当天17时30分,黄澄如逝世,享年94岁。
“她不拖累旁人一天。”张潍平说。
黄澄如病后,张潍平和孙宁几乎每天都去探望。离世之前,黄澄如意识清醒,能自己吃饭,但直到最后一刻,也没留下遗言。
“她这一辈子,健康、高寿,活的时候学了、玩了、干了一辈子事业,值了。”张潍平说,“她没什么遗憾。最大的追求就是从医,白手起家发展到现在,救了数不清的孩子,学生遍天下。说得最多的就是欣慰,学生长大了,科室发展好,她很满足。”
2017年,北京儿童医院小儿泌尿外科合影,黄澄如坐在两个弟子(左侧为张潍平,右侧为孙宁)中间。受访者供图
从无到有 开创我国小儿泌尿外科
黄澄如是我国著名儿科医学教育家,也是我国小儿泌尿外科创始人。
1950年,黄澄如从北京大学医学院毕业。她的志向是当一名外科医生,北京缺乏机会,她就跑去大连,在那里认识了未来的丈夫、后来的北京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医师吴文斌。1956年,黄澄如回到北京,就职于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外科。
医学专业发展与社会发展息息相关。放眼世界,小儿外科发展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早期以普通外科为主,主要是抢救生命,大专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开始逐步细化。我国的小儿外科,起步于解放以后,同样经历了从大学科到逐步细化的过程。
上世纪六十年代,小儿外科有了专业细分的萌芽。小儿泌尿外科,是在成人泌尿外科和小儿普外科两种专业的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在黄澄如深挖专业的时候,丈夫吴文斌也提供了不少帮助。有时,两人出门上班,先一起来儿童医院,一起给患儿看完病,吴文斌再去北大医院出诊。
1972年,46岁的黄澄如牵头组建了北京儿童医院泌尿外科,拉开了我国小儿泌尿外科学科发展的序幕。
开创一门学科要从无到有,在小儿泌尿外科诸多领域,黄澄如进行了开拓性的探索,创新了小儿泌尿外科众多疾病的诊断、治疗、手术思路和方法。
医学的探索和经验积累,反映在学术论文的产出上。在国内外医学杂志,黄澄如共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我国第一本《小儿泌尿外科学》《实用小儿泌尿外科学》,她都担任过主编。
她还曾是《中华小儿外科杂志》《中华泌尿外科杂志》《地中海医学杂志》编委,有第一届亚太地区小儿泌尿外科学会主席、英国小儿外科学会海外会员、中华医学会北京分会理事、中华医学会小儿外科学分会泌尿外科学组组长等诸多头衔。
“回顾早年国内核心期刊,小儿泌尿外科的最早的一批论文,基本都是她发的。很多六七十岁的高年资大夫,都是看着她编的书成长起来。”张潍平回忆,上世纪90年代,自己研究生毕业,去查相关文献,这一领域基本所有疾病的头一篇文章,作者都是黄澄如。
包括港澳台地区在内,每年,全国各地都有医生来黄澄如麾下进修,然后将最前沿的专业知识与技术带回当地。
她培养出的一代又一代医生,不少成为中流砥柱,帮助这一学科发展壮大,在我国小儿泌尿外科学界,黄澄如是开创者,也是精神灯塔,有江苏的年轻大夫回忆,曾在学会上见到黄澄如,感觉见到了“书中人”,深为仰慕,想靠近又觉得惶恐。
不爱“动刀”的大夫
黄澄如做过一些“匪夷所思”的高难度手术。
一个小女孩,膀胱发育不良,从小不能正常存尿、排尿。黄澄如用孩子的一部分肠子将膀胱扩大、出口封死,在肚子上打眼,让孩子可以通过这个小眼导尿。这种方法,救了不少有同一症状的患儿。
一个小男孩,患有胎儿横纹肌瘤型肾母细胞瘤,入院时仅14个月大,由于前期没有规范治疗,腹围达到71厘米,仿佛嵌着一只足球。巨大的肿瘤压迫下,孩子一度呼吸、心跳停止。这种情况,黄澄如也没有救回的把握,但家长不放弃,她就背水一战。经过两次手术,切下超3公斤重的肿瘤,当时,孩子的体重才8公斤。16年后,小男孩已经长成1米73的大小伙子,术后复查无复发,黄澄如将他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
黄澄如的志向,就是上手术台,当外科大夫。但在出诊时,做手术是她最后的选项。
黄澄如逝世后,不少曾经的患儿和患儿家长在医院的公众号中留言,缅怀她清廉淡薄的行医风格。有家长回忆,曾带孩子去其他知名的儿科医院,医生的方案是做手术;来找黄澄如,说不需要,注意观察就行。孩子长大了,果真自然好了。
还有家长怀疑孩子生了大病,四处求医半个多月,也准备手术。黄澄如一番检查后说,你们这些家长啊,就是来我们这儿送诊费的,孩子哪儿都好,我给你在病历上签上字,放心回家吧。
