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我们和电影院久别重逢。
停工半年后,低风险地区的电影院恢复开放,
首批上映影片中,
唯一一部新片是《第一次的离别》,
2019年它就在国际上斩获多项大奖,
是青年导演王丽娜的处女作,
网友感叹,希望这次是和电影院的最后一次离别。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
这部电影浸润了王丽娜三年的心血,
她回到故乡新疆沙雅,
拍摄了三个孩子的一段童年时光。
广阔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
孩子们在胡杨林和羊群间度过最欢愉的童年,
而人生中初次的离别滋味也悄然而至。
《第一次的离别》在柏林电影节
影片全部由本地素人演出,
拍摄团队仅5人,
获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国际评审团最佳影片,
第31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州未来单元最佳影片,
第43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火鸟电影大奖。
一条专访了王丽娜导演,
“《第一次的离别》是我献给
故乡沙雅和童年的一首长诗,
那片土地本身的诗意是这部电影的源头。”
编辑 倪蒹葭
7月13日,大象伙伴影业宣布《第一次的离别》在全国影院复业的首日上映,3天后,国家电影局就发布消息,7月20日开始,低风险地区电影院开放营业。
片方花了半小时决定兑现首日上映的诺言,然后忙坏了,马不停蹄处理母盘制作、DCP制作、发行通知、媒体采访邀请……确认能用最快的快递把硬盘寄到全国影院。
对观众来说,一切都将显得新奇,人们极少在大银幕上看到新疆维吾尔族人日常的生活。比云朵一样的羊群,金色的胡杨林还要动人的,是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爱和牵绊。
《第一次的离别》以新疆小男孩艾萨的生活为线索,讲述他和患病母亲之间的亲情,以及和好朋友凯丽比努尔之间的童年故事。
新一代中国电影导演越来越关注“故乡”,王丽娜形容故乡新疆沙雅“像宝石一样”,给了她巨大的创作能量。她生于1987年,整个童年都在塔里木盆地沙雅县的库木托卡依村度过。
“我从未经过正式的电影训练”,王丽娜本科在湖南一所大学念新闻,因为喜爱纪录片,又去中国传媒大学念电视制作硕士。
《第一次的离别》来源于她硕士毕业时开始拍摄的纪录片,她原本打算花10年,跟拍故乡的3个孩子,但她被孩子们的故事打动,决定拍摄一部剧情片,孩子们就是演他们自己,演生活本身。
一条专访王丽娜导演
一条的采访在2019年上海电影节期间进行,丽娜的聊天文雅又真诚,她觉得“本真”是青年导演最珍贵的特质,留着鲜活的、刚刚冒出的芽,她引用新疆音乐人何力的《长歌行》中的歌词来表达:“每一个人渺小的身躯,无不蕴藏着惊人的潜力,假如他一生吃过的麦子突然发芽,喝过的水突然汇聚”。
以下是王丽娜导演的自述。
《第一次的离别》,小男孩艾萨
这部电影的出发点非常简单,我很想去记录一段童年生活。成年之后我回到故乡,发现那片土地,那些孩子的生活状态,就是我小时候的场景,我童年的时光还在那个地方鲜活地涌动。
沙雅在新疆阿克苏地区,塔里木盆里北部,100多年前,人类学家摩尔根在著作中描述说,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明的摇篮,谁找到了历史老人遗留在塔克拉玛干的钥匙,谁就打开了世界文化的大门。阿诺德·汤因比也曾说:“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我愿意生在塔里木盆地,因为人类的四大文明都在那里交汇。”
我长大之后出去求学,走过了很多地方,见到了不同的风光和人文,再回到故乡的那种感受,就像我一个离家多年的朋友说的,有一天他坐着出租车,在一个傍晚回到故乡,路边有很多挺拔的白杨树,光一缕一缕打在白杨树上,他说像听到了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一样。
