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 深圳脱口秀往事
脱口秀演员老超和我相约在宝安壹方城见面,他从龙岗出发,花了两小时路程赶过来。和海报上张牙舞爪的喜剧演员形象不同的是,现实中的老超并没有那么多夸张的神情,甚至还有些严肃,说话带着一股很重的南方口音。如果不是亲眼看过他的演出,很少人会相信已经47岁的他跟脱口秀这种年轻人的文化有这么深的交集。
2017年以来,《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等一大批脱口秀综艺节目大热,脱口秀这一放松、自由、直接的喜剧表演形式也慢慢为人所熟知,它要求表演者单纯通过语言的魅力,用幽默的方式去表现生活和表达观点。也许很多人并不了解的是,内地最早的线下脱口秀演出就是从深圳起步的。如今活跃在台前幕后的很多脱口秀演员或编剧,比如程璐、梁海源、思文等,都来自于深圳的圈子。
而老超在圈子里算得上是“老资历”,在成为“老超”之前,他的艺名是“超音速”。他不仅是内地第一个开个人专场演出的脱口秀演员,还是目前国内活跃在脱口秀舞台上最年长的存在。在2018年成为全职演员之前,已经说了十多年脱口秀的他,曾是深圳某街道办部门的办公室主任,有一份有编制,并且相当严谨严肃的工作。
老超之所以大费周章横跨半个深圳赶来,是因为疫情期间,深圳很多的脱口秀演出都停了,而这里尚未被波及,晚上在“玩儿丸”喜剧馆将会有一场开放麦演出。他想来这里测试一下自己新写的段子——当下年轻脱口秀演员模仿不来的中年人段子——大多是关于婚姻、中年夫妻的那些事,或者是一个中年男人对世界的解读。
我记得一个典型的老超式的段子——“我最近一直在研究一个边缘话题:被家暴的男人。”台下零星出现了笑声,“但这篇研究一直没发出去”,老超设置了悬念,“因为我的电脑被我老婆砸坏了!”梗一出来,掌声和笑声也交杂在一起随之而到。
开放麦并非正式的演出,而是脱口秀演员为试验段子效果的彩排。在能正式登上剧场之前,所有演员都需要经过“开放麦”的试炼,检验段子够不够好笑,能不能引发台下观众即时的反应。只有经过反反复复“开放麦”的磨炼,才能积累一批有效果的段子。
老超坚持每周参加一次开放麦,这个习惯从他开始玩脱口秀就保持了下来。见面后,他给我讲了脱口秀圈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在脱口秀发源地美国成名前,为了寻找上台演出的机会,华裔演员黄西甚至会花很长时间驱车去到另一个城市。而当地的俱乐部老板不仅不提供报酬,往往还会提出一个要求:必须带两个顾客进门消费,才允许他上台。
但脱口秀这个舞台就是这么有魅力。即便它会让演出者不断经历失败和窘迫。但只要站在舞台上,台下真诚的笑声就是一道光,它会成就一个普通人一生少有的高光时刻。
老超(谢国君)
国内第一批脱口秀演员,深圳首位举办个人专场的脱口秀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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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黄西曾经艰难地寻找表演机会,老超绝对算是幸运的。
2007年,在美国纽约长大的华人笑匠Jami扎根香港,经营起了当地第一家中英双语的脱口秀俱乐部Take Out Comedy,并致力于推动美式脱口秀在亚洲发展。在内地,比邻香港的深圳就是其第一站。在Jami的支持下,2009年5月,“全球首个普通话脱口秀俱乐部”——外卖脱口秀在深圳正式成立,普通话脱口秀开始有了展示自我的舞台。
2011年,当时刚刚晋升某街道办部门办公室主任的老超,因为工作性质常常需要讲话发言,一向嘴拙的他,想到了参加当时深圳非常火热的演讲俱乐部,“锻炼口才”,却误打误撞,参加了一场外卖俱乐部举办的开放麦演出。脱口秀的舞台非常自由,看到台上的演员不过是讲讲笑话,甚至连肢体语言都很僵硬,“我想我也行啊!”老超便跃跃欲试。结果第一次登台,就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笑果”——全场二三十人几乎笑翻了过去。老超略带谦虚地说:“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他们当时笑得那么厉害,到底是在笑我的口音,还是真的在笑我的段子。”
无论如何,在脱口秀的舞台上,得到笑声就意味着得到绝对的认可。此后,老超开始期待每个周四——这一天晚上,外卖俱乐部都会举办开放麦演出。当时外卖俱乐部采取会员制,只有成为会员才能上台表演,而真的有勇气上台表演的人其实并不多,但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每次演出,老超都能拿出五六分钟的段子来,并且几乎都能精准击中大家的笑点。一贯不善于表达、在人群中也没有太多存在感的老超,从观众的笑声中,收获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光时刻。而听说有些演员上台讲了六七次都没有笑声,老超心里想:“原来,我还挺有幽默细胞的。”
老超自己也清楚,要登台演出,自己有着非常多的先天不足。他的湛江口音很重,说普通话时语速一快就有些磕磕绊绊,直到现在,还有朋友不相信他会讲脱口秀,“说我一个从小说话都不流利的人,怎么表演呢?”