黄澄如的从医原则是不瞎治。她曾说,孩子不是一个“小大人”,而是一个成长中的个体,在治疗中,医生一定要考虑到孩子未来的变化,不能造成不可挽救的损伤。患儿某个器官发育不良了,未必都要开刀切除,“你存在,不找我麻烦,我不理你;找麻烦了,我就处理你;你跟我玩命,我就跟你玩命。对孩子怎么好,我就怎么做,能省就省,能简单化就不复杂化。”
她常说一句话:好的外科大夫,不是看你会做什么手术,而是看你选择不做什么手术。这一谨慎的风格在医院科室得以延续,每次接诊重症患儿,张潍平和同事要进行严格的指征判断,以此决定是否施展手术。
2006年,北京儿童医院,黄澄如查房。摄影/
胡小明
93岁时还参加查房
黄澄如当了一辈子的医生。80多岁时,她还在手术台上,亲自为患者做手术。
一年前,黄澄如还在医院出诊,为包皮粘连的小男孩清理包皮垢,一笔一划地写病历。
93岁时,黄澄如还参加查房,科里的研究生喜欢陪在她身边,一方面是照顾她,一方面是想跟她多学些东西。她的存在,对年轻大夫是一种精神鼓励。
医学,是黄澄如一生的追求。
黄澄如外语很好,经常关注国际上小儿泌尿外科的进展。56岁,接近退休的年纪,她深感国内很多地方没有与国际接轨,就想出去闯闯。她给澳大利亚墨尔本莫纳什大学致信,表达了学习的心愿,对方接受了,她又说,我没钱,对方说你来吧,我们给你提供费用,事情就这么定了。1982年8月到1983年8月,黄澄如只身前往莫纳什大学及皇家儿童医院访学,收获了不少新的理念和临床处理方法。
1997年,老伴吴文斌去世,亲友、同行们一同去北大医院参加遗体告别。当时,吴文斌的同事问黄澄如,我们能帮你做点什么吗?黄澄如没有客气,张口提了两个要求,先说老伴四十多岁就心梗过,但一直活到了现在,心脏可能长得不大一样,你们可以解剖,对专业有帮助;科里有个学生想来你们这进修,排队排了很久,你们能不能看着吴文斌的面子,让他进来?对方当即就哭了,说,我们马上安排。
到北京儿童医院看病的患儿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不少辗转多方,病情棘手,不管什么样的病,黄澄如从来不推。她说,我们要做保护小孩健康的最后一堵墙,我们如果推了,他们还能去哪?又说,医学要进步,就不能老是窝在一个地方,医生就是从病人身上不断学习。
“她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就爱当医生,觉得学医没有止境,90多岁还喜欢往医院跑,给小孩儿看病已经成了她的生活方式。”张潍平说。除了医学,黄澄如不追求别的,生活极为节俭。家里的老房子破破烂烂的,墙也没刷,地也没铺,家具都是解放前的。有人去家里,黄澄如吩咐对方坐床上,怕椅子塌了伤了人。出去开会,张潍平给她买高铁商务座,黄澄如就批评他,“你就浪费钱,坐后排有什么不行?”
从“严母”到“慈母”
黄澄如对患者极好,带徒弟却极严厉。
科室里的后辈们对黄澄如又爱又怕,每周四跟着她查房,是一场“噩梦”。来到病人跟前,黄澄如就开始发问,至少三个问题,如果没答上来或打马虎眼,甭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是年轻大夫还是高年资大夫,黄澄如张口就训,一点不留情。
于是,每到周三,科里的大夫就高度紧张,连夜看书“备考”,第二天仍会被问倒。有时黄澄如接着问,你上学几年了?答曰8年。黄澄如就说,8年没上课吧,都吃饭去了。
同事们怕她也爱她。黄澄如在专业上乐于沟通,同一个患者有很多处理方法,不同的大夫意见不同,完全可以和她争论。她性格单纯,发完脾气就忘,周四刚训完人,周五就和人开玩笑,下了班就约对方去河里游泳。
80岁之后,黄澄如变得和蔼起来,科里再来了新大夫,都把她当一个慈祥的奶奶,听主任们聊起曾经“可怕的黄头”,一点也不相信。
“她就像我们的母亲,我们就是她的孩子。她慢慢老了,看见孩子们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就不轻易训人了。”张潍平说。有一回,他陪黄澄如去国外开会,有老外问黄澄如,这是你儿子吗,黄澄如就说是。有时聊到训人的事,黄澄如说,你们都带学生了,我给你们留点面子。
几十年里,这个黄澄如一手开辟的科室逐渐长大,从11张床位,慢慢发展到20张床、40张床、60张床,一度成为中国规模最大的小儿泌尿外科。这里每年的手术量达2800余例,大部分为外省市患儿,多数为疑难重症,诊治能力达到国内领先、国际先进水平。
只要给孩子们治病,张潍平就会想起她。
偌大的科室,似乎哪里都留着黄澄如的影子。
新京报记者 戴轩
编辑 张畅 校对 李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