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
趙 老 師
作者:张大星
(1)
我的小提琴趙文濤老師,出生在東北黑龍江邊一個小鎮上的一个贫寒人家。他中等身材,眼大如鈴,頭髮微卷,可以留很重的絡腮胡的臉永遠刮得鐵青。今天回想起來,他可能是有俄羅斯或是沙俄猶太人的血統。
據趙老師說,他10歲時一個冬夜裡,路過鎮上某個有錢人家的門外。有錢人家裡熱,門窗都開著,窗口有個唱機放著唱片。就這樣,趙老師生平第一次聽到了唱片裡送出的小提琴的聲音……按趙老師的話說,那提琴聲就此攫取了他的靈魂一生。
可這對於一個10歲的窮孩子,要想拉琴学琴,談何容易。首先,趙老師家的小鎮上根本沒有提琴。在他家附近的一座城市裡有一家店鋪,為了裝點門面,老闆在櫥窗裡面擺了一把小提琴,但琴老闆無意出售,所以沒有標價——即使有價,對趙老師而言也肯定是是天價,買不起。趙老師求老闆能不能把那琴拿出來給他看看。但是老闆怕被弄壞,所以連給他看看都不行,怎麼求都不行。
少年趙老師太癡迷於那把提琴了。於是,他開始每週幾次步行到那個城裡去,隔著玻璃看啊,比劃啊……老闆轟了他幾次後,終於也好奇了,問他這是要幹嘛。趙老師如實回答說,他是在琢磨它的尺寸,想照葫蘆畫瓢,自己用木板做一個提琴。
老闆終於被這少年的精誠與執著感動了。他讓趙老師進了店鋪,並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了提琴(可還是不許摸)。趙老師走的時候雙方談妥,老闆允許第二天讓他帶一張大紙來,像制鞋匠人做鞋那樣,用鉛筆把那琴的外形在紙上拓下來,並且畫下其他部位的形狀作為參考。
就這樣,趙老師自己找來了各種材料,按照描畫下來的圖紙,經歷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失敗,終於做出了他的第一把所謂的“提琴”。趙老師對我說,那把琴的背板是平的,面板是三合板做的。“裝上琴弦一拉,哈,那根本不是什麼琴的聲音……”
但是,10歲的趙老師卻整天抱著他的那把“提琴”,開始没日没夜地自學起來。
人要是心誠,石頭也能綻出花來。終於,趙老師的父親看見兒子如此執著(也許乾脆就是因為那把自製琴的聲音太難入耳),總算是勉強擠出了錢給他買了一把廉價的琴。這時,趙老師已經是十二歲的少年,按照後來他經常歎息的說法,已經是太晚了。“四五歲最好。八歲,最晚也得是八歲以前。”
但是,有夢就有動力。少年有夢,動力翻番。那個年代,東三省境內有許多流亡中國的白俄,也就是老毛子,其中有很多提琴高手。趙老師在城裡,先是師從於一個中國人。拉到一定程度後,又幸運地找到一個知名的白俄提琴家為師。他以幾倍於其他孩子的刻苦努力,拼命練琴,加上他天資聰慧,樂感極好,所以進步迅速。
成年後,趙老師真的練成了專業的提琴手,並且從哈爾濱拉到了北京。我父親帶我去拜他為師的時候,他是北京鐵道文工團的副首席。
趙老師和他的女兒力力
(2)
趙老師是個非常優秀的提琴老師。
也許是他總在心裡遺憾自己起步時的年齡太大,沒有能夠到達潛力所能及的水準;或者是因為他自己學琴的經歷,使他不得不比其他家庭條件好的人付出得更多,動的腦子也更多吧,趙老師對如何練琴以及後來如何教琴有很深刻透徹的理解。他在北京城內教提琴的聲譽,很快就超過了他在文工團供職的名氣。
據趙老師的一个兒子說,他們家裡有一架伴奏用的舊鋼琴。那些年,每有學生給趙老師學費,他都隨手壓在鋼琴蓋下,需用钱時就從下面往外拿,從來也數不清楚有多少錢。據說他教琴最“火”的時候,鋼琴蓋已經遮蓋不住下面厚厚的人民幣鈔票……
但是,到了1965年,情況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時候,除了政府發的工資以外,任何其他收入都屬非法,都是当局最煩的“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加以取締。趙老師的學生人數也因此而銳減。不是學生不願意來,而是趙老師輕易不願意再收。
而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的也跟趙老師學過琴的父親,決定帶我去趙老師家拜師。
記得到趙老師家時,是一個初秋的上午。去前我爸爸對我說,趙老師對學生是很出名的嚴厲,所以我心裡是很有一些緊張的。但是見了面,趙老師對我卻很和藹,讓我很快就對他有了親和感。他讓我唱了兩個歌,又看了看我的手,並誇我的手大,然後就同意了收我為徒,還對喜出望外的我爸爸說,我將是他的關門徒弟。哦,對了,同意收我之前,趙老師還問過我: "你多大了?" 我爸爸忙替我说, "八歲,他八歲了。"
