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我爱写作,像爱一个人一样——虹影访谈录
虹影,作家、编剧、诗人、美食家。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K――英国情人》《绿袖子》《上海王》,诗集《快跑,月食》《我也叫萨朗波》,散文集《小小姑娘》等,以及最近几年完成的“神奇少年桑桑系列”“米米朵拉”奇幻小说。六部长篇被译成30 多种文字在欧美、以色列、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和越南等国出版。许多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曾获纽约《特尔菲卡》杂志“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奖”,《饥饿的女儿》获台湾地区1997 年《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K -英国情人》被英国《独立报》评为2002 年Books of the Year 十大好书之一,2005 年获意大利“罗马文学奖”。《好儿女花》)获《亚洲周刊》2009 年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2009 年被重庆市民选为重庆城市形象推广大使。
写作是为了讲述真相
周江林:
还是从你新作《月光武士》说起。一个英雄救美的男孩,有一颗至善的心,在医院里认识护士秦佳惠,是重庆大美女,偷了她照片——这样的故事我是骨子里喜欢。
长江、嘉陵江边,家庭叙事,母子,贫穷的生活,自由想象中的飞翔等等,这些是你小说中的常态。我清楚,这小说将有另外的走向,这个男孩的故事,会在途中发生变奏,最后,我们会惊讶: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你小说的魔法。
该变的要变,这是时间的造影,人宽容起来;不变的是怎么也不会变,譬如母亲、爱、至善,譬如一瞬间的记忆,其中的忧伤,真情实感,还有小说的题记:“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遗忘里有你的遗忘。”
遇见、爱、母亲、梦想、至善,这是《月光武士》的亮色,也是你其他小说最打动人心的地方。
创作《月光武士》的初衷是什么?谈一谈家乡,长江边最触动你记忆的事儿,尽管这会触及你的伤口、你的痛。
虹 影:
这本书在1976 年以一个女孩被几个少年欺凌开始,《月光武士》里那个女孩可以说是我,上小学时,我在学校外墙下被他们打,按在地上,要我学动物叫。其实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不仅我,别的女孩也遭遇同样的欺凌。那些年,个人的事、国家的事,统统沉淀在心里。我想写一写那个女孩,有一个男孩为她挺身而出,我需要一个保护者,像“月光武士”,那个种子在心里搁着。它一直在发芽、生长,待她撑成一棵大树时,这本书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有人往江边奔跑而去,跳江自杀。然而,死的人都很奇怪,女的都是脸朝上仰着的,而男人脸都是朝下。当他们浮起来的时候,一旦他们的亲人或仇人来,他们的七窍都会出血的。我看见船翻了,很多的脑袋在江水中浮沉。每当看到这一幕,我就害怕母亲回不来了,我就对老天说,求求你,让我的妈妈安全回家。
周江林:
“女的都是脸朝上仰着的,而男人脸都是朝下”,你确实具有惊人的发现力。显然,不管什么时候,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事件,彼此纠缠的食物链就是我们生存的一个样本。《月光武士》写了这个。是“活着”,还谈不上“生活”,因此,他们没有恶人、好人之分,只是彼此纠缠的食物链的一个环节。《月光武士》上半部背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穷。在小说我看到了“吃”,这是你精准切入生活状态的一种方式。
窦小明的母亲开了一家路边小面馆,他对秦佳惠的情窦初开也总在“面”的牵线下一点点展开。母亲、秦佳惠与丈夫的关系、邻居们的生活日常性都是在吃的背景下自然而然地展开。
面对物质的考验,大概能推测出人的诚恳与否。
虹 影:
