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郑好
2022年是中国现代作家孙犁逝世20周年。近年来,孙犁的作品没有被淹没在时间深处,反而在书店里越来越常见,以多种版本出现,拥有一众忠实的读者粉丝,显示出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在精读孙犁作品,还策划出版过孙犁谈读书的文集《野味读书》的青年评论家黄德海看来,孙犁是一个从来没被遗忘的作家,主要原因是他的不少作品收入过中小学教材。
黄德海(本人供图)
教材是很重要的,会在儿童和青少年心里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孙犁先生生前大概没有预料到这一点。除了“荷花淀”早期的小说系列,孙犁晚年的“芸斋小说”,天真又老辣,“我个人觉得,更大意义上是写给自己看的,文字更简洁,结论也更干脆,最终反而成了一种特别的风格。”
除了小说写作,孙犁谈读书的散文也是备受粉丝喜爱。《野味读书》就是一本孙犁谈自己一生买书、得书、藏书、读书生活的文集。身为该书编者,黄德海不吝赞美。“从这本书里,我们可以看到简练、收敛和爱恋。简练,是孙犁的文字。收敛,是对表达的克制。爱恋,是对人世的爱恋。从编这些集子的过程中,我学到了很多,不妨说,得出前面的这些体会,是最大的收获。其实,编一本书的过程,首先受益的总是自己。”
除了孙犁,让黄德海念念不忘其读书之道的,还有金克木。2022年是金克木诞辰110周年。金克木(1912年-2000年),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教授,通晓多种语言,学贯中西,是北京大学“未名四老”之一,著作有《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旧学新知集》等。作为一代学问大家,金克木其读书与治学自有独到幽微之处。早在2007年,黄德海就曾策划编辑了一本金克木谈读书治学的文集《书读完了》。
黄德海从金克木生前约30部已出版著作中精选出有关读书治学方法的文章50余篇,帮助读者一窥大家通人治学读书之堂奥。这本书反响甚好,销量和口碑都很好,2017年5月还出了增订版。
鉴于金克木以一代大家而尚无详细年表或研究性传记,实为憾事。2022年6月,黄德海又用编年体体例编著了一本《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由作家出版社推出。黄德海再次精读金克木作品,从金克木的人生经历、交友游历、冥想顿悟、独对宇宙等环节,用引文+陈述的方式,勾勒出一个人是如何在时代激荡交错中,靠着自学和不放弃,成就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这本书虽然是非虚构,但却因为细节生动,竟然另具成长小说的神采。
黄德海是谁?他为什么对孙犁、金克木等人的读书、人生如此感兴趣?其实编书不是黄德海的本职职业。1977年出生的黄德海,2004年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现在是上海市作协主办的文学杂志《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
黄德海尤其擅长文学评论,著有《世间文章》《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驯养生活》《虚构的现艺》等。曾获第八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文学评论家”、第三届“山花文学双年奖·散文奖”。编书,评书,写书。让他对文学有自己深厚的判断经验和观察的锐利眼光。2022年7月,封面新闻记者独家采访到黄德海。
对话黄德海:“好的文学批评是一次协作性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
封面新闻:您参与策划的“书读完了”系列,除了金克木《书读完了》、孙犁《野味读书》,还有废名《少时读书》,吕叔湘《书太少了》。此外,你还策划出版过一套朱光潜的选本,其中一本《读写指要》也是谈读书。为什么愿意以读书为线索策划一套书?
黄德海:其实就是想把自己从读这些先生书所获的教益传达出一点来,跟大家分享。与此同时,也是想编出涉及的那个写作者独特的面貌。这些编的书,总起来说,可以看成一种跟自学有关的“博雅”或“通识”教育,注意文章的可读性,注重读书的整体性,不局限在某个专门的学科里,尽量把读书方面专业人士的过来人之言平实地呈现出来,能够让喜欢读书的人,有个可以凭借进入的门径。
封面新闻:在《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中,可以看到金克木幼年在家里受到的教育,尤其是他的大哥教他的那套读书方法很特别,几乎无法复制。在编这些内容的时候,是怎样的感受?
黄德海:金克木大哥说的那一套读书方法,如果我们仔细看,关于旧学的,应该是读书之家差不多共同的认识,循序渐进,关照到人的性情和实用。关于新学的,应该因为他大哥很早就出门闯荡,见识过太多时代的变化,因此当时算得上稍稍领先于时代。我们看了,大概会很羡慕这样的传统教育,感叹自己的旧学底子差,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但我们可能会忽视的一点是,这个所谓的书香之家的教育,并非我们想象中的属于无用之用的读书,而是有其特殊的实用性。小学毕业之后,金克木从私塾陈夫子受传统训练两年,才意识到传统所谓读书的实用性。不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从前中国的读书人叫作书生。以书为生,也就是靠文字吃饭。这一行可以升官发财,但绝大多数是穷愁潦倒或者依靠官僚及财主吃饭的。……照我所知道的说,旧传统就是训练入这一行的小孩子怎么靠汉字、诗文、书本吃饭,同商店学徒要靠打算盘记账吃饭一样。“书香门第”的娃娃无法不承继父业。就是想改行,别的行也不肯收。同样,别的行要入这一行也不容易。”
“每一个可能的流行,其实都提供给了我们认知世界的机会”
封面新闻:我们经常会在地铁上看到很多人用手机刷短视频或者看网络小说。或许网络小说能提供娱乐的功能,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改变的?