關門弟子,通常都是老師最賦予希望的,要打造成最得意的門生。我今天想起來,趙老師那時決定如此“頂風作案”收我為徒,也許是在我身上看見了潛力,也許是看見了他自己的少年時代——也許兩者都有。
我練琴其實並不是很刻苦,但是畢竟是年紀小,吸收力強,所以進步很快,趙老師非常高興。我當時尚屬懵懂,但從幾年以後,他沖進他的兒子們練琴的那間房間來,看到是我在拉琴時眼裡的那種熾熱的眼神中, 可以窥出他對我曾經寄託過多少的期望——這是後話。
很可惜,練琴才一年多一點時間後,偉大的史無前例就轟轟烈烈地爆發了。西洋音樂成了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面臨着滅頂之災。所有學西洋音樂的人,都怕被人聽見自己在“靡靡”,即使是練習曲也都不敢再拉再彈……我的練琴自然也就停止了。
北京西單那個時候有一個委託商行,現在也應該還在。文革開始後,送進那裡面最多的東西,就是各種西洋樂器,幾千塊錢的鋼琴,只賣一兩百塊人民幣。提琴,包括一些歐洲大師手工製作的極品,都是白菜價,等於白送。不僅西洋樂,古典民樂也一樣遭殃。
那個時期,在整個中國大陸的廣播裡以及滿大街的高音喇叭裡,除了喧天震耳、跺腳打臉式的革命口號歌曲,什麼都沒有。那是音樂之殤的年代。(顺便说一句,1966年,也正是電影音樂片《音樂之聲》在中國大陸之外的全球範圍內如春風雨露般靡靡不绝的時候。)
(3)
轟轟烈烈了一年多之後,知識份子靠邊站了,我父親在家賦閑,問我是否還想接著拉琴,我說想。就這樣,我又回來跟趙老師學琴了。
到趙老師家裡,我看到的第一個東西,是一把讓人觸目驚心的“提琴”。它有琴頭,有指板,琴碼,也有貫穿上下的琴弦。但是,它没有琴身。取而代之的,是一根一寸見方的長條木頭。趙老師說,這次是用一把自己家裡不是很好的琴,拆掉了琴身改裝的,做起來比他少年時代用三合板做的那一把倒是容易了不知多少倍。
記得有一次趙老師用這把“琴”拉了好像是老柴的一段協奏曲。他拉得投入,但是那“琴”發出的聲音,比一個蚊子的聲音都大不了多少。趙老師跟他家裡的人都稱這把琴為“無聲琴”。即使是這樣,他們還是需要特別的小心翼翼,並且不時地要給隔壁鄰居家送些自己剛做出來的飯菜,搞好關係,生怕人家去告發說趙老師家裡傳出了音樂之聲——靡靡之音。
後來我知道,不光趙老師,還有其他不少拉琴的人家也做過同樣的無聲琴。
那以後,差不多半年時間裡,我每個星期天都要去趙老師那裡回一次課。那是我拉琴進步最快的一段時間。小孩子,畢竟有時會犯懶。有些時候自覺練琴時間不多,回課的時候不免有些心慌。有幾次,我是做好了挨趙老師罵的準備去的。但是他卻誇獎我拉得好。也許是他心裡知道怎麼鼓勵一個初學的孩子吧,我不知道。
但是,好景又一次不長。1968年,趙老師所在的單位以及北京所有的文藝單位都接到了通知,要他們全部下放到河北清風店一帶,立即啟程。
我此生最後一次向我的趙老師回課的那天,他表現得比以前焦慮煩躁,並因為我有某處拉的不盡人意而對我發了脾氣,罵了我。但是,在我離開他之前,他緩和了口氣,告訴我他是因為對我寄託很大期望,所以才替我著急……我又何嘗不是感覺到了臨別的恐懼。我哭了。喉嚨很堵。我不知道我還能否再見到我的趙老師。我捨不得他走。
但是,趙老師並沒有容我兒女情長。他不厭其煩地給我佈置了很多作業,並告訴我說,他不會放棄我的,讓我好好練琴,他會用通信的方式繼續教我拉琴。
是的,您沒有看錯。用通信的方式。那個年代,不要說沒有互聯網,沒有電話,甚至連錄音機錄音帶都沒有。
趙老師的信,很快就從清風店寄來了。信中他急切地問我是否練了他給我佈置的作業,並反復問我遇到了什麼難題。我隨便給他回了大約不到兩頁,說了一些簡單的練琴問題。
趙老師很快給我回了信。而且回的不是一頁兩頁,是整整10頁,厚厚的一打紙。信裡面,他特別仔細地告訴我,如何才能克服解決我的困難。這樣的信件來往,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每次都是我寫的少,他回得很多……我雖然只是一個屁大孩子,但是也能從他給我寫的那些信裡面,感受到趙老師那種熾熱的期望與關切,開始勉勵自己,要好好練琴。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變數。
1969年,西洋樂器突然變“火”了。由於需要宣傳毛澤東思想,國內出現了一股報考部隊文藝兵之風。很多親眼看見1968年的中學生們除了插隊毫無其他出路的年輕人,都開始現學現練提琴,要去報考當時最吃香的部隊文工團。而我練琴到那時已經有了幾年的功底,所以也萌動了去考試的想法。
