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艺术生的求职突围
西安市事业单位2020届师范类毕业生专场招聘会在北京举行,应聘大学生正在等候面试。 (视觉中国/图)
曾叙结束了在中国美术学院的七年学习,刚在深圳坪山某初中完成跟岗培训,即将成为一名美术老师。求职时,她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梯队,依次是教师、事业单位、互联网大厂。
和曾叙一同进入这所初中面试的,还有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华南师范大学美术教育系的毕业生,三人都是硕士,只有一个师范生。
考公、考编,成为越来越多艺术生瞄准的就业方向。1990年代公务员辞职经商被比作“下海”,如今人们将进入体制内工作称为“上岸”。
在学弟学妹身上,曾叙觉察到这股趋势异常明显。毕业后,她看见辅导员发布了一则考公考编培训信息,“完全超出了学校领导们的预设,非常火爆”。学校原本只设立了一个500人的微信群,结果人数爆满,现在变成三个群。
对艺术生来说,如果想追求稳定的体制内工作,主要去向是学校和文化宫、博物馆等事业单位。而一些待遇较好的单位,学历要求往往很高。曾叙参加了深圳高级中学光明校区的招考,发现应聘者基本是清华、央美、国美三大美院的学生。她也投递过江苏某博物馆的设计岗,但没有收到面试邀请,后来她得知,虽然招聘公告上写着硕士可报,最终录取的却是博士。
2022年国家公务员考试共招录16745个职位、31242人。其中,面向艺术类专业的岗位有265个,招录522人,以应届生为主,招录人数比2021年增长20%以上。但在公务员考试中,艺术类的可选范围依旧较为有限,招录单位多为公安、监狱、消防等系统。
不会因为你是艺术生给你分低一点
韦茜在一所二本师范院校学习播音主持,2021年,她考上了广西柳州的工人文化宫事业编。文化宫每年会举办职工活动,开闭幕式需要主持人。
毕业后,她先在本地的规划展览馆当了五年半的讲解员。在家乡所在的城市,与她的专业相关的工作不外乎电视台,但她认为“自己太普通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实力和经历,学校不行,不敢去”。
2022年广西的公考公告发布后,韦茜发现有个变化——播音主持专业现在归属为新闻传播学大类,而不像过去只属于艺术大类。也就是说,播音主持生可以报考新闻传播专业的岗位,选择变多了。“一开始是觉得开心,但是想想考不过,没啥开心的。我们艺术生底子本身也差点,新传都是狠人。”
艺术生在考公考编时首先要面对的难关便是选岗。颜楚毕业于广东工业大学动画专业,在美术机构工作过,发现自己很享受当老师,于是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却在教师招聘报名时得知,她的专业不能报美术教师岗,只能报特殊教育或音乐。所幸家乡文联正好有招聘需求,动画归属于戏剧影视文学,在事业单位考试中归为文学大类,颜楚这才找到了一席之地。
一些相对弱势的专业可能会面临无岗可选的尴尬境地。即使同为美术大类,设计专业的考公考编机会就少于美术学。广东某环境艺术设计专业学生在小红书上抱怨,“一线二线几乎都是要求美术学的,(招)设计的很多都是边远的不发达的地方,才会限制没那么多。”评论区里,来自全国各地的视觉传达、服装设计专业学生留言认同。
何晓学的是室内设计,毕业后,她考取了“三支一扶”,即高校毕业生到农村基层从事支教、支医、支农和扶贫工作,两年服务期满将享受政策优待。她服务了一年,还是以普通考生的身份参加了2020年湖北省考,报考了狱警岗位,提前“上岸”。
筛选岗位时,她为数不多的选择只有两种:不限专业、不限学历(大专以上)、不限户籍的“三不限”岗位,或者监狱系统面向艺术大类的几个岗位。公考圈流传着“三不限出大神”的名言,意思是“三不限”岗位门槛低,报考人数众多,更有可能出现高分选手。考虑到这一点,何晓还是选了监狱系统,后者离家也更近。她报考的男监女警岗位,在报名截止前一天的报录比显示是80:1左右。
对于文化基础较薄弱的艺术生来说,笔试需要耗费更多心力。
2018年,方咏第一次参加公务员考试,当时她还在一家民企上班。2019年下半年辞职后,她开始全力备考,但考了几次,都失败了。2021年,她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考进了市场监督管理局。
这一次的岗位设置与之前不同,限定在三个设计专业范围内,其中包括她所学的环境设计。往年她报的岗位则面向艺术大类,竞争更激烈。
