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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时代发展到今天,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对性别与职业身份的关系,难免还存在一些刻板印象。
说起刑警,我们会觉得TA大概率会是男性。而说起幼儿园教师,我们会认为男性从业者免不了性别特征带来的“天然障碍”。比如他们可能不够细心、耐心,不够温柔、亲切。
但不可阻挡的是,全球的幼教执业体系正不约而同地崛起一股男性力量。在欧洲一些国家,他们提出要将男性幼教比例提高到20%,芬兰和法国甚至已经做到。日本的幼教队伍中,也有5%是男性。在上海,这个数字在5年前就达到1.5%,今天只会更多。
2021年临近寒露的时候,我在浦东新区东方幼儿园(联阳部)见到了刘树樑,上海唯一一位特级男幼师。
见面地点是在他看似杂乱无章的办公室。他走路和说话的速度都比寻常人利落一些,在代表着教师职业最高水准的“特级”队伍里,他是最年轻的一位,只有37岁。
他问我:你想知道什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我想知道你。你怎样面对孩子,怎样面对自己。”我说。
职业生涯的所有尴尬都经历了
因为同班同学一句“你挺像幼儿园老师的”, 高三那年刘树樑去参加了华东师大学前教育专业的提前面试。
“我仔细想了一下,我好像不排斥孩子,好像蛮喜欢孩子的,就去面试了。面试现场的老师就是我后来大学时的老师们。我感觉他们很希望我考进去,反复在讲,‘小伙子好好表现’。
大学课程分理论和专业课两类。专业就是弹琴、跳舞、声乐、绘画这些技能,我从来没学过。我们专业九十几个女生,三个男生。有一节芭蕾舞课,老师怕男生尴尬,让女生先考,结果女生考完试都不走,有三四十人留下来看我们考试。
你知道男孩子,身体很硬,穿芭蕾舞裤、鞋,做那些动作……还有绘画,我很不擅长。老师习惯把每个人的作业拿起来讲评色彩、构图,然后说这幅作品拿到外面可以卖到多少钱。每当翻到我的作品,同学们就哄堂大笑。
我职业生涯的所有尴尬都在大学时候经历过了。也想过转专业,特别是我们班连5人的足球队都凑不起来时。
一直到见习,进了幼儿园,看到孩子,我突然觉得很开心。你和孩子接触,他最真实的东西会给你。我们成人会掩饰,但他们不会。”
刘树樑的办公室就像东方幼儿园里男幼教的俱乐部。似乎每个人下了课,都要来兜上一圈。刘树樑指着其中一个说:“他是我们的实习生……你看他(笑嘻嘻的样子)……我刚工作时也是这副腔调。觉得不就是给孩子上个课吗?反正教案就那么五六百个字,你把它全部看完,大不了把它背下来。
根本不是那回事。我上的第一节公开课叫‘沙池取物’。就是预先把一些东西埋在沙子里,然后带孩子们用各种方式把它拿出来,比如用钩子钩,拿吸铁石吸。当天很不顺利,孩子在探索过程当中碰到一些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原本30分钟的活动,被我上了50分钟,30多度的高温天,也有紧张的缘故,下了课我浑身湿透。
还有一节课是语言活动。我讲一个绘本,说着说着下面就开始插嘴,场面很混乱。老园长点评的时候说,我上课很有西方人的那种味道,课堂上孩子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实际上是替我解围。
我是那时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们面对的这些孩子是最真实的自己,他们不像其他学段的孩子那样整齐划一,他们很有个性,还是生命个体最初始的样子。”
躲在评委怀里号啕大哭的孩子
很多人说,在上海,找一个比刘树樑教得好的幼教并不难,但他的课程设计能力却是难能可贵。
这两年,刘树樑不再带班了,做了东方幼儿园的课程部主任。他带领着一批幼教,把许多弄堂游戏、大人的休闲娱乐方式,改版成孩子们的玩法。
刘树樑独创的幼儿版“密室逃脱”课程,甚至让他一举夺得幼教界奥林匹克竞赛的一等奖。但只有刘树樑知道,他的出圈更像是一场奇妙的意外。
“那是一次非常高规格的中青年教师教学比赛,我准备了一个适合孩子们玩的‘密室逃脱’课件。具体来说,就是带着大家探究光。让孩子们进入一个封闭的环境,然后发给每人一面小镜子。利用这个镜子进行多次反射,最终找到关键的线索。
前面几次试讲都很成功,但真正的比赛现场出了状况。因为密室比较昏暗,当背景声音‘欢迎来到密室’一出来, 平时很勇敢的一个男孩子突然间哭起来了。
我问他,你还想参加吗。孩子说想的,但不要待在密室里。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全程待在评委的怀里号啕大哭。
有意思的是,他尽管哭,但我在游戏中的所有提问,他都要抢着回答。最后一个环节,需要他们两两合作。我让一个平时和他关系不错的小兄弟去劝他回来,没想到他同意了。当他们共同完成了光的反射实验,最终逃出了密室,那个男孩子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