相比很多演员在舞台上游刃有余,按老超的话说,他缺乏一种“气场”。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有过什么资历,只要登上脱口秀的舞台,大家都只会关注你说得好不好笑,用笑声给出最忠实纯粹的评判。哪怕老超已经磨炼好自己的段子,但到了正式的演出,一旦开场抛出一个梗,观众没反应,再抛出一个梗,观众还是冷场,老超立马就会出汗和脸红,在紧张的情绪下很容易就演砸。
他至今仍记得第一次演砸时的场景:在一次现场600人的演出中,他表演了一组15分钟的段子,每个抛出的段子都收获了海水一般的寂静。这15分钟漫长得像是煎熬,直到老超浑浑噩噩地抛出最后一个段子,观众才发出迟到的笑声。走下台时,老超几乎是落荒而逃。还有一次是在酒吧里,观众都在边摇骰子边喝酒,几乎没有留意舞台。而老超一开口就泄气,甚至忘了好几次词,十几分钟的表演里,他不得不拿出稿子看了四次。有好几次演砸后,老超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根本不适合说脱口秀。但脱口秀的舞台就是诱惑着他。神奇的是,一两次演砸后,到了第三次,他又开始能引发大家的笑声,而笑声能够治愈此前的一切挫败感。“要是一直被打击,我可能早就不说脱口秀了,反正当时我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其实,当时脱口秀的圈子并不大,观众很年轻,更多的是以包容的心态来看待台上的演员。老超还记得有一次,他在台上说得直冒汗,一位前排的女观众看他那么紧张,给他递了一张纸巾擦汗。而更多的感触,是他到上海、北京等外地表演后,发现观众对舞台的包容程度是不太一样的。
“像我这样口音特别重的南方演员,在外地很容易被挑剔,但在深圳,就不会有太多的困扰,甚至还可以成为个人的一种特色,也许不是在深圳,我就不会开始玩脱口秀。”老超说。
洛宾(冯立文)
逗伴脱口秀联合创始人,喜剧主编,《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译者,播客电台《说的全是梗》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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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末,在华侨城创意园的凤巢空间里,老超迎来了第一次商演,门票50元,几位演员轮番上台表演,最后每个人分得了一两百块钱。数额不多,但老超却特别开心,因为他第一次发现,有观众真的愿意花钱来看,“原来说脱口秀还可以挣钱。”
但当老超还把脱口秀当作是一种玩票,满足于每周一次开放麦,每个月一次商演的状态时,他身边已经有人看得更远了。他记得程璐当时曾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想要成为脱口秀明星。”讲脱口秀还能成为明星?这在当时的老超看来,无疑是天方夜谭。
作为早期一起玩脱口秀的伙伴,洛宾只比老超小两岁,生活经历丰富,还曾经营过公司,他也看到了脱口秀的广阔前景——当时外卖俱乐部主要的盈利模式是靠招收会员吸纳会费,而参与者也大多把脱口秀当作锻炼口才的一种方式。但洛宾相信,脱口秀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演出能盈利挣钱,甚至成名。
因理念不同,洛宾、程璐、梁海源、老超等人选择脱离外卖脱口秀,在2013年8月一同参与创办逗伴脱口秀俱乐部,在全国各地寻找到了更多的演出机会,并且还最早把脱口秀搬进南山文体中心等大型剧场,有了固定的演出场所和观众群。不过,当时脱口秀仍然属于一种相当小众的表演,哪怕有了规律的演出机会,但带来的收入仍然“可以忽略不计”。老超记得,一场演出实际收益分给每个人也只有三四百元,大部分人仍然是以兼职的身份参与演出,除了老超是事业编制,他们之中还有医药研究员、外贸业务员、翻译等五花八门的职业。