我从不按常规出牌,在33 岁写了《饥饿的女儿》。所有女孩子出生后的恐惧和羞耻,难于启齿的伤痛,精神与物质双重的饥饿。那是一条长河浓缩在这本自传体的书中:一个少女的成长、重庆从抗战到上世纪80 年代的历史、一个民族经过的苦难,尤其是50 年代、60年代饥荒时期和“文革”时期,人们如何生存、人性的多面与复杂。
《月光武士》这本小说同样是写江边普通人的生活,1976 年开始,时间跨度20 年,到1996 年,写到市井生活,以中心街的“老面小面馆”为中心,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安以质为本,质以诚为根,改革开放前,重庆江边靠体力生存的人们非常艰难。但他们爱生活、爱小面,从小面几种佐料演变到十多种,到二十多种,从麻辣小面、炸酱面发展到红烧牛肉面、红烧排骨面、泡椒鸡杂面、肥肠、豌豆炸酱面,一碗面可以呈现老百姓生活的改变。
这部小说主写了五六个人物,侧写了几十个人物,从未写过如此庞大的队伍,我列的人物表,有一天“镇”住了自己,以此表现重庆的某个横断面,表现重庆普通百姓横跨大半个世纪在历史洪流中的命运,尤其是重庆成为直辖市后经济变革中人们的内心世界。
周江林:
秦佳惠,美女护士,混血儿,母亲被遣送回日本,她会唱幼儿园的《红鞋子》,在那个时代,几乎是个奇迹。凤凰落入鸡窝,她男人钢哥按当下说法,虽是一方混混头子,实际是个渣男,她却还要从其他女人手中夺回男人——这是她的家庭!尽管她隐秘的内心总想着离开:“人应该属于远方。”当更强的社会混混头子对付钢哥时,秦佳惠挺身而出,直至去日本,她的前期人生告一段落。秦佳惠再次与窦小明见面是20 年后,她告诉窦小明一句话:“小傻瓜!除了我父母,你是我这一生最最重要的人!”请说说这个人物,是怎么来到你的笔下的?
虹 影:
秦佳惠的形象来自我幼年一个美丽的姐姐蒋姑娘。母亲在白沙陀的造船厂搬运队工作,同事都是成分有问题的人。有一年春节母亲加班,我陪她,坐在造船厂的沙滩上,看母亲像一个男人一样,和另一个阿姨一起抬氧气瓶。下午五点半收工。我们没搭上顺路船,回南岸野猫溪家的路上,有一位日本混血的蒋姑娘,她对母亲很好,对我很好。我们走山路回家。我太小,她背我回家。蒋姑娘一共三姐妹,其中一位后来嫁给我的大姐夫,后来与大姐夫离婚。他后来与我大姐(也是初恋)结婚。听说她家三姐妹去了日本。
母亲经常讲起这家的悲情故事,石梯上走着日本母亲,下面追着的人是三个女孩和父亲。这幅画面,打我几岁时邻居家人都在说,现在蒋姑娘就在眼前,对一个孩子来说,神秘莫测,仿佛都是故事书里的人。母亲说,蒋姑娘的爸爸是个翻译官,手握手杖,身着西服,走在街上,真是一表人才,引来好多女人爱慕的眼光。母亲在1952 年搬到南岸来就认识他,也认识他的夫人、蒋姑娘的母亲。母亲的话点点滴滴融入我的心,朝夕起伏,随风荡漾开来,她是这一带最美的女人。我小时走在街上,就在看谁是最美的女人。
也是那一次走山路回家,蒋姑娘说,六六,你妈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美的,最美的人在用她的肩膀和力气养活你们一家。她当时眼睛就红了。小时我不懂,现在我写到这儿,你读到了,你会懂的。
周江林:
为什么要将小说命名为《月光武士》,类似于日本电影,或一款游戏的含义?这个“月光武士”看起来就是打破此纠缠的食物链状态的那一个。
在小说中,少年窦小明在秦佳惠的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佳惠姐姐,我要当你的月光武士。其实你是我的月光武士,让我感觉到了温暖。”少年还认为自己母亲也是“月光武士”,这个“月光武士”是双向的,是爱、保护的化身。
虹 影:
我喜欢夜晚,清朗的月光下,幻想多于现实的这世界,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在月光中,一个人走入,他/ 她普通,他/ 她神秘,他/ 她是一个川剧里的变脸。
在《月光武士》里,来自一个我创造的日本民谣故事:“他呀,小小年纪,却侠义勇敢,黑夜里,月光之下,一身红衣,骑着枣红马,闯荡世界,见不平事,就拔剑相助。”她转身看着他,“有一次月光武士救了一个误入魔穴的小姑娘。可是小姑娘不想活下去,他带小姑娘去看月光下的江水、月光下开放的花朵,大自然美丽依旧,让小姑娘改变了心意。”这个故事由日本母亲讲给女儿惠子听,母亲不得不回到日本,女儿很小,这个故事由父亲继续讲,用纸讲。女儿长大了,她把这个故事讲给丈夫钢哥听,也讲给小朋友窦小明听。窦小明讲给自己的母亲听。钢哥是惠子的月光武士、窦小明要做惠子的月光武士,当然她也是他的,窦小明的母亲是他的月光武士、秦源是千惠子的月光武士,后来千惠子是惠子的月光武士。其实在窦小明少年时,秦佳惠也是他的月光武士。
周江林:
《月光武士》在新冠肺炎疫情时期写的吗?是在北京还是伦敦写的?
