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青岛正一坊琴行迎来了自己的成人礼。庆典现场，一个人倚靠在来宾席旁边的圆柱上，脸上随着播放的幻灯片忽明忽暗，他盯着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当我低头调琴的时候，我的人生正在往上走。”
他是正一坊琴行总经理，青岛首位国际认证的高级钢琴调律师——初政起。今年是他正式踏入钢琴调律行业的第三十个年头，经他手调过的钢琴已超过万台。与钢琴结缘，还要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说起。
启初：与钢琴对话
父亲初保勋在青岛市歌舞团工作，是岛城第二代调律师。周末，初保勋经常带着儿子到别人家里调音。从十岁起，初政起便和各种钢琴打起了交道。
一架“不着调”的钢琴，经父亲一番扳播弹敲，呈现给演奏者的却是美妙的音符。
在一旁观看的初政起觉得很神奇，希望有朝一日通过自己的双手，也让钢琴焕发新的生命。于是他琢磨起调律工具，跃跃欲试。初保勋看到了儿子兴奋的样子忍俊不禁，开始培训他听音，手把手地教他调律。
高二那年，国家轻工业部与中央音乐学院联合创立了钢琴调律维修专业。经过一系列选拔和考核，初政起榜上题名，成为班里年龄最小的一员。
1992年，他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正式成为一名调律师。只不过当时社会对钢琴保养的意识还未普及，虽是岛城第一位有专业调律文凭的人，但初政起找不到工作，只能继续当父亲的“实习生”，边干边学。
日本：有个中国调律师
一晃十年而过，初政起渐渐在行业里有了自己的口碑。就在这时，日本雅马哈公司进行世界范围内的选拔，几轮考核下来，他作为唯一一名入选的中国人，被送到日本钢琴技术高等学院深造。
与国内不同，日本的调律教学由四位老师共同进行，每个老师都有不同的侧重点，有人偏向音准，有人负责部件整修。调律时，要用钢尺测量，27道工序，缺一不可，甚至连拧一个螺丝，都有严格标准的三个步骤。
初政起本想凭借扎实的行业积累崭露头角，但第一次摸底考试就被亮起了“红灯”。成绩张榜，初政起几乎全部挂科，他羞愧之余又有些震惊：“干了十几年的事，突然有人来告诉你之前做的啥也不是，搁谁谁不难受？”
而这些也让他意识到国内外调律水平的巨大差距。此时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勤学苦练。有一次，起早贪黑的初政起实在太累，不知不觉趴在钢琴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调律用的小榔头。值班巡逻的宿管员将他轻轻拍醒，劝他上楼好好休息。
到了周末，大家都出去玩，初政起就一个人待在琴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功夫不负苦心人，毕业考试时，初政起拿到班里第一名，也是那批学员里唯一一个在日本拿到国际高级调律维修资格证书的外国人。毕业典礼上，老师拿着初政起平时调律用的小榔头说：这不是一个工具，这是一件艺术品。萧桑（初政起日文名）的努力和进步，值得在场的每一个人学习。
单飞：为“钢琴知音”
这次留学经历，不仅提升了初政起的技艺水平，更塑造了他严谨、求实的职业品格。回国后，当工作琴行的老板因价格优惠而进口劣质钢琴时，劝说无果的初政起，提出了辞职，打算自立门户。
2004年春节一过，初政起带着租完场地仅剩的两万元，跑到上海，在一家二手琴仓库里，挑选了一台老洋琴。
那年3月，正一坊琴行正式开张。一百多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人、一琴。他一遍又一遍地“教”钢琴“发音”，直到“字正腔圆”。几天后，岛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钢琴家来到琴行。一曲作罢，老人家当即买下了老洋琴。
后来，初政起听说北京有一家规模较大的二手钢琴厂，他便跑到北京，从上千台钢琴里，挑出两三台来。识货的琴厂老板很纳闷：“你挑琴的眼光怎么这么毒？”初政起开玩笑道：不瞒你说，我能跟钢琴对话。
就这样，从最初的两三台，到后期的几十台，琴行渐渐有了规模，琴厂老板也摸透初政起的脾气，直接发最好的琴到青岛，“我知道你多严格，也知道你想要什么，不用你来回折腾，我直接给你发过去，你先卖，钱的事以后再说”。
“坊”：守住的根本
如今，随着社会消费水平的提高，钢琴早已进入千家万户，琴行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但初政起更想做的，是培养更多手艺人，让岛城专业调律师的金字招牌薪火相传。
调律就像做饭，咸淡不一。演奏者的手感，对音色的理解因人而异。调律师的工作就是赋予钢琴个性化的色彩。初政起常跟徒弟们说，工厂赋予钢琴生命，调律师赋予钢琴灵魂。要把自己当成钢琴的知音，才能让那八十八个琴键合奏出真正动听的旋律。
入行三十年，调过上万台钢琴，保障音乐会破百场，带出20多名调律师……直到现在初政起还常常去客户家里调音。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和当初那个好奇少年没什么不同：“调琴的时候，眼里心里只有钢琴，就想做好手上这一件事。”
说起来，正一坊琴行成立的前两年还有一段插曲。当时初保勋得知儿子想创业，就跟儿子讲：既然认准这件事，也想捍卫自己的原则，就要坚守住，手艺如此，初心亦如此。他给琴行起名：正一坊，意为正大光明，一心一意。但初政起不愿意加个“坊”：琴行又不是只调琴，以后肯定也要做大，“坊”字不是太小气了吗？
直到后来父亲去世，初政起才渐渐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坊”，原生态的加工场所。父亲希望他以后不管生意做多大，都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守住“坊”的根本，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工匠。
如今，初政起头顶着各式各样的光环——美国PTG钢琴调律师，德国博兰斯勒钢琴特约调律师，青岛职业技术学院钢琴调律专业特聘教授……但初政起最看重的是：琴行牌匾上那个“坊”字。这是父亲的嘱托，也是初政起立下的箴言。
洗尽铅华始见金,褪去浮华归本真。三十年来，初政起笃行在寻觅知音的朝圣之旅：虽常常拘泥于琴身落脚处的一隅天地，但生命的宽度早已因此而肆意舒展。在黑白琴键的一起一落间，音律自钢琴深处传来，往更广阔的穹宇袅袅而去。
文/李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