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民著《欧阳中石先生》
↑1988年王立民在欧阳中石先生家中。
欧阳中石先生和我的老师周齐先生同为吴玉如先生的弟子,从辈分上讲,欧阳先生是我的师叔。因为有了这层原因,与欧阳先生的感情就深厚,一直交往亲切!
周齐先生曾和我说过,1980年欧阳先生来哈尔滨,周先生请欧阳先生来哈师大家中餐叙。当时,两位先生都是很寂寞的人。
2018年,我写过一篇《启功先生》的短文,苏洲葛鸿桢兄读后微信与我聊起书法界前辈,我说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欧阳中石先生的文章,鸿桢兄言:“期盼早日读到”。
1984年秋月,我在哈尔滨师范大学美术系任教,系里派我去沈阳和北京参观第六届全国美展,周齐先生特书信一封,让我带着去看望欧阳先生。
我先去沈阳看了油画部分的展览,然后又去北京中国美术馆参观国画部分的展览。
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在去北京师范学院时,误被人指到北京师范大学,有了在北师大拜访启功先生的偶遇。去北师大的第二天又去了北京师范学院,在北京师范学院有一位老师告诉我,欧阳先生去山东了。这位老师就是时任北京师范学院党办主任的吴秉忠先生。吴秉忠老师知我是哈尔滨师范大学的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还把我带到他家里用了晚餐,令我十分感动!
我把周齐老师的信交给吴秉忠先生转欧阳中石先生,不日,由京返哈。
大约转过年来,欧阳老师寄来一幅作品“功在黎元,立民同志属。”欧阳先生善取意所赠人名作书。此作以“黎元”喻我的名字中“民”字,即“民众”“百姓”之意,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变救》有记之。
↑1985年,欧阳中石先生赠王立民书法。
此幅作品字写得很润,取法两晋,有吴玉如先生意,特别是“在”、“元”字的撇,顿笔收峰,全自吴玉如先生而来。而四个字的撇全然不同,各有变化。整幅字取势开张,有气度,尤其是落款中的“民”、“属”字,最后一笔率性写出,“属”字以草书入,更加肆意。当年欧阳先生五十七、八岁,正值法度具备,气度高昂之年华。个人以为此幅作品乃欧阳先生此时之精品,而且当时先生也不象后来有了大名时时受到很多的干扰。
1988年4月,我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学习,有一天去欧阳先生家拜访,这是我第一次去先生家,也是第一次和先生见面。当时,先生住在北京东四前拐棒胡同13号,那是一个老四合院,先生的房子很简陋,我记得院子地面要比先生的住屋地面高出来很多,进屋时要向下迈一大步。进屋就应该是先生家最大的房间,但看上去依然很小。房子内是用煤球炉取暖的,墙上挂着欧阳先生母亲的照片,不高的木制书架上面堆着捆着的宣纸。书架上压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不赠字、不聊天。一九八八年元月一日主人谨启。”
↑1988年,欧阳中石先生为王立民书自作诗《观海三首》。
↑1988年,欧阳中石先生赠王立民书法,自作诗《观海三首》。
那天,欧阳先生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个子虽然瘦小,但神情是教书人的气韵,和屋内堆着的书很和谐,很有味道。
欧阳先生让我问周先生好,聊了一些我工作上的情况。我的印象欧阳先生不太多言,再加上里面的小屋时时传来声音,我便起身告辞。欧阳先生说:这么远来的,我写幅字吧。写字的桌子很小,应该是饭桌,为了加长,前面又搭了块胶合板。
欧阳先生写了他自己的诗《观海》三首:
“江河日夜流无益,涸旱积年浪自翻。
大度天心宽似海,浑将得失等闲看。
茫茫碧海诚无量,淼淼连天莫测深。
浩瀚虽深终有底,穷渊到底石为碪。
春潮滚滚水滂沱,极目汪洋信海波。
莫道礁碪拳洞小,洪流过处淤成涡。
旧作《观海》三首,诗不能入律,字无法可言,但道吾心境,足以自嘲可耳。以奉立民同好雅玩,中石。”
当年我才30岁,也不会想到欧阳中石先生以后成了大名,所以读了先生的诗还不太懂,后来我把欧阳先生的字装裱后挂在家里,没事就读。“江河日夜流无益,涸旱积年浪自翻”。现在读起来,联想到欧阳先生1954年北京大学毕业,在中学教了28年的书,直到1981年53岁时,才调往北京师范学院,而后到1985年在北京师范学院创办成人书法大专班,到1998年,完成了专本、硕、博后的学制建设,2005年倡导成立了“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和“书法博物馆”,至此,书法教育和艺术影响达到顶峰。这时再读欧阳先生的诗,好似悟到“莫道礁碪拳洞小,洪流过后淤成涡”的滋味。
不论怎样评价,我觉得,欧阳先生做到了,在这之前没人做到。真看出当年欧阳先生“大度天心宽似海,浑将得失等闲看”的气概!1988年欧阳先生的《观海》三首,正如先生自己所言“道吾心境”呀!