故乡就像浓烈的醋汁,一下子激起了我所有的求知欲和探索欲。我特别想和那片土地互动,和自己过往的经验互动。
纪录片《阿帕》中拍下的艾萨
三个孩子,一段童年往事
我最初的想法,是花10年去记录一段童年生活,刚好研究生毕业需要拍一部毕业作品,2015年我回到家乡,花了一段时间,选了三个孩子。
跟拍他们的那一年,成为后来《第一次的离别》所有剧情的源头。
当时为纪录片寻找孩子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漫无目的地扫街,一种是去学校里面选。我到学校里面去看孩子们的作文,正好看到了艾萨的一篇作文。
艾萨说是妈妈从外星空把我带来的,妈妈的耳朵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可是我和她用眼睛在交流,妈妈的爱像泉水滋润着我,我爱妈妈,就像爱自己的生命。
我看到之后,心里真的是尤为一颤,什么样的一个小男孩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后来我了解到,她的妈妈因为小时候被毒蜘蛛咬过,后来又得过脑膜炎,变得听不见也不能说话,精神有时候不正常。
她妈妈生过5个孩子,只存活下来两个,艾萨是吃百家奶长大的,但是在同学面前他没有任何的这种(自卑),他特别骄傲,有一个独特的妈妈。
记录片中艾萨念自己的作文《我的妈妈》
然后我就去了他家。那天阳光特别好,他在一个木制的架子车下面,有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它的妈妈难产死去了,艾萨抱着小羊羔给它喂奶,小羊羔就不吃,他还用嘴去亲吻那只羊羔,他光着脚丫子,沾了泥巴,那个画面一下子让我回到了我的童年。
我们曾经都是双脚沾满了泥巴,跟自然和动物那么亲密。艾萨看着我,眼睛特别清澈,他什么都没说,但我一下子就知道我一定要找到他,作为记录的对象。
记录片《阿帕》中的凯丽
遇到另一个记录对象凯丽特别巧,当时我拿着相机漫无目的在街上走,两边都是特别高大的桑葚树、白杨树,我看到一个在街上吃饭的女孩,觉得这个女孩不错,给她拍了一张照片,但当时印象没那么深。
过了几天我又遇到她,在一个倒塌的土坯房前面,她穿了红色的裙子,在漫舞,新疆的光是特别有力量的,投下树影斑驳,她特别像一个精灵。就那一个画面,我确定她一定是我要找的女孩。
片中另外一个孩子艾力乃孜是凯丽的弟弟。一开始我都不知道她有个弟弟,因为他在祖父房子里头放羊,从两岁开始跟羊睡在一起,基本没回来过,后来他要上学了才被接回来。
艾力乃孜说出来的话,经常给我惊喜,凯丽很为考试担心,他说“考试就是运气”。有一次他在画画,他说月亮充满了太阳,下雨了。我觉得你这个小孩还没上学,怎么会有这样的语言?后来知道他可能是听到祖父歌里头的歌词。
每一个孩子身上都有特别多动人的东西,你就放下所有的包袱,走进他们的世界就好。
《第一次的离别》
无数次的离别,童年的离去
纪录片我拍了一年,加上调研的半年时间,录音都是维吾尔语,我翻译整理出了60万字,这60万字是对他们的纯记录,像人物小传,也是剧本的核。
《第一次的离别》剧情片就是对他们生活的再现和重构,最大的重构就是在纪录片中这两个孩子原本不认识,根本没有联系,但在电影里,这两个孩子成为了青梅竹马,是特别好的玩伴。
片名来源于艾萨的一篇课文,就叫《第一次的离别》。我觉得童年一定是每个人生命伊始最欢愉的时光,但是你会在某一节点,发现这些东西真的离你悄然而去了,它不是一个事件,它是无数次离别的累积。
《第一次离别》剧照,艾萨和哥哥帮妈妈梳头
影片中,有那么多的离别。拍纪录片时,我知道艾萨的爸爸考虑把妻子送到养老院,因为妻子一个人在家经常会跑丢,如果他要照顾妻子,地里的活就没人干了。
艾萨要面对和妈妈的一个离别,但对艾萨来说,妈妈在身边是他最看重的事。我印象特别深的一个片段,是他第二天要期中考,晚上在复习,家里停电了,他在炉火边读文章,他妈妈就不断地发出某种声音,我说妈妈会不会吵到你,要不要换一个房间去复习?他说不会,我听到妈妈的声音特别安心,我就知道妈妈在身边,没有走丢。