虹 影:
这个故事写了一年多,在伦敦。我从去年二月飞到伦敦到现在,都因为疫情阻隔在此。相比国内,英国的疫情现在才得到控制。之前,窗外间隔一段时间便响起救护车的尖叫,深夜和清晨都没有停止。这场病毒对每个人都是考验,死神追击人类。单纯谈论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个人与集体的冲突与矛盾,无论你的立场是什么,如果不认清人类所犯的错误使大自然病入膏肓,这场病毒就是大自然直接的惩罚,我们人类永远无法前进。
当年,也是在伦敦,我写《饥饿的女儿》,沉入这个国家的生活,却是一派迷茫,我想必须思考我来自何处,我身处的世界的真面相是什么?记得快写完这本书时,回重庆与父母住了一段时间,那时父亲双眼已盲,母亲退休在家,一天她去江对岸的单位领退休金。她当晚一身疲惫回来。却说没有领到工资,因为单位已失信很多次。这些人辛苦一辈子,靠微薄的一点工资维持生计。没办法,她便加入其他退休工人在单位门前静坐的示威,我听了,无法平静。失信,与欺瞒是同样行为,却一再发生,尤其是对毫无话语权利的平民百姓,母亲他们只有用静坐来表示内心的怒火。
写作是为了什么?为了讲述真相,为了不迎合时宜,保持人的尊严,为了人内心那最宝贵的情感和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
“这世界会好吗?”
周江林:
你小说的故事跨界如此之大,人物身份如此众多,是因为你人生经历复杂,走的路比一般作家要多得多有关,如《饥饿的女儿》六六、母亲、两个父亲、历史老师,《K- 英国情人》裘利安·贝尔、闵等等,这意味着,你有你的能量池,犹如复仇后的感情重组的人间开始发光。
我以为是你基因的能力,更为关键的是你对世界、对人的认识越过了理性主义、陈词滥调的障碍。
谈谈你创作这些小说的历程以及感悟。
虹 影:
写作是我生存的技能,早年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我必须写,而写让我意识到我存在的意义,不写,生命不能继续,形如僵尸。写什么才是我认真考虑的。因为女儿的来到,我有十年陪伴她、照料她,挤牙膏似的在深夜为她写书,写了“神奇少年桑桑系列”五本、“神奇少女米米朵拉”四本。现在女儿长大,我重新转为成人写作,写了《罗马》和这本《月光武士》,写电影剧本、一本诗集《像风一样活》《女性河流:虹影词典》和美食书《当世界变成辣椒》,也即将完成科幻小说《西区动物园》。也是对读者一个交代,多少年来,当我拿起笔,没有想到,我会拥有爱我作品的读者,也没有想到,在我陷入写作障碍时,是读者对我的作品的喜爱,他们在网上给我留言,给了我继续写作的万有引力!
周江林:
居住北京积水潭小铜厂一号的清朝官员梁巨川,酷爱读书,清亡后,曾写下“忠于清所以忠于世,惜吾道不敢惜吾身”自勉联。梁氏热衷于变法维新救民强国,当看到袁世凯误国时,决心以死醒民。1908 年11 月11 日,梁氏在60 生辰前三天,问儿子:“这世界会好吗?”梁漱溟答道:“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他点头说:“能好就好啊。”三天后,梁巨川留下《敬告世人书》,说自己是“殉清而死”,于生日当天投积水潭自尽。
100 年很快过去了,21 世纪很快到来,才过去21 年,21 世纪与20 世纪迅速地剥离,很快将其遗忘,时间打开世间万象真的淋漓尽致。
“这世界会好吗?”虹影,你怎么回答?