但是,趙老師對於此事卻是特別的反對。他來信反復勸阻我說,人一進入文工團,技術上就不能再進步了。這就好像是一個初學外文不久的人,如果還沒有學好就開始隨便使用這門外語,結果這個人的發音肯定會永遠停留在開始時的錯誤上。而趙老師對我的期望,是高於文工團水準很多的……他要我當一流的演奏家。
但是,只有12歲的我, 出於一些家庭原因以及對虛榮的嚮往,還是去報考了。這讓趙老師非常失望與憤怒。
我考部隊文工團是完全另外一個故事,這裡只能簡單敘述一下。總政、空政、工程兵、鐵道兵文工團……過關斬將,每次的業務考試都順利通過,讓我很興奮,但是每次都不能被錄取。最後一次是在海政,業務考官之一是我舅媽在音樂學院時的同學。他不想讓我這個半大孩子一次一次地看著自己的希望破滅,就通過我舅媽告訴我,讓我別白費勁了,我的家庭出身,特別是家裡的海外關係,不可能讓我被任何单位錄取的。
這個真相對我的打擊很大。我心灰意冷,兼之本来就不在身邊的趙老師又在生我的氣,琴也就此不再拉了。
我與我的趙老師,也就失去了聯繫。
(4)
但是,我與趙老師家的緣分,不僅止於拉琴練琴上。趙老師的女兒,比我大七八歲,我叫她力力姐姐。我考文藝兵不成後的第二年,我哥哥跟力力姐姐談上了戀愛,後來還結了婚。這樣,我家跟趙老師家成了親家,自然就恢復了來往。
不過,在這以後兩家的交往過程中,已經從清風店返回北京的趙老師每次看見我,都幾乎跟沒有我這個人一樣,非常冷漠,更是絕口不提我拉琴的事情。力力姐姐也是跟趙老師學琴的,她告訴我,趙老師對曾經是自己的學生的“叛變”是零容忍的,因為他認為這些學生傷害了他。這是一種只有師徒之間才會有的微妙感情,對外人而言是不可理喻的。
(除了對"叛變"的零容忍之外,趙老師的白俄式教學理念,也是他對我憤怒有加的原因。他的派系對學琴起步的年齡要求非常之嚴。趙老師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8歲,那時候他就反復說過我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而我停下了拉琴,一晃就是兩年多,對他而言就是錯過了最寶貴的時間,簡直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趙老師的這種發自內心的憤怒之深重,在我有一天無意中碰了幾下琴之後,讓我清楚無比地感受到了。
那天,我跟我父親和哥哥到趙老師家去。父親與哥哥在趙老師家單元房的南屋跟他與趙師母說話。我聽見他家的三個兒子在北屋裡拉琴,就進了北屋。不久,我在三兄弟慫恿之下,也拿起了一把琴拉了幾下。
學過樂器的人都知道,人即使是不再練習了,對於音樂的感覺,還是能隨著人對於生活的認知與不斷自我豐滿而增長的。考文藝兵不成後,我雖然不再正式練琴,但是偶爾摸摸還是有的,技術談不上了,也就是拉一個感覺。而我的感覺,比之我八歲初學時肯定是有了提高,也是當初趙老師收我為徒的重要原因之一。
趙老師雖然教他的三個兒子拉琴,但是總說他們的樂感是沒有的,所以沒有什麼前途(趙老師與趙師母都是再婚,三個兒子都不是趙老師親生的)。我拉了那幾下琴後,突然就聽見南屋的門被重重地打開,噔噔噔的腳步聲中,奔過來一個人,猛地打開北屋的門,急急忙忙向屋裡看來……
是趙老師。
趙老師銅鈴般的大眼,在屋裡的人群中掃過一遍,終於發現拉琴的是我以後,一下子他就愣在那裡了,瞪著我,眼裡……幾乎冒出火來。少許,他什麼都沒有說,扭頭摔門離去。
那是我此生難忘的眼神。
(5)
趙老師50歲那年,在長安街上騎自行車突然摔倒,腦淤血去世。
我自己50歲的時候,朋友借給了我一把大提琴。我開始沒有敢碰它,潛意識中的想法還是認為要找到像趙老師那樣的專業老師指教才行,否則會“跑偏”。但是後來終於想明白了:我現在既不可能奢想去考什麼專業團體,更不是為了什麼虛榮,拉琴只是為了自己。於是,就把小時候從趙老師那裡學的一點技術改用在大提琴上,這一拉就是五六年。
古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而今識盡愁滋味”。大提琴拉的,就是這個“愁滋味”。有时,静夜中我一邊拉琴,一邊會想起小時候的種種遭遇,想起自己总角少年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與委屈,想起趙老師。
小時候,拉琴一天,能頂現在的10天,但卻少不更事,不努力拉。現在年紀大了,拉琴10天,不如少時的一天,但是,我卻經常沒日沒夜地拉,拼命地拉。有時候拉得渾身大汗,仍舊不肯停下。
為什麼?
我想,我是在向我的趙老師回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