我一开始对艾萨怀有悲悯的感受,但是他不断地提醒我,我记录的是一个孩子,他很单纯,视角永远跟成人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艾萨和哥哥
艾萨的哥哥很想上新疆大学,我拍纪录片的时候,他跟弟弟讲,弟弟你一定要考上新疆大学,因为你上了大学就不一样了,那个地方特别美。艾萨就问他怎么美,他哥哥没法描述,因为他没去过,但是他眼睛里充满了光。
但是后来他没有考上,他去了技校,这是一个男孩和自己梦想的告别。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凯丽一家
凯丽的汉语考了20分,凯丽的妈妈希望一家人搬到县城,让孩子有更好的机会学习汉语。她自己是当地镇上首富家的女儿,家里亲戚的孩子都在大城市读书,奖状铺满了一面墙,妈妈自然会有一个对比,觉得自己孩子也该去城里读书。
但是凯丽爸爸继承了父亲的房子,这里是他的家园,还要照顾有些老年痴呆的父亲,所以对凯丽爸爸来说,搬去城里有很多为难之处。
因为这个矛盾,凯丽的父母真的有离过婚,但是妈妈觉得孩子太可怜了,离婚之后她在街上看到凯丽,衣衫不整的,她就哭了,所以后来又跟凯丽的爸爸复婚。影片最后,凯丽一家要搬去县城,告别故乡,剧情的重构都是基于生活本身。
整个片子拍完以后,我才逐渐建立起我的电影信念,我理想的电影是纪实的,要有生活本身的底子。
我不关注剧情的跌宕起伏、事件的冲突与始末。我总是对人的内心世界感兴趣——对我来说,展现由生活、文化所滋养的心灵更为重要。比如凯丽的父亲在棉花地,为妻子唱起离婚时他写的那首歌曲,人与人之间的牵绊,不同寻常的情感,营造出令人隐隐作痛的诗意的美感,脆弱温暖又令人渴望,凯丽妈妈如少女般害羞的脸庞在电影中一闪而过,我总是被这样的时刻打动。
《第一次的离别》工作照
五个人,拍出一部长片
研究生毕业后,我到大象电影去应聘导演助理,结果特别幸运地,在看过我拍的纪录片素材之后,大象愿意投一笔钱,去把它拍成剧情片。
我们组了一个小团队就开始拍了,加上我就五个人。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像李勇老师是我研究生的导师,他既担任摄影师,又是灯光师,又是司机。
那样的拍摄是没有包袱的,如果一天都没拍出东西,也不会担心成本过大,带来心理上的负担,反倒觉得那就第二天拍呗,这给了创作很多宽裕的心境和思考。
我们小团队前前后后拍了两年,按天算起来,差不多拍了五个月,因为我们要拍到各个季节,有时候小团队走了,我自己一个人留在沙雅,找好场景和演员,等小团队再过来接着拍。
树下打馕的老太太
片中出现的人,本身就是当地的村民,我特别喜欢那些脸庞,他们可能一生没有出过村庄,经历的是最淳朴的那种生活方式。
每一个在影片中出现的人,我都提前听过了他的人生故事,知道这个人是怎样的性格,也会把孩子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会用自己最真实的方式去表达。
比如说在树下馕坑打馕的老人,电影中需要特别慈祥的老太太,我就去听那些老太太的故事,其实找到的这三个老太太,她们的人生故事每一个讲出来都很有味道,她们经历了太多,一句话、一个笑容出来你就觉得不一样。
片中演艾萨姑妈的老太太,我会提前跟她讲艾萨的身世和经历,一定要用很真的方式跟她讲,她被小孩深深地感染,发自内心对他有一种亲密感,她“演”出来的老人对一个孩子的安慰,是特别有味道的。
我也尽量让孩子们不知道他们是在演戏,比如凯丽迟到的那场戏,她在教室门前哭得特别委屈,那天我是跟她妈妈提前沟通好,把闹铃上得晚一点,也跟老师那边讲,凯丽可能要迟到,你要比平时更严厉一点,训一下她。
老师和家长知道一切,他们来诱导情节发展,凯丽就觉得是非常真实的。
影片前后拍了两年,经历春夏秋冬不同季节
影片拍完之后,到了后期制作的阶段,剪辑师马修,音乐文子,声音设计李丹枫加入进来,他们都是文艺片的大神。新疆的音乐非常丰富,是三大音乐体系的汇聚之地,能听到100多种乐器,作曲文子做音乐的时候,他会把钢琴和艾捷克搭在一起,或者大提琴、艾捷克混搭,让不同元素碰撞。丹枫在声音设计上,他还原了新疆的流水声、鸟叫声,甚至风吹过飘荡的声音。
