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导演之前,
王一淳做了十几年家庭主妇,
“整个世界都在一个孩子身上”。
37岁,她才拍出人生第一部电影,
《黑处有什么》一举夺得FIRST最佳导演,
提名柏林电影节水晶熊奖,
姜文称赞“少有那么沉着、那么坏、那么荒诞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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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美慧孜饰演保姆石俊霞
王一淳是当下华语电影界少见的,
用儿童、女性视角拍悬疑类型片的导演。
时隔8年的第二部电影《绑架毛乎乎》,
延续了她一贯暗黑童话、
犯罪暴力和冷峻幽默的风格,
由姜武、闫妮、曾美慧孜主演,
讲述一个中产家庭的保姆
串通旧情人绑架孩子的故事,
剧情一波三折,反转再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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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武饰演绑匪任胜利
《绑架毛乎乎》此前曾遭遇撤资风波,
王一淳的一封实名举报信上了热搜。
为了把这部片做出来,
她一度想到最坏的结果是“从此无戏可拍”,
很多人担心她自此放弃做导演。
我们和王一淳在西宁聊新电影,
也聊一个大龄新导演背后的
茫然、窘迫和无法被压抑的生命力。
自述:王一淳
撰文:洪冰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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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曾是一个文艺青年,被生活狠狠折磨
孩子在一个中产家庭里是大领导,是最重要的人,牵动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喜怒哀乐。而负责照顾孩子的保姆是一个外人,一个和每个家庭成员背景都迥异的外人。但她特别深入到了这个家庭里,这是其他任何职业都难做到的。
我很着迷这里面暗藏的冲突,想象两种社会地位不同的人,在一个最私人而且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必须紧密地了解对方。
另一方面,我自己有切身的感受。我也是一个妈妈,孩子小的时候找人来家里帮忙照顾,那时对保姆的关注比较多,几乎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我错怪保姆的时候,也有保姆对家里造成破坏,甚至牵扯到警察的时候。
网上的讨论很多,很多雇主都有这样的经历,保姆难做长,顶多做到一年,有的做了一两天就走。而且一牵扯到雇主和保姆的纠纷,大家都有吐不完的槽。
也许是因为能上网发帖的都是雇主方,听到的多是妈妈们的声音,能感觉到她们都很焦虑,但我想站在双方不同的立场来看待这个问题,所以我很早就想写一个保姆绑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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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联合旧情人绑架毛乎乎
中产家庭女主人孙心如,有一个傻儿子毛乎乎。家里有一个保姆石俊霞,石俊霞有一个老情人任胜利。他刚刚坐了20年监狱释放,两个人决定串通起来绑架毛乎乎,跟孙心如夫妇索要100万。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保姆为什么会动绑架的心思?她是一个天分很高、骨子里有点朋克的乡村文艺女青年,少女时代的一场恋爱中,男朋友被判了强奸,她后面的婚姻也不太顺利。她把孩子留在老家,自己到城里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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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隐忍的保姆形象下复杂的内心
命运已经狠狠地折磨了石俊霞,但并没有改变她。她一个人的时候总在看《牛虻》,很多人在少年时代被这本书影响过。
我在网上看大家对保姆的评价,好像一个自然的期待就是,她是隐忍的、逆来顺受的、少言寡语的,不需要她出现的时候,最好不要出现,要像田螺姑娘一样,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把一切家务都做好了。
我记得小学课本里头对老虎的定义,它的皮可以做衣服,骨可以入药,肉可以治病。这是一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打量猎物的眼光。我想写一个生动的不服从这一切安排的女性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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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妮饰演女雇主孙心如
孙心如是一个典型的都市妈妈,工作是精神疗愈导师,收入很高,她又卷又鸡娃,只是这个孩子就是鸡不动。
孙心如也不算一个坏人,她当着闺蜜的面嘲笑保姆穿她的衣服,假装弹钢琴,手都不碰琴键。说完以后,她俩看了一个不相关的抖音搞笑视频,发出一阵大笑。在石俊霞的眼里,她们在笑话她,这给了她特别强的冲击力。
两个都不是坏人的普通人,在日常琐事中的误解会积压,越滚越大,一直滚到犯罪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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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迥异的两个女性紧密相处,有微妙的关系
两个女人在出租屋短兵相接的时候,孙心如说你看我表面光鲜,其实我老公是一个废物,孩子也是一个废物,我生活里有你看不到的无力。但这些话不仅没有安慰到石俊霞,反倒激怒了她。“你都过这样的生活了,还在跟我卖惨,我过的什么生活你知道吗?”
