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很多女性来说，今年的夏天，大概可以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很多城市先后因疫情陷入停滞。年轻的女孩儿们，渴望在结束工作的晚间，约着三五好友吹吹风、喝喝酒，坐在露天小摊上大快朵颐。
第二个阶段，始于6月10日凌晨三点——唐山9个腰肥肚圆的大汉，先对一名女性实施性骚扰，遭到拒绝后又将拳头和酒瓶砸向四位女性。
夏天就此被改变了。
这场暴行击穿了很多人的安全感和对于文明社会的信任。年轻的女性开始怀疑：我究竟还能不能拥有夜晚、美食以及拒绝被性骚扰的权利？
被愤怒、恐惧、不安笼罩的女孩儿们，想要在系统性的无力中争夺生存空间的女孩儿们，渴望在现实中找到一个快速便捷的“掩体”。
从事发当晚开始，“防身工具”的全网搜索量开始暴涨；短短几天，社交平台上关于“拳击”“跆拳道”“散打”“女子防身术”的讨论也形成了小小的浪潮。北京一家拳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即使他们的实体店受疫情影响仍未恢复营业，但已接到多位年轻女性的咨询和预约。
但是，拳头能保证女孩们平安地走出那家烧烤店吗？技术能扭转男性对女性的力量压制吗？这种对抗性较强的运动赋予了女性怎样的生理和心理体验？
为了搞清楚这些问题，我们找到了三位练过拳的年轻女性，和一位男性拳击教练，和他们一起聊了聊，拳头的力量。
01 有限的拳头
在网上刷到唐山打人事件的视频后，三位练过拳的女性都有点懵。
身高1米6，体重160斤，从2018年起就开始学习泰拳，敢和140斤以下的任何男性学员对战的美丽，直到现在都不敢看完整版的监控视频，“看了怕自己太难受。”美丽觉得，即使是她，也没办法从那样的场合全身而退，只能靠着学泰拳时掌握的自保技巧，尽量让自己受的伤少一点点。
24岁的刘新跟着专业教练学过近一年的拳击，但将自己代入成受害者或是围观者后，她心里的害怕并没有因此减轻。她甚至根本没有想起自己学过拳击这回事。对于她来说，拳击仅仅是个业余爱好，“即使再练一年，两年，三年，在如此悬殊的力量面前，它也起不到那样大的作用。我只能站在同样弱者的地位去同情受伤的女生。”
只在三个月内断断续续上过几节拳击课的葛慧，最愤怒也最天真。6月10日晚上，她连做梦都是在那个混乱的烧烤店。她记得教练的话，全身放松，感受力量从脚底生起，通过一个又一个动力链传至上身。手臂是水管，拳头是最后的出水口，瞄准目标，爆发出去！葛慧在梦里被对方一脚踢翻在地……
第二天是周六，起床后妈妈问她，“梦到什么了呢？凌晨6点多一直在哭。先是抽噎，闭着嘴巴喘粗气，后来开始嚎啕大哭。”她想了想，什么都没说。她没办法告诉妈妈，前一天凌晨，在距离北京一百多公里之外，有四个女孩被拽着头发扔到地上，被用脚踩着脸，被打掉牙齿。而学过拳击的自己，在梦里都打不赢那些人。
三个女孩的无力，对于社交平台上慌不择路、期待通过拳头增强安全感的女性来说，可能是雪上加霜。想象中的诺亚方舟再度沉没，普通女性能接触到的相关训练，能承受的运动强度，根本不足以帮他们掀翻暴行。市场上很多对于格斗技术的花式推崇，可能只是商家在新的时代情绪中炮制的消费陷阱。
乔天曾是黑龙江省队的拳击运动员，2019年因伤退役后，他成为了一名拳击教练。在他看来，格斗技术本就不是用来帮助女性抵御暴力的。
格斗，又称搏击，具体又分为拳击、摔跤、跆拳道、泰拳、散打等多个项目。由于涉及到力量、弹跳、耐力、爆发力、抗击打能力等多个维度，与传统的跑步、游泳相比趣味性也更强一些，再加上近年来流行文化对于帅气、潇洒等女性形象的推崇，越来越多年轻女性开始尝试走入业余格斗的世界。其中，腿部动作相对较为简单的拳击、泰拳最受欢迎。
乔天教授的拳击成人班中，大部分都是女性，没人说来学打拳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大多是以减肥减脂、健身塑形为目的。在课堂上，他也不只一次告诉学员们，拳击不是防身术，只是个大众化体育项目，和跑步、游泳、篮球、瑜伽差不多。
乔天任职的拳馆
更重要的是，现实生活和训练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现实讲究的是事急从权、随机应变，在危险面前，掏裆、揪头发也好，扭头逃跑也罢，关键是为自己求一线生机。
但训练场讲究的是规则和秩序。拳击场上，击打裆部和后脑勺都是犯规动作；在泰拳比赛中，顶膝和肘击都不能连续进行。即使很多专业级公开赛为了增加看点，设置了颇为残忍的比赛规则，但拳击也好，泰拳也好，都不是街头混战，而是点到为止的“绅士运动”。
02 暴政与自我救赎