但他们却真心热爱脱口秀。为了定时组织几乎没有门票收入,还要自己贴钱租场的开放麦,他们辗转了多个场地,曾经在地王大厦69层顶楼,给不明所以的观光客讲脱口秀,有些时候,短短几分钟,坐满的观众哗哗啦就走掉了一大半。“没有坚强的神经还真的无法消受。但,这不也正是脱口秀的魅力所在吗?”洛宾说。
除了演出外,他们还做了许多跟脱口秀有关的事情——比如翻译了国内最早脱口秀教程书籍《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洛宾从2014年开始连载《中国脱口秀演义》,从亲历者角度记录了许多关于脱口秀不为人知的故事,其中就详细记载了翻译《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的经历。
2013年中,那时大家练习脱口秀大多靠自我摸索。在程璐家里,洛宾参与了一个小范围的脱口秀研习小组,当时他们学习的正是原版的《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这本书在国外脱口秀圈的地位非常之高,有不少著名的脱口秀演员就是受这本书的影响才走上了舞台。
洛宾他们对这本书可谓相见恨晚。因此,即便没有出版社愿意资助,也没有翻译费,但洛宾、程璐、梁海源三人还是决定自己着手翻译这本书,然后通过众筹在香港出版。他们找到原作者格雷格·迪恩授权,付了一笔1000美元的授权费,然后各自分工。“每个人负责四至五章的翻译,每译完一章便开始交叉校译,然后每章自己再校对一遍,全书翻译完以后再校对两遍才发给出版社。书中有些无法直接翻译成中文的俚语和笑话,我们也在邮件里和格雷格·迪恩先生反复确认,找到合适的替代方案才敢放到译文里去。”洛宾写道。
而用洛宾的话说,“这是国内第一本针对脱口秀笑话创作和舞台表演的指导书,我们衷心希望本书出版以后,能在脱口秀爱好者和从业者,以及所有希望自己变得更风趣幽默的人当中引发深入的讨论,从而推动脱口秀这门艺术在中国的发展,从而让我们有机会回去打那些出版社编辑们的脸。”
老超与这本书的交集是,他出了一笔钱,在序言中获得了一句鸣谢,“老超在脱口秀界深耕多年,成绩不菲,目前为止最大的成绩是让我们在本书中感谢了他。”洛宾在回忆中,仍不忘用脱口秀演员最乐此不疲的相互调侃,调侃了一下老超。
而在被无数次盗版后,2018年,有内地的出版社终于正式出版了这本书,而营销文案是这么写的:“从无人问津到万众期待,这本书出版背后有太多数不清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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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到2018年,脱口秀迎来了“破圈”的机遇——电视综艺的井喷。洛宾说,转机出现在2015年的夏天,《今晚80后脱口秀》签下了长期为节目担当主力写手的几名脱口秀演员,这批演员成为了国内第一批职业的脱口秀演员。2017年,现象级的脱口秀综艺节目《吐槽大会》开播,其中有一半的写手来自逗伴俱乐部。不少深圳的编剧、演员在此之前已陆续到上海发展。“可以说深圳第一批成长起来的脱口秀演员几乎走光了”,洛宾记载道。这里面其实也包括了洛宾本人。
而这次出走,让深圳的脱口秀圈子一下冷寂了起来。对老超而言,算是一次不小的打击。有一阵子,看着舞台上都是一些年轻的面孔,水平也大多平平的,老超觉得兴致索然。他在舞台上消失过一段时间,回去老老实实地工作。但在一个单位干了20年,每天走同样的路上班,在同一张办公桌上干几乎同样的事,一眼就看到头的生活,老超的确乏了。而脱口秀原本是他生活中的调味剂,如今,却能成为改变往后余生的机遇。终于,在2018年3月,他独自做出了一个决定——辞职,全职说脱口秀!