她们两个看似有问有答,其实都在自说自话,活在自己的痛苦里。现实里我时常有这种错位感,一个在外人眼里过得不错的人,总有莫名其妙的敏感和自卑。我们能对他人的处境,做出一点表面的关心,就算一个不错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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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绑匪带着小孩,有种一家人的荒诞感
我的上一部电影《黑处有什么》讲的是发生在飞机厂家属院的连环奸杀案。当时为了写故事,查阅了很多案子。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抓错了的强奸犯,一个受了委屈的反面角色,就想把这个人物续写出来。
起初,我跟武哥(姜武)讲,影片的前半段,希望这个绑匪自认为是一个很凶狠危险的人。一个刑满释放的强奸犯,积压了20年的仇恨,闯入一个富裕平和的家庭。密谋绑架毛乎乎的时候,保姆跟孩子是有感情的,她提出的条件是不要伤害孩子,恶心一下女主人,要钱就好了。
但绑匪说要做就做专业的,转身去挖了一个小孩大小的坑。他心里对这个世界是没有任何爱的。
有观众说这是一部“暗黑童话”,因为这桩绑架案的特殊之处,是它并没有从家长的角度来展开,而是用儿童视角看成人世界。之所以这样做,是它可以回避掉成人世界一些真正残酷的部分,以及我陪着我的小孩成长到15岁,等于用她的视角重新看了一遍世界,有挺多收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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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乎乎是一个鸡不动的娃,演出时想演一棵树,学钢琴又痛苦
毛乎乎,大名毛鲲鹏,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翱翔。看起来过着优渥的生活,承载着家长成龙成凤的重任,但他无力完成,让家长的期待全部落空。妈妈让他学游泳上奥数的时候,他吓得躲进柜子里,想象妈妈变成一头怪兽在追他。我生活中见过这样的孩子,活得比较吃力,心里挺替他们难过的。
出人头地这种愿望,好像只在人类里头存在。小猫吃到一个猫条就很高兴,它没有想着要囤够吃一辈子的吃的,甚至要别的小猫都羡慕它,那样才高兴。回到动物的本能,每个人会生出不一样的小崽儿,看着小崽儿在阳光底下追尾巴,就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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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面试,惊慌失措的毛乎乎
绑匪自作聪明地做了周密的计划,但随着各种意外发生,事态超出了他们的控制。来自不同人群的任胜利和毛乎乎,本来是没有任何机会在现实生活中相遇的,但犯罪过程的延宕给他们留出了相爱的时间。
看似凶残的绑匪一不小心暴露了,原来只是一个温柔的傻子。武哥演到最后,露出熊一样的温柔,笨拙庞大,有锋利的牙齿,也有柔软的怀抱。
我们现在总在崇拜更快更强更大,剩下一些更弱更傻的,我想替他们说句话:让聪明人负责争斗,让傻子负责相爱。傻子总是不太懂这个世界的规则,于是在现实里总输,我希望他们在我的故事里头能赢一轮。
有人问我这么残酷的犯罪故事,为什么要让所谓的“坏人”流露出一点浪漫。我想都是真善美,对坏没有一点包容,反而不好。我们多数人的生活不是一点阴影都没有,也并非找不到一束光,我想写点可信的浪漫和残酷,就是生活表象下的暗流。
我们不都是为了坚硬生活中的那一点浪漫才活着的吗?大象前面挂一串香蕉,哄着它不停地走下去,虽然一直没吃到香蕉,要不然这生活得多没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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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淳在《导演请指教》
我每次介绍自己都说“大龄新导演”,这两个词组合在一块其实挺难过的,说明就业机会不多。
37岁那年,我才拍出第一部电影。在此之前我就是家庭主妇,日常生活是接送孩子,照顾植物,在冰箱上贴家务事的纸条。