1990年1月5日,欧阳老师和夫人来哈尔滨,住在哈尔滨船舶学院。5日,正是著名的哈尔滨冰雪节开幕式,那天晚上,欧阳老师去看了冰灯。6日上午,我去住处看望欧阳老师,并将我的印拓请先生指教。欧阳老师说“好!好!你给我也刻一方印,明天带来。”可能是欧阳先生来哈尔滨时没有带印章。7日的上午我带了急就“欧阳中石”印和十棵吉林的山参看望先生,先生看了印章又说:“好!好!就用它了。”这方印后来成了欧阳老师的一方常用印。
↑1990年,王立民为欧阳中石先生刊印。
接着我陪欧阳老师夫妇去了极乐斋,在那里等候的有陈雷、王化成及夫人宏光、黄绍、曹大仓、李克民、王立鹏、李泽兴、卞云和与他的女友、宋文麟,还有无锡艺专校长吴炳伟夫妇。我记得好像是给极乐斋写了字,中午在此吃的是全素席,然后照了合影,只是这张合影照片我始终没有拿到。
晚上,我们送欧阳老师乘火车回北京,送站的还有李克民、张天民、洪铁军、宋文麟。师母告诉我:“欧阳老师下午给你写了幅字,在铁军那里。”铁军和我说:“立民,老师今天写字,都用你刻的印。”
欧阳老师为我写了横幅“民为贵”。“民为贵”出自《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当然也是以我的名字中有个“民”字而书。
↑1990年,欧阳中石赠王立民书法。
人与人的交往如果没有功利的思想,自然就会长久。欧阳先生在中国当代书法教育和书坛的地位,历史自有公论,我在这里不敢妄加评论。在我的眼里,欧阳老师平和、谦逊、不打妄语,为艺尽精微,为学致坦荡。或许没有走近他的人,很难真正的理解他。
我只是想写一下我与欧阳先生交往而已。
后来,我常到北京出差,有机会常去看望欧阳老师,这期间有两次和欧阳老师的长谈。
↑欧阳中石先生为王立民题写的斋号“三宜阁”。
1998年6月18日,在首都师范大学欧阳老师的家中,欧阳老师谈到了他的一些经历和对体育、书法的认识,我记录如下:
“我常常自问,我何德何能,只是朋友们都很热情,但有些人对我的认识不太准确。
我从小就爱好体育,当时有一句话,说中国是东方睡狮。有一个人能到世界上跑百公尺,就觉得很了不起了。
我希望有一个比较自由的环境和很好的身体条件,所以爱好体育,比如打篮球,在四十年代打得最好。
五十年代,辅仁大学组织了一场长人队和短人队的篮球比赛。一米八以上的队员是长人队,一米六五以下的队员是短人队。我当然是短人队的。但短人队把长人队给赢了!后来长人队来挑战,我们又赢了。我们短人队也去挑战长人队,还是我们赢了,我还很喜欢足球。
体育的发展,标志着国民体质的提高,我的师辈有米寿、茶寿,身体都很好,所以我希望青年人都愉快地生活着。有人讲:‘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说‘好汉应提当年勇’。我二十几岁时,跳高能达到1.64米,要身体好,心情好,心情好工作才能好,工作好就能做出成就。
所以要提高全民族的素质,体育很重要。季羡林先生前年跳窗户,还‘跳出信心来了’。汤一介是我的学长,今年71岁了,还能到外地讲学。还有李玉、乐黛云等等。
国内与国外不一样,不强调竞争。比如魏晋时代兴长啸、武术,不设立对立面。韩国有民族体育项目进入奥运会,我们没有。应该有竞争的,也应该有玩的。‘武’应是止戈为武,不是为了打。
我1976年脑血栓,1994年脑溢血,出了30毫升,球脑、眼睛不好,右边的东西我倒看像左边了,黄苗子开玩笑说我是‘左丘明’,望无出我右。
这个剧照是1989年在《乌龙院》扮宋江时拍的,1991年还演过,只是不能勒头了。金岳霖和齐白石说我‘调皮’,有道理,并不是憎恶。
英国牛津大学名人录我寄过一个简历,别的都是假的。有些人拿着假西方的东西唬中国人,唬得一楞一楞的;又拿着假中国的东西唬西方人。前些年也自觉自愿参加了一些展览。我很害怕报纸宣传,不要溢美之词,实际点就可以了。
1995年,正式招美术学、书法艺术教育博士研究生,我不培养书法家。有些‘书法家’连‘书匠’都不如。我不否定社会上的任何一家。为人是不能苟且之事,‘苟’是草帘子,但可以铺在地上睡觉,‘且’是床,是马马虎虎的意思 。
我现在写的名‘中石’像不像‘中不’,‘石中’像不像‘不中’。”
欧阳先生在谈话中还谈了他在北大的老师们和京剧表演艺术家奚啸伯先生等等,这些多见于报端,就不赘述了。
另一次长谈是在2003年11月30日,在欧阳先生家中。
“现在有人要把我拉出去,在京剧《法门寺》里刘公道有一句话:‘打死我也不出去’。对外界我不羡慕。”
欧阳先生又说:“周齐先生我们见过两次,没想到游寿先生是南方人。
我对书法从来是爱护的,但现在不大爱护了。过去一字落墨不得了,现在怎么写都可以了,没那么严重了。
古代一级的叫《经》,二级的叫《传》,读这些就够了,其它都是从这些派生出来的。但现在的东西不知道哪些是《经》,哪些是《传》了!