虹 影:
我喜欢梁漱溟所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尽管他的结局是悲剧。我的出生是一个不幸,我的成长也是黑暗的过程,走向文学之路也是非常艰辛的。但这改不了我对世界的认识,我相信正能量,否则我们怎么活下去?
周江林:
这个百年灾难对一个作家的触动及承受应该多于普通人。谈谈你在伦敦忍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历程,是否新冠肺炎疫情之后,每个人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化?
虹 影:
从2020 年二月开始,疫情严重,我冒着危险,飞行于北京、重庆、香港和北京,为了得到签证。每个地方都没有与朋友相聚,甚至没告诉朋友,我到了他/ 她的城市。
在香港停留时,似乎这儿一切还是跟疫情前一样,餐馆、街上都是人,商场都开着,轮船都在行驶,海水蓝得不真实,我想到有一次乘飞机到这儿,机舱玻璃上全是雨水,看不到外面,全是雨水。我那时感觉安全,一点也不害怕。
以前在这儿最容易得到旅行签证,可是这次,不顺利。签证的人告诉我说,签证不是那么容易。他的口气委婉,我不好多问。没能延到签证,我只能回到伦敦。
这个岛国,曾在此度过十年时间。记得1991 年第一次从北京飞到这儿,是在经历大变动之后,身心破碎,期望能在此远离一切,没料到,到伦敦后,一直笼罩在一种奇怪的圈圈之中,面对生存。老听人说,虹影你好幸运,你有人养。拜托,世界在每个人眼中不同,这才是世界,你只看你要看的世界,而我真实的世界,所有付出,只有自知。
我不爱伦敦,可能是那个时期,前途不知,写作是否继续,与男人的关系,如何相处而保持自己的尊严?在写作《月光武士》时也不经意地想到那段日子。人落到一种低处,要么放弃一切,要么拒绝一切。我是河流的女儿,我必须活,劫后而生,这就是支撑我往下走的精神,也是解释所有我的行为和作品的钥匙。
英国疫情今年三月份开始严重,进行隔离。除了去公园走路,我的工作就是读书和写作、采购食物和做饭、做家务。生活相对于北京,更为简单。我开始进入长篇的工作。
因为隔离,人的思想在一个绝对自我空间,我开始了写诗,没想到写了一本诗集。
伦敦是一个绞脑器,总会不期而遇不该相遇的人和事,一不小心就进入这机器里,看见从前见不到的镜像,坐双层巴士,会看到马路上的人脸,而那个人其实已离开人世;乘一个地铁会遇到对面的乘客,捧一本自己的小说在读,而车玻璃上是以前喜欢的一个诗人的诗,仿佛时光依旧;经过一条运河,会看见水中的倒影,那是多年前的我,还有桥上的人;那些被截断的记忆,完全不顾我的阻挡,进入我的思想。
这是一个伤心地,前几天我还对这儿的闺蜜说,火车直接快速地冲来,让人没机会做出选择。正好,我不绕道,我直接,我站着面对,听着它的呼啸声,我在这儿,我曾经站着,此刻更不能倒下。
伦敦很美,这儿有那么多公园,那么多博物馆,那么多神奇、充满故事的街道,那么多作家、艺术家,那么多不可多得的书店,我记得我当年独自一人走在其中的身影,每一座桥,每一个雕像,每一滴雨声,那狂风中的橡树,皆在我脑海中沉淀,它们一直在我脑子里!只是以前我拒绝欣赏,而现在,经历了二十年时光的流逝,我承认了它的存在。