“艺术类不像法学、会计有资格证的限定,所以分数其实很卷,要想考上确实得下决心吃苦,把以前的文化补回来。”笔试面试,方咏都报了班,在一个多月的备考过程中,每天从早上7点学到晚上12点,容易怯场的她,还跑去地铁站早读练胆子。方咏说,最终“上岸”的这次面试,是她答得最流畅的一次。
播音主持专业出身的钟林考上了某直辖市的警察。通过笔试后,剩下的项目在一天内考完,他依次完成了心理测试、面试和体能测试。钟林觉得,艺术生考公和文化生没什么区别,“大家都做同一张卷子,不会因为你是艺术生,像高考一样的,给你分低一点,不现实”。
“有种看不到头的感觉”
疫情之下,许多艺术相关的行业深受冲击。
沈凯琦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表演系,和他的一些同学一样,曾经想过当话剧演员。“但是疫情之后,行业太不好干了,进不了观众,就是零收入。所以就更加让我畏惧去这个行业,风险太大了。”那些和剧团签了合同的同学,没有演出时,只能在外面的培训班上课,或者拍短视频。
艺考之前在培训机构学习,学成之后回到培训机构教学,曾是艺术生可选的一条道路。如今这条路变得狭窄。为了积攒教学经验,曾叙在杭州当地的画室当过兼职老师,由于防疫隔离的需要,外地学生过不来,招生减少,对老师的招聘需求也随之骤降。
虽然相比中学教师,互联网公司的薪酬高出将近十万,出于追求稳定的心态,曾叙还是将它排到求职目标的末位。裁员潮中,听闻有的公司设计组整组被裁,或是招聘数量砍了一半,她不想冒险。
她身边一些男同学也有共识,将考公视为最优选,主要瞄准珠三角和江浙沪地区的体制内职位,薪资水平与互联网大厂相差不算太大,“而他们家庭都比较富裕,两者之间,他们会优先体制”。
钟林从某一本师范大学播音主持专业毕业,理想是当一名体育解说,但他评估自己比拼不过体育学院的播音生,只能去一些相对较小的网络平台。这些小平台,可靠程度、疫情下抗冲击的能力很弱,难有保障。
2021年,他通过市考,成为了一名警察。
多年前高考时,钟林喜欢的警校和艺术院校都在提前批次报志愿,二者只能选其一。恰巧遇上警校从大专升为本科,不确定分数线会提多少,稳妥起见,他选了艺术。等到毕业找工作,同一个人生选择再次出现。
“一开始其实也在动摇,真正确定就是2020年碰上疫情,各方面的情况对比下来,觉得还是公务员的单位会更稳定一些,所以就确定要考公了。”钟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他报的是执法勤务岗,占公安系统大头,当年全市一共招收315位男性。虽然是“三不限”,但招录人数多,竞争相对较小。当时的另一个选择是公安某机关单位的宣传岗位,针对播音主持设岗,但只招一个人,他不敢选。
在他看来,“考公倒也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警察和主持人,是他原本就有的两个梦想,就业大环境帮他做出了选择。
方咏曾在私企工作了一年半,每个月只有三千多元的死工资,难以维持日常生活。公司也经历变故,许多领导另起炉灶成立了竞争公司,待遇更不如前,她决定辞职。她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疫情后看到许多人失去工作,家人希望她考公的想法更加强烈。
何晓大三下学期曾去武汉某别墅装修设计公司当实习生,每天去工地测量,熬夜画图到凌晨,“有种看不到头的感觉”。每个月实习工资只有一千多,“能熬出来的设计师很少,高工资只属于行业内顶端的那部分人”。
就在她对设计行业失去期望之际,在体制内工作的哥哥和男朋友都建议她尝试考公。2020年疫情影响,湖北省考时间推迟,何晓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报了培训班,密集培训了三十多天。行测是她的弱项,其中数学、逻辑很长时间没有接触,基础不好。
不过,最终她以最后一名通过笔试,又以面试第一的成绩逆袭“上岸”。
都是上岗现学
1999年,大学扩招序幕正式开启,自此,中国高等艺术教育从精英型逐渐向大众化演变。2002年,艺考热初现端倪,全国3.2万人报考,597所高校开设艺术类专业,到了2013年,考生数量突破100万,一千余所高校增开艺术类专业。经历了2014年、2020年艺考改革,艺考人数虽有起伏,但总体热度依旧。2020年,全国高考报考人数为1071万,艺考生报考人数达到了117万,占高考总人数的10.92%。
相比于成为艺术家这样高远的理想,大多数艺考生更需要的也许只是一个升学名额,而当他们踏足社会,也只是作为有着某些专长的普通人,去参与职场竞争。
音乐生张洁欣毕业之前,曾打算留在大学的城市当钢琴老师。那家琴行是全国连锁,规模很大,老师可以去不同城市上课,工资可观,但家里人不同意,于是她回到家乡,“被逼着考编”。
