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撇扫过岁时,按一捺海阔天空
◎苔米
其实,我对“字如其人”很长时间都心存疑惑,难道不是“字如其帖”吗?
小时候,父母对我说:“老话说,字如其人,见字识人,你得好好练字。”怎么练,他们没说。我跳过毛笔字,临摹实用的硬笔字帖。他们倒也赞成:“先描着,养成习惯,字迹与字帖合二为一,再分开,字就练成了。”父亲带回来《庞中华硬笔书法》。我心目中的书法大家一度只有庞中华,很久以后才知道颜真卿、柳公权,再后来才是黄庭坚、赵孟頫等等。
其实,我对“字如其人”很长时间都心存疑惑,难道不是“字如其帖”吗?如果我特别认真地临帖,假以时日,练就清秀娟丽的庞中华字体,写得跟他差不多,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不过,20世纪80年代,全国那么多人在同时学习庞中华,难不成人人都如庞中华?“见字识人”更有点莫名其妙。大家都把庞中华字体练得炉火纯青,那么,透过字,还能了解到不同的人吗?
不管怎样,练字一直是我挥之不去的念想。中学时期,课间一项重要消遣就是练字,我与同桌互相比拼,每天在本子上写来划去,学不同字体,练花式签名,最后我俩字越写越像,楷书过渡到行书,以认不出为荣,还经常代表对方家长互相签字。因为过于追求“流畅”和“美感”,我写出来的字,骨架大、笔画潦草,大体看着还不错,细看横竖撇捺缺章法,间架结构起不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从头学起,从字形的基础结构开始练习书法。
儿子开始练字,我心中窃喜。我俩一起报了书法班,一本正经从零开始。没想到,像我这样的妈妈学员还挺多。十来个孩子练书法,跟着一起用功的起码有五六个妈妈。小朋友们大多从隶书开始。对我们,老师很客气:“随意随意,想学什么都好。”她拿出一堆字帖:曹全碑、九成宫醴泉铭、勤礼碑、玄秘塔碑等。赵孟頫飘逸潇洒的字,一下子征服我。心想必能克制自己写字歪歪斜斜、中气不足的毛病。
练字先折纸。巨大毛边纸一裁为二,然后叠成与字同大的方块,打开便成一张隐形方格纸。最基本的还是临帖,看一眼写一划,写完一行,老师过来批改。写到位的部分画红圈,凭足够的圈圈换一个小礼物。老师以鼓励为主,一张纸上常挂满漂亮红圈。不过,圈多在笔画上,整字画圈很少。老师又会选出整张特别顺眼舒服的,挂墙展览。
成人练字,困难很多。姿势首先就是问题。我坐在矮凳上写,下意识地跷二郎腿,字随腿斜。悬腕更是难关。老师教我将左手垫在右腕下方,等练熟后再抽空。可还没等左手解放,右手手腕就抽了筋。中锋运笔难上加难。欧阳询曾说:“每秉笔必在圆正,四面停均,八面俱备。”我抖得像筛糠,一年以后才勉强停妥。练字是技法,熟能生巧。书法是艺术,见仁见智。我大概率练不成一手漂亮字。不过,写着写着,所思所悟挺多。练字时光,自己与内心独处,将每缕心思凝于笔尖。写一撇,扫过岁时;按一捺,海阔天空。天大的事,被排除在光年之外,等写完再说。
年轻时,总想证明自己,做什么都想求表扬。年纪渐长,慢慢明白,自信自愈才是正解。正所谓:“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在课堂上写完,我不再去张望墙上优秀作品,而请老师勾选写得不好之处。只要用心去写,总有所得,总有改变,小进步也有大欢喜。
去年,参观天津李叔同故居时,我拍了一组照片。当时没留意,近日翻看时发现,“李叔同”与“弘一法师”字体截然不同。突然间,我体悟到“字如其人、见字识人”的道理。字体无好坏,融于字里的“急、缓、促、舒”,表露心境与品格。写字于我是与自己静处的方式。弘一法师写下最后的偈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飓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无论写得如何,我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