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庙
前两年回老家点了个外卖,地点填的是门牌号。 十几分钟后,接到外卖小姐姐来电。她无奈又委屈地表示,地图定位不了我填的门牌,实在没法送货。我说,就在二中的对面,村道往里走个六七百米就到了。
一会儿后,小姐姐又打来了。她说二中对面好几条道,走哪条呢?我一时语塞。她说,能不能加个微信给个定位。我大义凛然地拒绝了。点外卖说不清地址,就如同新婚之夜找不到洞房,简直是直男界的奇耻大辱。
于是我说,二中大门往右走个五十米,对面有个移动营业厅。营业厅边上,有条村道,道口一块半米来高的石碑,碑上刻有“当归所”三字,你再瞅瞅?
小姐姐嘴上说“好”,但语气明显不带希望。所幸再次接她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找到了,递我外卖时感叹地说,太难找了。然后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以后定位你家,建议标上“威武庙”,好找。
她慈母般的眼神让我有些出戏,但她说的确实在理。威武庙不能说闻名遐迩,但在我们社里也算知名地标,用于定位我家更是神来之笔。我们社名叫五社,由五个“角落”组成。我家所在的角落叫“庵后”,意思就是威武庙的后面。之所以叫“庵后”不叫“庙后”,并非威武庙里住有尼姑,而是该庙不大——“庵”者,“小庙”是也。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到威武庙周边逛上一逛。每次逛完,都有一种似曾相识却又相当陌生的感觉。这里的布局和我小时候的记忆非常相似,但事物却已天壤之别。
庙前左右两侧,曾经有两棵参天的榕树。榕树的主干粗壮有力,拔地而起,强势撑起了巨伞般的分枝和树叶。分枝上根须错落分布,如同北方汉子的络腮胡子。根须长长之后,在重力的引导下垂落下来,扎入土里,环绕在主干周围,与主干缠绵、渗透,终于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
榕树的顶端枝繁叶茂,左右两棵的枝干纵横交错,分不清彼此。当时我们人小,但胆子却远大于如今。我们沿着主干向上攀爬,并在到达顶端后直接跨到另外一棵树上,如同汤姆克鲁斯般在空中身轻如燕、英姿飒爽地表演不可能的任务,直到大人拿着扫把赶来缉凶,才会慌慌张张从树上跳将下来。这个画面看似充满童趣,过程其实非常惊险。
随着时光的流逝,两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后来竟然也出现了老态,主干开始蛀坏、倾斜、头重脚轻。于是为了避免台风天被刮倒的风险,两棵榕树被大幅修剪,主干四周更是加以铁管辅助支撑,如同人类被植入钢板的断脚,看着让人心生怜悯。
有一次回去,我突然发现两棵榕树的身上各钉了一块铝板,铝板上刻着厚重的几个大字:省级保护植物。这几个大字看起来像是一种荣耀,可是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主治医生开出的病危通知单。
终于有一天,两棵老榕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棵新种的榕树苗。它们肆无忌惮地朝天生长,恣意妄为地迎风招摇,狠狠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榕树往前十米开外,是一个戏台。戏台用水泥浇筑而成,1米多高,四个角落各有一根碗口粗的铁管,底部嵌入水泥,顶部则用腕宽的方管纵横连接,覆以彩钢板成为顶棚。顶棚面向威武庙的方向用红底金字的铁板作为横幅,横幅上书四个大字:五社戏台。
小时候,每次逢年过节,社里就会举行庙会。庙会时的戏台,要么演出芗剧,要么播放电影、录像,喧天的锣鼓和嘈杂的音乐吸引来自四面八方的社民,只一会儿功夫,摆摊的商贩和看戏的人流就交杂在一起,比之赶集的盛况有过之而无不及。
孩子们更是乐不可支。那时候的戏台不是冰冷实心的钢筋水泥,而是数排空心的铁桶。铁桶上面搭有木板,加以适当的固定,就成了临时的戏台。这种简易戏台的下面留有充分的空间可以自由穿行,是孩子们嬉戏玩乐的天然场所。那时的我们一人一把水枪,在戏台下横冲直撞,不到全身湿透决不罢休。如果演出的不是芗剧,那上映的必定是港台的电影、录像,此时的孩子们则会早早地搬张凳子,满心期待地坐在上面,在影片播放后伴随着跌宕起伏的情节,时而欢呼雀跃,时而揪心不已。