这的确是个意外,谁会知道这样一出闹剧反而给我加分了呢。但归根结底,这也是我真正想给他们的东西。现在的孩子都是家庭里绝对的掌上明珠,他们面对挫折,甚至是接触消极情境的机会都很少。我们通过一些游戏,让他们除了获得知识经验,在情绪控制上也能得到发展。”
“也许女幼教不会选择通过这样的方式引导教育孩子?”记者问。刘树樑给了否定的答案。他举出一个经典的案例。
“很多人觉得,你们男幼教看到有一个孩子摔倒了肯定会跟他说,没事的,自己站起来。大家并不知道,其实现在很多女幼教也会这么做。这与男女无关,与教育的本质有关。”刘树樑说。
男幼师一抬桌子,孩子们惊呼:好厉害
男幼教所需要面对的,终究是相较女性从业者更多的误解和怀疑。
早在20世纪90年代,上海许多幼儿园曾大规模招收过一批专职体育男幼师。但男幼师的从业热潮并没有就此到来。直到2005年刘树樑入行前后,高校学前教育专业才刚刚有少量男性专业人才毕业。而他们投出的简历,也大都石沉大海。
很多年后刘树樑曾当面问过一个曾经婉拒他的幼儿园园长:当时为什么不接受我。园长解释,上海的幼儿园从来没有过培养男幼教的经验,而且家长也不大接受。
刘树樑和他的师兄、师弟们,选择了浦东的幼儿园,在这个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似乎也正在开社会风气之先河。这里率先向男幼师抛出橄榄枝,也因此培养了许多在幼教管理、教学等方面的全国性领军人才。
当然,更多的男性学前教育人才还是选择了转型。刘树樑的同学和同事里,有跑去做会计师的,也有考了公务员的。“你能想象吗?还有学幼教的人去做警察。”
如今整个东方幼儿园200多名教师里,男幼师有18人。“差不多10%,比例已经很高了。”刘树樑也发现,曾经许多拒绝过自己的幼儿园,也开始欢迎,甚至明确了男幼师的招聘计划。
而社会赋予男性幼教的期许,也正在从以往片面的“体育老师”“户外课老师”的技能作用转向其他更多方面,譬如对学生人格的培养。
刘树樑说,他们看到很多男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由于父亲的缺位,导致性格内向、阴柔。男老师的一言一行,很可能会是孩子生活中的模版,会产生特殊的价值。
“拿搬桌子来说。一般女老师会叫几个孩子帮她一起搬,男老师却凭一己之力一把搬过来了。这简单的小动作,常常能引来惊呼:好厉害。恰恰说明这个动作对孩子来说,是有‘意义’的。孩子们需要这样的‘意义’。”
90后“大胡子”成幼儿园最受欢迎老师之一
近几年,社会上屡次曝出发生在幼儿园内的虐童、猥亵儿童事件,矛头也大都指向“男幼教”这个特殊的职业身份。每当这时,刘树樑总觉得如芒刺背。
“其实犯不犯罪和性别并无直接关系。女性从业者就不会犯罪吗?但我们无法就此说服我们的家长,尤其是外部舆论放下对男幼师可能的成见。”
去年以来,趁着疫情期间幼儿园停课的档口,刘树樑做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在B站上开了一个账号,和一群男幼师一起自编自导自演情景短剧。有些是反映发生在幼儿园里的真实场景,有些是展示幼儿园男幼师的日常工作,他说,希望可以出一点微薄之力,为男幼教群体正名。
在这些短片里,90后男幼师宋晨迪、唐徐臻等人各自扮演了一个角色。其中一段故事,背景是儿子第一天上幼儿园,父亲答应他放学后,会是那个冲到班级里接孩子的“第一名”,依依惜别后父亲整天失魂落魄,儿子也心不在焉,一段诙谐的表演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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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可能比剧里还令人啼笑皆非。你来我们幼儿园看看,每天放学的时间段,家长扒门的、望眼欲穿的,人人想做‘第一名’的心可能比读书时候还强烈。”
过去这十多年来,是男幼教群体不断壮大的时期,更是中国幼儿家长观念的一个极速变动期。家长之于孩子的态度在变化,家长之于幼师的态度,同样在变化。
“自我从业以来,的确有家长曾经说过,男老师不能带游泳,也不应该带孩子午休。这些都可以通过制度安排避免。但真正到了日常的课程中,家长其实很少会就老师的性别提出意见。你知道吗?我们园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是一位名叫姚宇斐的90后‘大胡子’。
因为他够专业,够尽责。每一个孩子的情绪变化、日常起居,他都能关注并照顾到。当孩子把自己在幼儿园的所见所闻向父母倾诉时,我想没有人会忽略老师的专业态度,而去纠缠于TA的性别吧。”刘树樑说。
结束采访前,我们去旁听了一节刘树樑的课。他带着孩子们做了一个游戏,抽桌布。桌布上放置一瓶水,通过快速的抽拉,桌布掉下来了,水却没有移位。起先孩子们都不相信,在刘树樑的指导下一一成功了以后,欢呼声、叫喊声震耳欲聋。
这样的一幕对于一个富有经验的男幼师,或许已是日常,但对当时经历着的那些孩子们,却很可能是幼小生命中一次里程碑式的自我肯定。
栏目主编:周楠 文字编辑:杜晨薇
本文视觉:孟雨涵
来源:作者:杜晨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