我发现,能代替人的事太多。
脑子没有随时否定自己的时候,就会倒退。
我心里话,对谁的草书都不满意。张芝是绕,怀素、张旭都是绕,傅山绕圆的,王铎绕方的。
怎么变化,我想的都不成形。吴玉如先生知道‘断’,这个事不那么简单。要练,练不出头,但我要经过思考再练,在写字的问题上,虽是小道,但是大学问。
历史上有过的,不管好与坏,我都会,就行了。不能全达到,会两三种就行。
我的博士都太聪明,如果笨一些,我让你怎么办就怎么办。前年有四个,去年两个,今年两个,但我都不满意。想改掉自己的习惯太难了。
我是少无大志,见异思迁,不务正业,无家可归。
我反过来想我的老师,哪个好?哪个不好?
什么叫代数,有一个数算不出来,用另一个东西代替,弄弄就弄出来了。
搞艺术一定要有科学思维,搞科学一定要有艺术灵感。仔细想,不要限制自己,要开拓,向别人学。
后面有枪逼着,人跑得最快,考试作弊时,眼睛最好使。但我觉得人还是笨一些好。
我还是在学习的过程中。”
这两次长谈,可见欧阳先生的一些主张。比如说,欧阳先生谈到体育时,也是比喻各民族的文化,包括书法,不是用来相互斗争的,重在讲“和”,不设对立面。在社会上,他反对那种江湖书法、唬人的书法,反对虚假的宣传。学书法要以做人为先,不能做苟且之事。不要做“太聪明的人,要做“笨”一些的人。人“笨”一些,才能下苦功夫,不会选择“太巧”的路子。对社会上的评价,他只是以“我的名字‘中不’‘不中’,‘不中’‘中不’”来对待,是一种大胸怀。这样的老人难道我们还要去苛求吗!难到不值得我们尊敬吗!
从谈话中我们还看到欧阳先生主张读源头的书,读《经》。他对历史上草书家“绕圈”的认识,也是对当下草书“绕圈”的一种批评,只不过欧阳先生不想和当代人“对立”,而不说破而已。对于书法的练习,主张要思考,但历史上有过的,还是要多去练习。这让我想起早年欧阳先生对我讲过“关于书法风格”的问题。先生大意是:人一生下来写字是具有风格的,但要具有法度的风格,就要把古人的东西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再一点一点往外掏,这才叫自己真正的风格。
当年,人们还在为一个中书协主席、副主席争得头破血流时,欧阳先生却说“打死我也不出去”。我想,欧阳先生是悟透了书坛风云、不趟这潭浑水的人。真能做到这一点有几个人?唯有欧阳先生!容易吗?真不容易!
↑2000年,王立民在欧阳中石先生家中。
↑2000年,欧阳中石先生赠王立民书法。
2000年12月,我去北京参加中国书协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后我去看望欧阳中石先生,先生说:“中宣部征求我意见,这一届谁当主席合适,我说,‘我当主席不合适,其他人谁都合适!”我们俩都笑了。
随后,先生提笔写了一幅字“江山不喜寻常曲,草木无言却有情。庚辰之冬与立民又三年不见矣。中石”。
2019年初稿于三宜阁
上一篇:平谷区举办书法暑期国展冲刺班
下一篇:书法考研培训机构选择攻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