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破解幼儿教师的“儿歌之困”?对话北师大教授王懿颖
“网红”歌曲频频走进幼儿课堂背后的根源是什么?幼儿园教师在音乐教材和资源方面存在哪些困惑?对于这些困惑,社会和主管部门、师范类院校可以提供哪些帮助?近日,新京报记者对话从事学前儿童音乐教育、艺术教育、美育与创造力研究的专家,中国学前教育研究会“幼儿园课程与教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王懿颖破解难题。
中国学前教育研究会“幼儿园课程与教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王懿颖。
“网红”歌曲被幼儿学唱与幼儿园缺乏教材相关
新京报:如今,一些幼儿园老师用“网红”歌曲、成人口水歌来教幼儿园的小朋友学唱。为什么会这样?
王懿颖: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很关注的话题。其实,“网红”歌曲进入幼儿园是多年存在的老问题了。比如,前些年流行的《老鼠爱大米》《你是我的小苹果》等歌曲都曾被很多幼儿园老师拿来教小朋友学唱。
为什么老师喜欢用这些网红歌曲来教唱呢?说白了,就是使用方便。音乐是声音的艺术,音乐教学必须运用一定的声音材料,要么老师唱歌、弹琴;要么播放录音、录像,总之,必须有音像。铺天盖地的网红歌曲是老师最容易获得的音像资源,只要有手机、有网络,老师就可以随手获取,拿来就用,特别方便。
再者,幼儿园老师都比较年轻,年龄基本上在二三十岁,三四十岁,正是接受网络文化、运用网络文化最娴熟的群体。这些年轻老师自身的音乐修养、审美水平非常有限,对网络歌曲的雅和俗、美与不美,缺少基本的鉴别能力和判断能力,通常自己喜欢什么,现在流行什么,就不加分辨地拿来教小朋友。
事实上,教材是一件特别严肃、特别重要的事情,是教育教学的基础和根本。只有选用最好、最优秀的教材,才能真正起到教书育人的作用。初中小学是义务教育,对教材有严格的要求,进入中小学的教材必须通过国家教材委员会的审订、把关。学前教育目前还不是义务教育,虽然有些省市也组织力量编写了幼儿园教材和教师参考用书,但对老师并没有统一的要求。因此,幼儿园老师对教材的选择和使用有很大的自主性,这样,就造成了幼儿园老师图方便,网上有什么,自己喜欢什么,拿来就用,也不加甄别。
新京报:为什么网络流行歌曲不适合幼儿?
王懿颖:无论从审美的角度,还是从幼儿的年龄心理特点来说,这些网络流行歌曲作为幼儿园的歌唱教材都是很不合适的。因为成人歌曲的音域、旋律、节奏、速度等音乐的表现形式和它所表现的情感内容都不符合3-6岁幼儿的歌唱能力发展水平、认知理解水平和情感体验水平。通俗地说,让这么小的孩子唱成人世界的歌,显然违背了幼儿教育的规律和初心。
尤其是这些网红歌曲所传达的平庸的审美趣味更是不可取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艺术”和“娱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不是一回事。艺术教育具有陶冶情操、开发智力、培养创新能力等崇高的使命——但前提是必须用优秀的、充满精神力量的、美的艺术作品来进行教育。孩子们如果从小传唱的是浅薄、平庸、粗俗的歌曲,那么,高尚的情感从哪里来呢?高雅的趣味和创造力怎么培养呢?
网络流行歌曲作为人们日常生活娱乐活动的一部分,成年人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随便听听,给自己解解压,也无伤大雅。但是作为幼儿园教材就不合适了。因为儿童的审美能力、审美趣味、爱美的天性,只有通过大量符合审美标准的艺术作品,在真正富有美感的审美活动中才能得到培养和激发;幼儿艺术教育只有真正用美的作品来教给小朋友,才有可能真正实现“以美育人”的教育目的。网红流行歌曲显然达不到作为音乐教材的审美标准,无法实现音乐教育所应该承担的教育使命。
优秀经典儿歌很多 不要“为了创新而创新”
新京报:幼儿园老师选择网络流行歌曲教小朋友的原因之一,是不是好听的、优秀的儿童歌曲缺失?琅琅上口、易于传唱的儿童歌曲(尤其是低幼歌曲)太少?