在拳馆里学习的技术，可能未必能帮我们解除生活中的威胁。那这是不是意味着练拳没意义了？
美丽并不这么认为。四年间，她从泰拳中切切实实收获了很多东西。
从小到大，美丽和肥胖作战多年，跑过步，节过食，吃过减肥药，屡战屡败，最胖的时候达到了214斤，整个人的健康状态都不太好。更让她觉得难过的是，肥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自信和自尊。
“我很喜欢蔡卓妍，追线下活动的时候跟她合照，发现就是一张大脸，全是肉，五官都埋在肉里了。”喜欢了那么久的偶像，那么努力才得到的合照，但美丽不敢拿来发朋友圈，那是她的黑历史，是绝对不会拿给别人看的东西，也是她减肥的最大动力——希望能体体面面站在喜欢的人面前。
有之前健身失败的经验，美丽把目标投向趣味性更强、对身体的训练更为全面、肌肉也不会变得很大的泰拳，希望借此能一举提高自己的协调、力量、反应、体能、心肺等多种能力。
美丽的泰拳装备
但是，全面的成果也意味着需要全面的付出，学习泰拳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光是学技术还不行。教练乔天告诉我们，格斗是最讲究力量的运动项目，绝不是仅仅依靠于手臂的力量，而是需要人的核心爆发力来打拳。腹肌、背肌、颈肌都要练，手腕和脚踝的力量都要加强。“身体素质和体能是载体，技术是灵魂，有了载体之后，你才能把这个技术做得更好。”
为了增强体能，美丽回家后还要经常给自己加练，跑步，波比跳，间歇跳绳，负重出拳……坚持不下去了就想想自己的身体变化。以前，她连弯腰系鞋带都会脸红，骑电动车时因为肚子和腿上的肉太多，每蹬一步都是挑战。如今，她靠着打拳甩掉了三十多斤肉，加大、加加大衣服换成了M码，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真的开心啊，你穿衣服有更多选择了，那种开心只有胖过、无奈过、穿不了自己喜欢的衣服的人才知道。”
20世纪的女性主义者普遍认为，女性身体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由社会建构而成的，女性的体型、姿态，深受男权社会的话语控制。在这样的背景下，很长时间内，女性健身的目的往往是追求苗条或性感的身材，对于力量型、对抗型、竞技型运动往往退避三舍。
但随着全民健身的热潮以及女性主义思潮在国内传播，女性的健身观念和方式正在悄然改变，越来越多女性开始注重，通过健身来取悦自己。
美丽觉得，“对抗”这件事太带劲儿了。绷紧手腕，颈肌、背肌联合发力，拳头砸到沙袋上，腿高抬踢到腿板上，那种“砰砰砰”的击打声听得人血脉偾张。真人实战对技巧和力量的要求更高，“奖励机制”也更足，那种快乐连回忆起来都让人激动，“你知道吗，如果你能避开对面那个人的一拳，你就会很开心！要是你打中了他几拳，你就会更开心。因为这很难的！”
但是，不是人人都像美丽一样，喜欢并扛得住竞技的压力。乔天介绍说，很多女性学员都会经历一个相似的周期，“刚开始不太了解，练了一段时间觉得挺有趣，等到了实战训练阶段就又开始抗拒，觉得都是好朋友不好意思打，觉得特别残忍不想打别人，也害怕自己挨打，很多人就有了退缩的心理。”
女性在拳馆对于实战的畏惧，不仅仅是因为她们害怕自己力量薄弱、技巧欠缺，更因为这种进攻、争夺、反击，与她们成长过程中的性别经验完全不符。她们长期被教育要知书达理、温和柔美、包容大度，尽量回避冲突矛盾，这种长期文化规训不只让她们在拳馆里挥不出拳头，在更广阔的生活图景里，她们也很难毫无心理负担地成为一个锋利的人。
在《凡身之造：中国女性健康叙事》中，作者熊欢指出，很多女性的健身故事，是一种“生活暴政下的自我救赎”。这种“暴政”，包括肥胖群体遭受的人身攻击，也有传统性别观给女性编织的贤良淑德等文化枷锁。
美丽在这种“暴政”下生活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就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害怕别人不开心，照顾所有人的情绪，不敢表露自己的不满。2013年时，她当面向妈妈出柜，被母亲质疑“你是不是有病”。谈话没法进行，为了避免争执，美丽的很多观念只能保留。
但泰拳给了她不一样的视野和想法。她越来越自信、乐观，注意力开始回到自己身上，关注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不再害怕产生、面对、解决冲突。叔叔们心疼她脸上的伤，觉得实在是没必要，她碍于礼貌没说什么，心里一点犹豫都没有，“怎么了，女孩子脸上有伤怎么了，谁不磕磕碰碰？”爸爸也一度担心她的职业发展，觉得“打手”实在不是条好路。美丽就霸气地告诉老爹，“怎么啦，当你的打手怎么啦？我保护你不行吗？”