大家都说你这么大岁数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全职妈妈有枯燥的部分,缺少社交生活,好像我对世界所有的理解都在一个孩子身上。我想自己实现一把,准备好了就做,没有最晚只有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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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处有什么》
《黑处有什么》拍的就是我长大的国营飞机工厂大院,借用一个成长中少女的眼睛,看过去的那个时代。剧本写完,没专业,没背景,没名气,没人给我投钱,靠家里支持。拍出来一看傻眼了,没钱往里投,做调色做声音,这没法要了。
我老公每次看到那张闲置的光盘都会说:“我们家这位牛,300万拍了一张光盘放在这,看这光盘,对着光还能看出来不同的颜色来,真牛。”他跟我吵架,只要一说“咱家最贵的东西”,我立刻就没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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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拿到FIRST最佳导演,王一淳和姜文、黄渤
你问我怎么回应“阔太太玩票”的传闻。这个质疑从我刚想做导演的时候就有,感觉亲戚朋友就是觉得这人吃饱了撑得需要博关注了,和别人买跑车是一个性质。电影刚在国内拿奖,还有同学问我是不是买通了评委,直到陆续在国内外得到更多认可,才慢慢没人说了。
我比较幸运的地方是各种生活都见过。经历过工厂的黄金时代,起初北漂的时候拮据过,也过上了所谓比较稳定的中产生活。做过家庭主妇,当年《黑处有什么》首映的时候,来捧场的都是我在补习班认识的宝妈。后来为了做导演不得不在社会上独当一面,又认识了一波新锐的影视工作者。我能体会不同境遇里的人的心情,想把这个优势用到创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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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处有什么》,融合青春和凶杀元素
拍完第一部,获得了一些认可,我想下一部应该会容易很多,2017年写了《绑架毛乎乎》的剧本。第二年在上海电影节创投拿了最具投资价值奖,又成为那年唯一入围柏林电影节创投的华语项目。当时真感觉前方一片坦途,投资和团队都不是问题。如果我能预知后来的一波三折,可能会选择不写这个剧本。
然后就赶上影视圈寒冬,各家公司都在缺钱,于是第二部又是独立制作,自己掏钱完成。我身边一些有志于做导演的年轻朋友,本来都做好了吃苦的准备,近距离看了我的遭遇之后,说准备找个班上了。好在即使耗了好多年,我还是把这个故事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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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淳在片场,她很擅长给小演员导戏
2021年我还去参加了一个真人秀《导演请指教》。其实我没想到能走到最后一轮,我是替补,有人临时退出了,我就很慌张地上场了。当时我们已经到录制的地方了,我的制片人说:“姐,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咱之前作品虽然少,但人设还是立得住的,万一第一轮就被淘汰了,确实不太好看。你只要说一句现在退出,我就去说你突然病了。”
但是我挺舍不得的,平时脑子里闪过很多创意,一想到要花钱,都没敢动手。终于来了一个机会,已经创造好一切条件,你花别人钱就能拍,好像冲进了一家向往了很久的糖果店,可以让你免费试尝每一种糖果,对一个小孩的诱惑挺大的。我就想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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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架毛乎乎》幕后
做导演这件事对我的改变很大,但不见得都是正向的。拍电影动辄涉及到经济和人际关系,这是我不擅长的。我只能不停地修改我自己,习得待人接物的本领,但好像丢掉了性格里本来有的东西,有点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最怕数学了,高三学了一整年数学。拍电影有点像每天都在做数学。要快速长大成一个精明又强的人,我成长得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