辞职后的老超一度信心满满,当他看到程璐、梁海源等当初一起玩的伙伴已经快速蹿红,“他们可以,我也可以吧!”辞职后,老超立马签约了一家公司,演出加编剧,工资一万,还让他去上海北京的俱乐部演出。但漂了一圈后,老超发现外地舞台很难接纳像他这种类型的演员。“像在北京,观众对演员都有很高的专业要求,第一条就是普通话要标准。”自觉没有被当地的观众所接受,而自己也放不下深圳的家,老超又回到了深圳,签约了笑果文化在深圳的子公司。
伴随着脱口秀的大火,一批天赋异禀的脱口秀新秀开始涌现。“他们不仅能熬夜写稿子,积极看书看视频学习,还会谋求各种线上线下的演出机会。”相比之下,人过中年的老超已经显得慢了一拍,段子大多靠生活的灵感,而要上节目,更是遥不可及。毕竟,像老超的中年段子,的确很难博取当下以年轻观众为主流的流量的青睐。
签约后的老超,大部分时间听从公司的安排,在深圳和广州做线下演出,还经常因为疫情缘故,演出一停再停。“我们属于不被看到的脱口秀演员,大多时候只能接拼盘式的演出,每个演员轮流上去讲几分钟,挣几百块的出场费。”而老超的目标,哪怕不能成为上节目的“脱口秀明星”,他也要成为“线下最牛的脱口秀演员”。
2022年3月,他和公司的合约到期,开始着手筹备自己的专场演出,题目是《超级人生:十年脱口秀之路》。而首场演出时间定在了3月19日,宝安壹方城举办。老超还计划要做全国巡演,但因为突如其来的又一波疫情,演出被推迟。“多情总被无情负”,老超在朋友圈写下了这样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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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洛宾离开了笑果文化,创业又刚好遇上了娱乐圈的寒冬。2020年8月,洛宾回到深圳,重拾逗伴脱口秀的牌子,与上海Storm徐风暴的厂牌喜剧联盒国一起,在深圳和广州合办演出。
在脱口秀综艺不断破圈的同时,线下脱口秀也开始热闹起来。在深圳涌现了新的一批脱口秀俱乐部,一些重磅演出甚至一票难求。“脱口秀有着疫情都无法阻挡的生命力”,洛宾跟我说了一组数据:以2021年第四季度为例,一个周末,深圳至少有20场脱口秀演出,一个月就有至少80场。而2015年,整个深圳一个月最多也只有1到2场演出——“几乎不能同日而语。”
这的确是脱口秀演出的好光景,年轻的脱口秀演员不断脱颖而出。洛宾跟我约在他的工作室,那一天,他正好要录自己的播客节目《说的全是梗》,那一期的主题是“女性的觉醒时刻”,邀请了三位深圳的女脱口秀演员对谈。三个女孩,有律师,有在游戏公司、跨境电商等行业上班的,她们都很年轻,很会用吐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所理解的女性主义的观点,引发阵阵欢笑。这或许是脱口秀真正蓬勃发展的一个切面。
有媒体曾经问洛宾,“你从事脱口秀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你对脱口秀有什么理想?”
洛宾想了一下,这样回答:“其实媒体很喜欢挖掘一些带悲情英雄色彩的故事,这样文章写出来能打动读者。例如经常有人提到喜剧演员私底下很抑郁,因为他们都把欢乐的一面留在舞台上了,但实际上,我不觉得从事喜剧工作是苦的,觉得苦的人最后都退出了,留下来的才是真正喜欢这门艺术的。如果一件事需要‘坚持’才能进行下去,那你肯定不是真心喜欢这件事。回想一下,你每周末花那么多时间去踢一场足球,你想过你是在‘坚持’吗?你的理想是一定要去踢英超吗?显然不是,但你竟然从毕业到现在每周都去踢,这是为什么?除了‘热爱’,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从事脱口秀就是我每周末的足球比赛,幸运的是,这样竟然还有机会变成‘英超球员’,这是多么的幸运!”
脱口秀大事记
2009年5月
中国内地第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全球第一家普通话脱口秀俱乐部——外卖脱口秀在深圳成立。
2013年8月
洛宾、程璐、梁海源等创立了逗伴脱口秀,
并最早把脱口秀搬进大型剧场。
2013年11月
逗伴脱口秀走出深圳,在东莞红糖罐Live House演出。随后陆续前往珠海、东莞、广州、厦门、南昌、上海等地演出。
2014年5月
洛宾、程璐、梁海源开始翻译国内第一本针对脱口秀笑话创作和舞台表演的指导书《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
2015年底
逗伴脱口秀的多位演员陆陆续续从深圳搬到上海发展。
2017年上半年
国内最大的脱口秀俱乐部——噗哧脱口秀在深圳定期举办开放麦活动,并开始在本地运营脱口秀俱乐部。玩儿丸喜剧(2015年)、智同笑合(2017年)、硬核喜剧(2019年)、置顶喜剧(2021年)等脱口秀俱乐部亦开始在深圳举办演出。
(部分内容整理自洛宾连载专栏《中国脱口秀演义》,感谢洛宾提供的大量一手资料)
晶报记者:余梓宏
制图:勾特
编辑:陈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