就像在拳馆里，面对体型比自己高大很多的男对手也敢出拳一样，美丽越来越敢于在生活中正面地、坦然地表达自己的诉求，不再困于世俗的眼光之中，“不结婚不生子我也可以干很多事情，我可以挣钱，我可以出去旅游，为什么一定要嫁一个人传宗接代？”
03 “你跟要打你的人讲素质？”
不论如何描摹练拳对身体和心灵的益处，在这个特殊的夏天，面对并不偶发的事件以及系统性无力，这些讨论多少都显得有些苍白遥远。
于是，在每一段对话的最后，我们都与受访者认认真真研究起，在那个深夜的烧烤店，保命的方式到底有哪些，练拳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刘新想了又想，只能给出个不那么“女性主义”的回答。“尽量站在人多的地方，真的不要在太晚单独出去，和别人产生矛盾不要愤起而攻之。”她知道这样不对——凭什么要因为这些本不该存在的恃强凌弱的行为，因为本不该缺位的保护机制，逼迫女性让渡自己的生存空间——她不解、愤怒，也害怕、无助。在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她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四人当中技术水平最高、力量最强的男性拳击教练乔天认为，网上说的那些“一招制敌”类的招式根本不存在，所谓“练拳的人警觉性强”更有点扯，“你以为拍电视剧呢，还能感觉到杀气？最多是练习时间长了反应能力有所提高。”在他看来，只有进行过长期专业训练的人，且遇到力量差距不大的对手，或许才能对抗一二。他多次告诫班上的女性学员，“不要想着自己学过几天拳，就要和对方过过招。最好的方法就是，跑！”
那既然如此，还要练拳吗？美丽觉得，泰拳也好，拳击也罢，学习的不一定是动作，更是一种陷入困境时如何保护自己的思维。
她常年和男性学员对练，摸索出了不少保护自己的方法，“躲肯定是最好的，格挡闪躲让对方落空。跑也行，但要往开阔的地方跑，狭小的地方你一定吃亏。如果躲不赢的话，你就得去扛，让他泄力之后再去扛。”
美丽在进行沙袋练习
在美丽的描述中，当对方的拳头挥过来时，人不能躲，而是应该迎上去。因为躲，最终最重的力还是会落到自己身上。但如果迎上去，就可以截断对方的发力，扛过这一拳后再制造距离迅速反击。
可那天，烧烤店内外有九名同伙，受害者避无可避。面对绝对的力量压制，在拳馆习得的技巧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把伤痛减到最小就成了最重要的事，“学过拳的人，最起码会懂把自己的头护着一点，知道怎么样受伤的程度能再轻一点。”
将安全感寄托在练拳之上的女性们，都必须意识到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现实生活中，很多训练有素的专业格斗人员经常玩不过街头法则——日本摔跤之父力道山在酒后与街头流氓发生冲突，被对方用登山刀划伤后引发感染死亡——因为身高、体重的巨大差异，大多数女性不管怎么练习，也很难打得过男性。
但是还是要学，很多女性觉得不仅自己要学，也要带动更多人一起学。葛慧每天都在期盼拳馆恢复营业，她已经帮自己的好友预约了体验课，“不管怎么样，学点总比不学强。”
美丽决定以后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泰拳教练，她强烈建议压力大、不协调、怕冲突的女性来试试打拳。因为在纯粹的运动中，她真的找到了更坚韧、更快乐的出口。
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再去做做自己朋友的劝说工作。以前美丽拉着身边的女孩一起练拳，对方总爱用“我们是有素质的人（不打架）”来推脱。美丽觉得如今警钟已经敲响，女孩们必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了，“你有素质，你能跟要打你的人讲素质吗？”
事情就是这样。明明知道面对异性绝对的力量压制，自己可能毫无胜算的女性们，依然不得不学习举起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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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转自北京青年x凉子访谈录同名公众号：
【特稿】学格斗的女孩们：拳头能让我们平安走出那家烧烤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