黄德海:这个问题不是我们判断了就可以的。更重要的是观察,观察网络文学和短视频提供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吸引人。这或许是比赞同或反对更重要的问题。每一个可能的流行,其实都提供给了我们认知世界的机会,用不着急着赞同或者反对。如果要反对某个流行,要寻找出其背后的至深根源,然后清理源头。单纯地反对或看不惯,就等于是以幼稚的思维对应幼稚的思维,除了双方互相拉仇恨,不会有任何作用。比如我们说,网络小说提供了娱乐功能,那美剧是不是?动漫是不是?电影是不是?要知道,不到一百年前,电影就是被这么认为的。不到三百年前,小说也是被这么认为的。更早的荷马史诗,是不是也被这么认为?所以,流行不是判断好坏的标准,重要的是这些作品提供了什么。当然,如果有未成年人或部分成年人,耽溺于(只在耽溺的意义上)某些类型的东西,总是让人担心。不过话说回来,哪种让人耽溺的东西,不需要担心呢?我们都应该记得,林黛玉读《西厢记》的时候,薛宝钗可是语重心长地劝说过不是吗?
封面新闻:你的文学评论很受赞扬。但不得不说,评论总被认为是作品的附属品。你怎么看?
黄德海:在文学评论写作上,我其实是个学习者,偶尔的赞扬,是大家对我的鼓励。在文学评论写作中,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总被认为是文学作品的附属。其实文学评论是一个单独的行为,它有自己的运行逻辑。我前些年说过,文学评论跟文学作品有关,却应该时时回到我们置身的当下,与批评对象共同成长,在深入、细致阅读具体作品的基础上,获得具体的感受,回应具体的现象,得出具体的结论。这个生成虽与具体的文学作品相关,根柢却是写作者在阅读时凭借自身的知识和经验储备,有了发现的惊喜,并用一种与作品不同的方式把这个惊喜有效传达出来。这发现跟阅读的作品有关,却绝不是简单的依赖。好的文学批评应该是一次协作性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寻找的是作品中那个作者似意识到而未完全意识到的隐秘世界。评论者与作者一起,弄清楚了某个陌生的领域,从而照亮社会或人心中某一处未被道及的地方——新的世界徐徐展开。
封面新闻:在写好文学评论方面,你认为评论者要具备哪些素养?
黄德海:跟任何一个文字相关的领域一样,评论者需要有对世界和自身的深入认识,需要对经典的切身体会,需要对时代发展的敏锐,说起来很多,但每一样做起来都非常困难。
封面新闻:在变化非常快,不确定性非常大的当今世界,你觉得文学存在的意义、功能是不是更突显了?
黄德海:文学的功能,我个人觉得始终是有限的,甚至,在读经的时代,文学被排斥的可能更大吧?传统的四部之学,经史子集,属于文学范围的集部,稳稳排在末尾。我们看金克木哥哥对他读书的指导,文学占的份额小,并且对阅读文学有各种各样的防范。在某些时期,文学写作者被关注到了明星一样的地步,也并不是好事。从这个方向看,文学在某个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其实很值得欣慰。
封面新闻:需要读者付出一定专注力意志力代价的严肃文学,在与轻松即可获取的短视频、网络小说竞争读者的时候,其实还是处于劣势。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黄德海:说到我们反复强调的严肃文学,没错,有一些作品,确实需要付出专注和意志力来阅读,但是不是可以问,更多的作品是不是故意制造了阅读障碍?我不敢下任何结论,但对过分强调严肃,其实是抱有怀疑态度的。比如,是不是可以问,不能够让更多人欣赏,是否因为我们的写作功力不够?
不妨举几个例子——《三体》是不是通俗作品?金庸是不是通俗作品?《红楼梦》和《水浒传》当年是不是通俗作品?“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柳永的词当年是否肯定是通俗作品?“旗亭画壁”的故事说的不是通俗?这些问题,都很难有简单的结论。对我个人来说,我也看短视频,也完整读过几部千万字级别的网络小说,有些网络作品,可能已经远远超过所谓的严肃文学了,只是因为我们的阅读方式改变还没有跟上,所以很难辨认。这些真是难以下结论。或者,当发现自己写的东西处于劣势的时候,先看看自己是不是被某些概念或偏见(某种意义上,未经严格检验的理想也是偏见)局限住了,而不是急着找流行作品的问题,会是更好的选择?
“文学不像过去那么被关注,在我看来好坏参半”
封面新闻:这几年,像韩寒郭敬明那样的类型文学畅销作家变少了,写小说的年轻人似乎回归了严肃文学。像林棹、郑在欢、魏思孝、周恺这样的年轻作者,都各自有各自的特色。作为专业的文学评论者,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黄德海:文学不像过去那么被关注,在我看来好坏参半。好的方面,是排斥了一批企图凭文学迅速获得名声或者财富的人,现在的情形,起码文学不再是成名的终南捷径了对吧?不好的方面,很多有想象天赋的人,投入了更能引起关注的其他领域,文学领域难免会有些冷落。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年轻人回归严肃文学,应该只是在我们关注的范围内,出现了一些出色的年轻人,更大的范围来看,就很难说。你提到的几个年轻作者,我都关注过。他们的作品都各有特点,假以时日,甚至可能成为不可替代的写作者。但任何开始时候的预测都为时过早,就写下去吧,包括我自己,真的写出了不起的作品,再来谈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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