王懿颖:也不完全是这样。有很多优秀的幼儿歌曲,包括传唱多年的经典儿歌、世界各地童谣、音乐家的创作歌曲等等。例如:民间童谣《三轮车》《小毛驴》、巴西童谣《小红帽》、罗马尼亚儿歌《老爷爷赶鹅》、俄罗斯民歌《狗熊为啥要冬眠》、我国老一辈作曲家马革顺创作的《春天》、著名作曲家瞿希贤创作的《小金鱼》、作曲家汪玲创作的《小红马》等等;还有我们北师大、南京师大学前音乐教育的前辈韩德常老师、李晋瑗老师、汪爱丽老师创作的《堆雪人》《拍拍踏踏》《山谷回音真好听》等等,这些歌曲都传唱多年,深受几代小朋友的喜爱。
那么,这些好听的歌曲为什么现在听不到了呢?我想,主要还是传播渠道的问题。音乐是表演的艺术,表演是二度创作。再好听的歌曲,如果没有歌唱家的演唱,没有制作精良的录音、录像,没有广泛、便捷的传播途径,只是作曲家写在纸上的静止的音符,幼儿园老师听不到,接触不到,不方便拿来就用,也就不用了。显然,和网络强大的传播功能相比,这些经典传统的老歌肯定没有网红歌曲那么方便使用。
另一方面,有些老师可能觉得:这些歌曲好听是好听,但是太老了!如果用于教学,家长、园长可能会觉得缺少新意,没有创新。这其实也是现在教育的一个误区——盲目求新。其实,新也好,旧也罢,适合的就是好的,不能为了“创新”而“创新”。
事实上,新歌也不是没有。比方我自己出国学习、工作的时候,就很注意搜集国外好的儿歌、童谣,译配了二十多首幼儿歌曲,放在高校教材《学前儿童音乐教育》一书里了。我在给学生讲课的时候,学生都很喜欢,觉得这些歌曲很好听。但是,在幼儿园教学的时候,他们还是不会选择这些歌曲作为教材——因为和网络歌曲相比,用起来不方便。
新京报:针对这些问题,教育主管部门、师范院校等其他各方如何提供解决办法?
王懿颖:面对网络强大的传播功能,幼儿音乐教育如何回归教育的规律和初心,可能不仅仅是幼儿教师自身所能解决的问题,需要教育主管部门、师范院校,甚至音乐界来形成合力,共同努力。
我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北京市教委曾经和北京市音乐家协会牵头,组织了一次“幼儿歌曲征集”活动,组织作曲家到幼儿园参观访问,征集了一批新的创作歌曲,其中包括《拍手唱歌笑呵呵》等这样一些很好的歌曲,并制作成录音带,推广到幼儿园。像这样的工作就很有意义。
再举个例子:80年代早期,男中音歌唱家杨洪基先生录制了一首幼儿歌曲《坏老鼠你逃不脱》,唱得特别好,特别生动。当年,杨洪基先生正值盛年,声音那么漂亮,把一首短小的幼儿歌曲处理得那么细致,那么富有表现力,堪称经典。
我想,今天,如果我们能够充分重视幼儿音乐教材的教育作用,舍得花大力气、下大功夫遴选出足够数量的、真正具有教育价值的优秀歌曲,经过艺术家高超的二度创作,再通过精良的录音、录像制作,借助网络的传播途径,让这些优秀的儿童歌曲变成教师触手可及的、美妙的音像资料——那么,我们的幼儿园老师可能也就不会再去选择网红歌曲了。
幼教水平参差不齐 培养老师要善于利用新技术
新京报:有说法认为当下的幼儿教师水平参差不齐,如何破解这一困局?
王懿颖:中国地域辽阔,社会经济、教育、文化发展严重不均衡,幼儿教师水平的确参差不齐。例如,像北上广深这些现代化大都市的一级一类示范园,幼儿教师的水平可以说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放眼世界一点儿不差。因为我曾经有较长时间在美国、丹麦、德国、韩国、新加坡等国家访问、工作、研究,有充分的比较。但是,在一些偏远山区、农村,幼儿教师的水平的确令人堪忧。
怎么办呢?如何迅速、大面积提高幼儿教师的现有水平呢?农村幼儿教师人数众多,把他们都送到北师大来参加培训肯定不现实。广大农村幼儿园的教育经费、教学设施和大城市相比,也是天壤之别。因此,用大城市幼儿园的标准去要求广大农村地区,显然也不现实;再者,幼儿的家长群体也不一样,大城市的家长有很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而农村的孩子,尤其是偏远农村、山区、少数民族地区,有的家长可能还是文盲。家长不同、家庭环境不同,对老师的要求肯定也不一样。
所以,如何大面积、迅速提高广大农村地区幼儿教师的教育教学水平,不能完全照搬大城市幼儿教师的培养模式,必须另辟蹊径,深入研究农村幼儿教育的特点和需求。
新京报:如何提高幼儿教师的艺术水平?
王懿颖:至于如何提高幼儿教师的艺术水平?我认为,网络是一把双刃剑。新媒体、新技术的出现,使艺术的传播和普及方式发生了根本变化,农村和城市可以通过网络接受几乎完全相同的艺术。我们在各种电视选秀节目中也可以看到:如今,网络覆盖的农村人群的艺术表现,确实大大超乎想像。因此,我们对教师开展艺术培训必须深入研究新的技术、新兴媒体对音乐、对艺术带来的深刻变革和影响,打破过去艺术知识、技能灌输的旧方法,唤醒老师内心深处的艺术本能和表现的欲望,引导老师通过便捷的网络和媒体技术手段,自觉、主动挖掘自身的艺术潜能,提高艺术水平。
2020年6月到今年6月,我在遥远的滇西应用技术大学腾冲珠宝学院支教,帮助筹建学前教育系,制订学前专业人才培养方案,给学生上《儿童文学》《学前教育音乐基础》《学前教育口述史研究》等专业课,跟学生有深入的接触。这些学生的高考成绩和北师大的学生相比,当然有很大差距。但是,他们的上进心、对自我的要求、学习的刻苦努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非常感动。我想,对于如何提高农村幼儿教师的水平,全面提高艺术修养,我从这些学生的身上看到了信心和希望。
新京报记者 刘洋 校对 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