可惜这种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先是电视崛起,后是网络横行,再加上3D、IMAX影院快速普及,露天电影如同陈年的垃圾,被历史的洪流无情地抛弃。而芗剧更是近乎灭绝的边缘,偶尔大节日上演一场,卖力演出的演员们也被稀稀拉拉的三四个老年观众映衬得无比落寞。
戏台和榕树间的空地,曾经是庙会时观众聚集的场地和商贩摆摊的驻点,农忙时更是农民水稻脱粒、翻晒新谷的场所。到了现在,随着田地的减少和工厂打工的增加,农忙时已经不再需要征用这里。更多的时候,这里停满了各色的小轿车,俨然就是一个不划线的停车场。
戏台的两边各有一个池塘,不大的那种。这两个池塘原本连通,但不知为何,如今竟然各自安好了。或许时间真的具有割裂一切的神力,它不但可以阻断人情,也可以隔绝事物。
戏台东边的池塘比较小,除了几条小鱼偶而折腾点微波,平时安静得像嵌入地里的镜面。相比之下,戏台西边的池塘则显得生机勃勃。除了池面更大、鱼群更多,还修有一条木制栈道,横跨了池塘两岸。池塘其实不宽,木栈道也算不上长,却竟然做出了蜿蜒曲折的姿态,任性地拐了两个小弯。两个小弯的中间,甚至建起了一座凉亭。栈道、池塘,伴以池塘左岸的垂柳,右岸的民宅,一阵凉风拂过,栈道下的池水轻轻流动,依稀可见“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
池塘左岸,除了垂柳,还有一条用青石板铺设而成的休闲步道。步道中间段落的内侧,修有如今中国各类社区都可看见的健身设施。可惜社民们干农活在行,健身的倒是少见,偶尔在黄昏时候,能见到有家长带着小孩过来摆弄几下,权当玩具,也算物尽其用。
休闲步道的两边,正常情况下应是绿化带,要么种草,要么种花,但社民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他们把草除了,把花去了,改种大蒜大葱、芥菜西兰花。于是事情就矛盾了。你说这是绿化了,还是破坏绿化了?你说他绿化了,可是原来的植被却被清除了;你说他破坏绿化了,可是蔬菜的颜色,在视觉上却更具大自然的冲击力。
戏台往南,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空地。确切地说,是一片荒地。这片荒地原来也是一个池塘,一个非常大的池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大湖泊。湖泊连通着外面的江河,奔流入海。古代的船运,甚至可以直接开进这个湖泊。但随着其他交通方式的崛起,船运也没落了,湖泊终于变成了封闭的池塘,除了灌溉两边的农田,就是社里大人小孩游泳避暑的场所。我的狗爬式就是在这里练就的。
后来随着生活废水和垃圾的涌入,湖泊的水也越来越脏,游泳的人更是越来越少,直至无人光顾。终于有一天,湖泊被杂土给填埋了。据说是为了开发商业设施,大概类似于商场、综合体这般的场所。最后显然没有开发成功,填好的湖泊甚至来不及平整就荒废了,十多年来一直就这么闲置着。
闲置的荒地里杂草丛生,却挡不住社民见缝插针的热情。他们在高低不平的地里不停开荒,于是一个奇观出现了:一眼看不到头的荒地里,无序与规整并存、杂草和蔬菜齐生。
荒地的东边,是一片旱地,主要种植蔬菜、毛豆、各类经济作物。但或许这里紧靠村庄,在荒地还是湖泊的时候,旱地就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洋楼、小别墅。
荒地的西边,是一片水田,根据季节的不同,种植水稻或小麦。早在我小学低年级那会,在农忙后水田短暂空置的时间段里,我们一群小伙伴经常会在那边玩闹、游戏,休息时就远远地看着田里吃草的水牛。偶而能在这里捡到罕见的西式饼干,里面还会夹有一张繁简字体并用的彩纸,那是台湾那边用气球顺风输送过来的统战传单,内容不外乎台湾人民幸福美满、三民主义统一中国之类的宣传。单上的内容我是相信的,毕竟当时老家就有“台湾钱淹脚目”的美谈。但相比于彩纸上的内容,我们更感兴趣的其实是那块小小的西式饼干。
这块水田本来就与湖泊相邻,在湖泊填埋之后,两者汇成了一块,哥俩好地一起变荒了。但水田西面靠近马路,拥有地理上的优势,陆续便有人租用,建起了汽车维修、机械加工之类的小工厂,也算有了用武之地,避免了和荒地一起完全沉沦的命运。
周边逛完,回到威武庙前。