张洁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同学中,“基本上家庭条件好一点的都出国了”,有一些继续攻读研究生,其余大多去了公立学校或教育机构当老师,很多女孩当了小学音乐老师,只有她选择考事业编。与之相似,韦茜很多学播音的同学也去当了小学语文老师。
报考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时候,方咏没有被明确告知这个岗位的职责。现在,她坐窗口,负责企业注册登记及监管工作,都是上岗现学。
和她一样,很多艺术生在体制内从事与本专业完全不相关的工作。
何晓成为男监女警后,不用下监区,平时不值夜班,她在管教科室,具体工作不能透露太多。单位属于司法系统,大多数工作和法律相关,这对她来说是个陌生领域,要从头开始学,慢慢上手。和她一起考进来的艺术生,情况也大都如此。
除非是在文化宫、美术馆等文化艺术单位,能直接施展艺术专长,否则,艺术生的专业特长在体制内是一种微妙的存在。
钟林作为新警员,要先完成为期一年的集中培训,才能进到所属的派出所。实习期间,他感觉到难度很大,尤其耗费精力,常常要熬夜把案子盘清楚。
除了承担常规的勤务工作,他还负责视频音频的推送,很多文艺活动的主持、表演和策划也需要他参与。在反诈宣传等工作中,“一些话术和心理方面的技巧,和播音专业类似,但又有不一样的地方,算是一个比较新的领域,需要重新学一下技能,但是上手会更快一些”。
总体来说,钟林认为艺术专长在职业发展中是个优势,但他也表示,有些人正是因为不想从事本专业而去考公,可专业一旦被人看见,便很有可能被喊去负责相关的工作,例如单位的外宣工作等等。
“不再因没做专业相关的事而烦恼”
回到家乡桐乡,被沈凯琦视作毕业求职的“第一要义”,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某国企的平台推广和运营,需要出镜拍摄公司产品的宣传视频。这份活干了差不多一年,最近他考上了当地的文化艺术服务中心。
家庭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极重,回到家乡,意味着既方便照顾父母,又能实现早日结婚的愿望。“我觉得留在大城市这个梦想很难完成。回到自己家,那就可以找一个人早点结婚,现在很多年轻人不喜欢结婚,我反而相反。”他坦承道。
沈凯琦有一群志同道合坚持表演的朋友,他们回家乡发展,成立了自己的剧社。业余时间,他们偶尔排一两个话剧,更多的是小品等群众文艺,已然很满足。2022年,他参加了“新松计划”浙江省青年话剧演员大赛,闯入全省前十名。
回首刚毕业的两年,颜楚感觉“过得很快活”。她当过美术机构老师,也做过新媒体,那时的她,“有点浪漫主义,想做自己喜欢的事”。现在在文联,她主要做着材料撰写的工作,涉及的知识面比以前更广,比如潮汕传统艺术、摄影,还有美术类目里没接触过的国画、版画。
“我对人生的态度更开放了,没有以前那么自我。在兼顾自己喜好的同时能承担家庭的责任,取一个平衡,我认为是成熟。”以前颜楚一度排斥行政工作,接触下来,发现自己适应得很好,除了过去爱好的美术和电影,她现在也喜欢阅读,“所以不再因没做专业相关的事而烦恼”。
张洁欣到江永县文化宫之后,同岗位的基本都是艺术生,他们平时主要负责给群众排练,上公益艺术培训课程,遇到节日,便需要组织一台节目。最忙碌的是送戏下乡,一早集合下乡搭舞台,之后还要回去上班,傍晚下班后再坐车下乡,晚上七八点开演。村民们忙了一天农活,晚上带着家里的老人小孩一起过来看,“围得满满的,特别有成就感”。
她说起5月刚刚筹办的湖南春季乡村旅游节,她为主会场布置场地,还到千年古村上甘棠参与摄影活动,穿着瑶族服饰,在迎亲队伍里当起了模特。活动告一段落后,她回到文化宫里,恢复“张老师”的身份,在电钢琴上打着拍子,指导来上课的孩子们。
没有活动和培训时,这份工作十分清闲,“馆长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搞创作,一人一个工作室,自己‘摸鱼’”,张洁欣感觉自己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如果没有工作安排,她就自己练练琴,写写曲子,研究作曲软件。
她曾在公立学校当过合同制音乐老师,三个月的班主任生涯,她颇感压抑,如今仿佛脱离苦海。当老师杂事很多,上课之外还有各种演讲、朗诵、唱歌比赛要排练,“相当于干了我现在文化馆的一份事,还要每天按时上课。当了班主任更加别说了,简直一天工作12个小时”。
她在小红书上分享自己的考编经验和工作日常,许多已经毕业好几年的人都来私信求教。通常,她给出的建议是,“考事业编,不要考教师编。”
(应采访对象要求,曾叙、颜楚、何晓、方咏、钟林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