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特别是那种作品意识,对一个作品的尊重。整个过程中,有很多让我觉得“幸运”二字都无法概括的东西。
我生活在宝石一样的故乡
我小时候,其实就像《第一次的离别》里面拍的那样,躺在巨大的胡杨木上玩耍。对小孩来讲它就是一个天堂,躺在树上谁也看不到你,秋天的时候叶子特别黄,风声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中国90%的胡杨都在沙雅,这些胡杨木谁也不知道它活了多少年,传说是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新疆沙雅
我经常能想到家乡的画面就是:胡杨木做成独木舟,行驶在塔里木河上,驼铃声从塔克拉玛干腹地传出,也只在那片戈壁沙漠或者河水勾勒的原野,才能感受到狂风掠过的勃勃生机和混沌。
我家走一百多米就是一个小沙漠,小时候有一晚我没回家,和几个好朋友一起躺在沙漠上看流星,第二天早上回家,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昨晚上没回去过,因为大家晚上从来不会关门睡觉。很多人还会在屋顶上睡觉,因为夏天太热。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
那片土地特别淳朴。我们小时候上学,可能躺在路边不走,等一辆马车经过,马车上可能就有一个维吾尔族的老人,他会问小孩要不要搭你们一程?
我们上车之后,开始数他的胡子,他说你们谁能数清我的胡子,我就给谁一串葡萄。他摘了很多葡萄,准备去巴扎卖。我们谁也数不清,但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一串葡萄。
有一次去上课,老师问我为什么没有带书,我说你不是说今天带些煮熟的玉米大家分享吗,我就背了满满一包玉米,根本没有背书。
片中的三个小孩,有一次坐在胡杨树上聊天,其中一个说,这颗胡杨树是火车,我们可以坐在树上,开到任何一个地方去,你们想去哪儿?
凯丽说,她想开到上海去,艾萨问她,到了上海,你看到了什么?凯丽说,我看到了很多羊群,还有骆驼,我在这儿钓鱼,我也想去游泳。
我听到之后,一下子就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办法对世界进行想象。小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生活在同样的地方。上海可能跟沙雅是一样的,有羊群,有骆驼,可以钓鱼,是那样的地貌。
新疆沙雅
今年我又回去,在胡杨林中走,遇到了一个守林人,他唱起了一首歌:姑娘,听说县城的鸟都是黑黑的,我们胡杨林里的鸟是白白的。
然后我们走着走着,到了沙漠,远处又突然传来维语的歌声,我都不知道谁在唱。歌词翻译过来意思是,我该铺着金地毯欢迎你,还是铺着银地毯欢迎你,谢谢你来了。
家乡也在改变着,小时候到了摘棉花的季节,家里会来很多维吾尔族短工,从和田来的,从喀什来的,白天摘棉花,晚上就住在我们家院子里,一起弹琴唱歌,这样的场景,已不太常见。维族人打馕、烤馕用的馕坑许多都被拆掉,盖起了新房,但回到胡杨林里,感觉仍然是一样。
《第一次的离别》是我献给故乡和童年的一首长诗,某种意义上,那片土地生活本身的诗意和真谛是这部影片的源头。我很希望把自然给我最直接的感受,和时光的印记真实地呈现。
我陆续给孩子们看过一点小片花,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看过成片。因为我还想把纪录片拍着。前天凯丽还给我打电话,说我还在等你,你什么时候再来拍我,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玩?
我会在新疆创作第二部剧情片,孩子们的纪录片也会阶段性地拍摄,《第一次的离别》完成之后,我的生活上没有什么变化,但在创作上它给了我无穷的能量和莫大的鼓舞,让我不停止对这片土地上人的了解,不停止对生活本身的理解,生根在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