庙前一座古式的凉亭。凉亭以四根石柱撑起,柱上均有一尾龙形浮雕。亭上拼叠着青色瓦片,一直延伸至亭脊。亭脊两侧翘起的亭檐,有如腾空而起的雄鹰双翅。亭檐往内,两条琉璃青龙昂首盘踞亭脊,怒目圆睁,栩栩如生。凉亭正面上方,悬有一块长方形、暗红色的木板,板上雕有三个金色的大字:瞭望亭。
瞭望亭紧挨着威武庙,穿过亭子,就来到威武庙的正殿。正殿中央,摆着一张供奉祭拜用品的仿古方桌,桌子前端摆有一个香炉,炉里香火不断,释出的青烟袅袅升起,萦绕殿厅四周。桌子中端,摆放着各式供品,饼干糖果、水果熟食,不一而足。桌子后端,摆放饮品。奇怪的是饮品以茶水为主,很少见着酒水,或许神明工作的时候也需要禁酒,又或者天庭也知道喝酒不利身体健康。桌子后面,是一张长条形的神龛,神龛上一张古式座椅,椅上端坐着一位凛然无比的长须神像。神像上方硕大一张横幅,横幅绣有四个大字:威武尊王。此情此景,谅你内心怎么浮燥,也不禁肃然起来。
正殿左右两边的墙面画满了一格一格的手工画。仔细一看,内容多是三国演义或封神榜一类的故事。从画的风格上看,很像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连环画。每格画的右侧空白处都有一行小字,小字写有该格画作的捐款人姓名。这种画作并非威武庙独有,老家的其他庙里也是这般做法,具体为什么我不大清楚,但这很好地填补了墙面的空白,而信徒或游客在祭拜或游走的空闲之余,也可以静下心来细细端详一番。
壁画并没整墙画满,大概止于人的腰上位置。右墙壁画下方空白的地方,嵌入了一块石碑,石碑上说明了威武庙及威武尊王的由来。所谓威武尊王,其实是后人纪念唐代名将张巡而将其神化后的尊称。在我的历史常识之中,张巡似乎和闽南地区并无交集,但考虑到唐宋时期北方百姓因战乱迁居闽南的非常之多,纪念风俗随之带入倒也不算稀奇。
正殿的后面还有一殿,我姑且叫它后殿。后殿格局与正殿相差不大,但供奉的是佛祖,佛祖两边还有小樽的观音和其他神像。但两面白墙上不再是一格一格的连环画,而是大幅的魔礼四大天王,一面两幅。
我一直奇怪威武尊王庙为何会供奉佛祖。我甚至怀疑这庙的性质。说它是佛教,明显道教人物更多。说它是道教,供奉佛祖又很难理解。直到我看到庙内悬挂的一纸裱框的证书:中国道教协会,才算最终盖棺定论——就是道教。反正佛祖兄弟,我道教是把你当成一员了,至于佛教认不认,与我无关。
既然律属于道教协会,管理自然需要规范。庙委会要有,组织机构要有,委员会成员也要有。成员一般是社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至于算不算德高望重不大清楚,因为委员会的选举采用的是“掷杯”的形式。候选人个个有希望,人人没把握。这个选举模式成功融合了西式民主和中式国情,是中西结合的最佳典范。创立这个模式的人必定深谙概率论,知道趋势就蕴含在无数个随机的投掷之中。
庙委会运作的日常开支和庙会的花销,需要有资金的支持,预算源泉就来自社民的捐款,也包括周边大小工厂的捐献。当然庙里也不会忘了这个恩情,捐款人的姓名或公司名称,都会以红底黑字的形式写出来,张贴在显眼的地方,以示敬重;有些比较大型的募捐活动,甚至会刻碑嵌到纪念墙上,流芳到墙塌之时。
捐款数额不限制,也不强制,一般基于社民对威武庙的虔诚。我妈就非常虔诚。她不止捐款,我每次回家,她还要带我到庙里拜上一番。一方面是祈求我在外平安,另一方面也是她对威武尊王的承诺。当年我高考时,她曾经到庙里许愿——只要我能考上大学,她必每年带我还愿。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但我并不相信威武尊王。
事实上,我根本不信任何宗教。但我并不反对宗教信仰。道教也好、佛教也罢,说白了宗教信仰和科学信仰其实是一个道理,无非是把一些自然现象公式化、定理化、理论化,然后又反过来找一些与之相符的自然现象作为证据来证明它们。牛顿的三大定律如此,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如此,实质上并没有比宗教里引人向善的天道轮回、善有善报的理论高明多少。善有善报不是必然的,好人也会横死;相对论也非普遍适用,量子领域它就无可奈何。它们都是在有限的时空中近似于真理的总结罢了。但因为我们相信它们,而它们在我们的认知范围内又是正确的,于是我们的行为有了准则,生活有了目标,努力有了方向,生命也有了活下去的意义。我想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也是威武庙经久不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