伦敦并不是一年四季都那么阴霾,2020 年绝大部分时间阳光灿烂,如意大利和西班牙,甚至希腊,一样的蓝,一样的温度。回到这座城市,面对心里的痛。正视痛,才能治愈。
周江林:
新冠肺炎疫情导致了密室境遇,我们的城市也是一个困境。人与人的关系必须重新梳理,相信以后会成为你一部新小说的主题。
那些伟大的小说家,如阿尔贝·加缪的《鼠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就写过类似的主题,不仅是写疫情、灾难、人性,还是一部社会学的书、一部寓言。我还想提一个作品,被标签化荒诞派戏剧家的尤金·尤奈斯库《犀牛》,一个城市,人们突然纷纷变为犀牛,在这个有形空间里,一切意义都被消解。尤奈斯库认为,“人类的悲剧是可笑的,所有的喜剧性都是可悲的。”
是的,一场突发灾难,在优质小说家那里将成为羚羊角,而不是常识的羊角。只有写作者会意识到,并给那些无辜者、底层人,被时代与政客流弹击伤的那些人写情书,是亲人之间、真正一起悲伤、寂寞、恐惧时刻的情书,家长里短以及关怀和温暖。
既然说到了加缪——这个被几代青年视为“兄长”的作家,以及马尔克斯,或者尤奈斯库,这几位是我们八十年代文学季最亲近的人物,那么,请你聊一聊与他们的血缘关系。
虹 影:
你所说的这些作家,多年来,一直是我精神上的朋友,始终与他们交谈,不时重新读他们的文字,他们是我取暖之人,他们是我罗马记忆圣殿,也让我看到好小说是什么,我始终将他们的书放在我卧室。如果遇到写作障碍,我会重读他们的作品,凝视不说话。“没有对生活绝望, 就不会爱生活。”他说爱情,没有爱情的世界如同死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监狱、工作和勇气,去找回爱人的面庞和柔情似水的心曲。我们热爱文学,就在于此,让我们的生活有了意义。苏珊·桑塔格是把24小时以48 小时来对待。我也一样,我希望能定在电脑前,敲击出把我们推向终点的时间的子弹来。
今生如果有伤口,
一世无法愈合
周江林:
一个小说家,如果她是女性,如果再是诗人,她几乎可以称为奇怪的生物体,虹影,你认可这样的说法吗?
虹 影:
说得有道理,我可能便是这样的生物。看到长江发大水,我想搭一块长木头,可以走在上面到江对岸去。每夜听着堂屋里蝙蝠飞舞的声音,那是密语,我企图弄懂它们在说什么,我写在纸上。老天,六号院子,现在成了我的一个秘密宝库,它在幼小的女孩眼里,庞大,灰暗,雕花的木栏,叽嘎作响,那些穿来走去的人影,那些天井里永远晒不够的衣物,那些脏话生动妩媚,那些红红的辣椒、折耳根和藤藤菜,我母亲疲惫地走进院子来,看着我的神情,我想念那时。
周江林:
我概括一下对你若干小说的认识,套用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一本书名《心是孤独的猎手》,也许合适。
你的一部接一部小说,其实都是说给自己的心听的真话,苦难、悲伤,然后没有绝望,只有决绝,不仅是生活、行为,连爱也那么决绝——是被困在地下室的女人(她们是少女、青年、中年,共同带着长江边“水”的印记),氧气不够,营养不良,你依旧对着天空说话,接近戏剧性极强的独白叙事。
你的小说都在传达“存在之难”——《饥饿的女儿》:这个世界,其实没有出口;《走出印度:阿难》如果你足够年轻,应该逃离;《K-英国情人》:爱的结局,死亡;《好女儿花》更为锋利,还是跟自己妥协?
读者最喜欢听你心跳的声音。
虹 影:
我与父亲,他是养父,经常我们不说话,坐在长江边的礁石上,我们凝视江水,凝视船。这幅画面只要想到父亲,就出现在面前。沉默是父亲教给我的,他的沉默是一本书,我从小读他,一个不会讲重庆方言的浙江人,患有眼疾,晚年完全是盲人,从不麻烦人,心明如镜,像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里的盲人。父亲以前是船上驾驶,新中国成立前是轮船船长,但他自学会木匠,会做各种家具,会弹棉花、会做灶、会补墙,还识字,父亲在我们那一带,不断地帮助人。邻居们遇上东西烂了,会找他。即使那些欺负我们家的人,找父亲帮助,父亲不计较,照帮不误。父亲拥有一种大心。我经常想起他。
在1981 年,我因为生存,不得不向高考投降,连考三次都差分,我到了嘉陵江边一个会计学校读中专,心里压抑,我应上大学中文系,现在我也羡慕那些中文系毕业的人!我晚到学校正巧遇上学校国庆演出。我写了一个独幕剧,当导演,最后几分钟也上台串戏了。我喜欢那种独自站在舞台,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对庞大的观众倾诉。那是独白,用戏剧的张力表现人性,让痛和伤敞开,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沉默。
周江林:
我能理解,我们那个时代出生的人,最能体会你早期小说中的“悲凉”感,那不是一般的“悲凉”,是从后脊梁骨一直凉下去,久久不散的感觉,恰似宋代叶梦得之词“已知绝景是吾州”那种情绪。因此,一个敏感的、已经被唤醒的人(一个诗人就是那个被自我唤醒的人)最早的意识,就是要离开家乡。我们不都这样做到了嘛。
作为诗人,你意识到,后果是跑。奔跑的跑,逃离的跑,只有跑出重庆,才能割离环境以及那些彼此纠缠食物链上的人们。请给我们讲一讲你这段经历、肉体和心理之伤。
虹 影:
我当年一心要跑出重庆,跑出中国,从未想到我会回来,会离开英国,回到北京,这一生最爱两个城市,一个是重庆,另一个是北京。北京的存在是相对重庆而言,是为了看重庆有一个远距离的点。
生命很卑微,我的生命连卑微两字都不能触及,是卑贱。我站在长江边,看到轮船翻了,江水里沉浮的生命,无能为力,那一艘艘往江下游驶去的大轮船,是那样强大,充满诱惑,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在里面,远远离开这儿。
时间的流逝,丰富我,掠夺我,构造我。重庆这座山城,当你心静气定,环视四周,你会看到山外有山,群山连绵。
是的,重庆一直在那儿,当我朝它转过身来,它就在对我说话。这几十年,虽然我一直用别的城市代替重庆,我有意转移注视点,我书写武汉、北京、香港、布拉格、罗马、伦敦、纽约和瓦拉那西。写别的城市,我是在写,可重庆,我发现,我害怕,我心疼。
关于这座城市,我写了两本关于自己的书《饥饿的女儿》和它的续集《好儿女花》,为什么会跑,为什么会跑回,都在这两本书里。现在我又专门写了虚构小说《月光武士》,对这个城市的认识,带着我不停修正自己对它的感情,由恨、厌倦、背弃、思想反省,到情归一处,不得不承认,爱它,一直是如此。
周江林:
“离开与归来”一直是文学的母题,从荷马、柏拉图、维吉尔、贺拉斯作品中,古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古罗马神话中的尤利西斯,这个主题被一遍遍吟唱,大海拥有海面和海底,因而它成为人类灵魂的最佳隐喻。家乡这个原本中性的地域之词被具体化及上升到精神高度,“离开与归来”就像一支射向家乡躯体的飞箭。虹影,我以为,在中国小说家中,你是射中家乡最狠的人之一。
《好女儿花》中有这样写道:“她不在了,我要怀揣利刃面对这个世界”。
虹 影:
我的二姐在去年用手机做了家里的相册。我看到很多旧重庆,很多从前的人,那些消失的身影,跟1976 年相连,那些淡掉的形象渐渐呈现、渐渐清晰。瞧瞧,这是表姨的儿子,表姨不在我的世界了,可我想念她。再瞧瞧,我在一张集体照片里,看到张妈领养的儿子,可是张妈也走了,我也想念她。大厨房最后一个灶前的张妈,一样的瓜子脸,她不像院子其他邻居敌视我,而对我温柔关照。她被男人家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小小的我看着,那是权力,那是不可置疑的威严,有时并非是强者,而是弱者,弱者对弱者的暴力。如果一个人的记忆从婴儿时就有了这种担忧,重叠着这种碎片,一次次组合,五六岁植入,就难拔掉身上这根刺了。男性对女性的暴力,就在那儿,不停地叫醒我沉睡的记忆。
回忆是一座座山,翻越它们,需要勇气,也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