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学院进入早期“文凭社会”
在医学院成为培训医生的唯一场所之前,和其他职业一样,医生也往往产生于学徒制。在学徒制走向医学院的转型期,交学费,听几场讲座或参加几次课程,就可以拿到学位挂牌行医(有的要求必须学习古典知识)。书友们熟悉的福楼拜笔下的19世纪法国医生“包法利”,在其职业训练过程中就有学徒制和学位雏形的影子。
19世纪,在美国医学史上赫赫有名的贝尔维尤医院也举办了医学院,开设医学课程,师生可以使用贝尔维尤医院的临床资源。作为美国最古老的公立医院,贝尔维尤照护最弱势群体,成立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支平民救护队。即便在它的医学院,读者也可以看到早期医学院教育的种种限制,诸如教师不重视教学,不招收女生,认为男女同校会妨碍医学精神。此类在今天看来荒唐的观念盛行于19世纪的医学院。贝尔维尤不同的是,它在不断打破界限,并且开设了第一所女护士学校。
下文内容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贝尔维尤:美国公立医院的死与生》一书,摘编有删节,标题由摘编者所起。注释见原书。
《贝尔维尤:美国公立医院的死与生》,[美]戴维·奥辛斯基 著,武忠明 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11月。
“该领域现在向所有人开放”
19世纪头十年,在美国获得医学学位的学生不到400人。1850年至1859年期间,这一数字达到17213人,与国家的突飞猛进正相匹配。现在,多数美国城市都拥有一所医学院,一些农村小镇也是如此。但并非每个人都将此视为进步。
美国最早一批医学院,附属于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达特茅斯学院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等著名大学,曾要求申请者受过一定程度的古典教育——至少要熟悉希腊语、拉丁语和自然哲学(物理学)。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新的“专有”医学院对学生要求不高,能支付学费和其他费用即可。通常是一些当地医生租下一栋建筑,举办一系列讲座,向学生收钱,然后颁发学位。没有专业监督,因为多数议会已经废除行医执照,理由是它剥夺了普通公民选择所爱职业的权利。正如缅因州报告说,“该领域现在向所有人开放”。
营利是主要驱动力。目标是将尽可能多的人装进教学楼。大学毕业生很少申请,他们更喜欢法律和神职人员等高尚专业。一旦被“录取”,医学生就要上两个学期的课——科目随教职工的规模而变化。在一所有五位“教授”的医学院,学生每个工作日都要坐着听完五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演讲;这一学期大约持续四个月,为了“巩固记忆”,第二年还要逐字逐句地重复。没有实验室工作(除了基本的解剖课),也没有机会检查病人。要想毕业,只需通过一场简单的考试,交纳毕业费,有时还要写一篇论文(一位现代观察家将其比作“大二学生的学期论文”)。
《医院革命》(New Amsterdam,2018)第一季剧照。
如果一名年轻人跟当地医生做学徒,然后就可挂牌行医,那他为何还要花这笔钱呢?其中一个原因是,医学教育可能确实帮助了那些专心听讲、参与解剖的人。在波士顿、费城和纽约这样的城市,医学学位能吸引富裕病人,因为在这些城市,文凭更重要。
内外科医生学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世纪,与哥伦比亚学院、纽约医院和城市的医学精英有着密切联系。1856年,它搬进第23街和第四大道拐角处一栋砖与褐石结构的大楼,里面有空间充足的教室、一间外科手术剧场以及一处有25张桌子的解剖空间。没有什么能比这次搬迁更好地反映其崇高地位了。其宣传册夸耀说,房间内取暖用的是热风炉,照明用的是煤气,还用上了克罗顿河里纯净的水。建这栋楼共花费九万美元巨款,全部由在那里任教的教授出资。
这些教授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很耐人寻味。内外科医生学院长期以来招聘的都是在医学界声望卓著的教师。有幸在那里教书的人,一般都会待到退休或去世。这一职位既能保证从学费中获得稳定收入,又可私人执业,吸引了纽约上层人士。不足为奇的是,尽管招生人数稳步攀升,但教师职位的数量始终稳如磐石——固定在七八个。排他性自有其回报。
在这些年中,没有哪位教师比瓦伦丁 · 莫特医生更为杰出了,他后来创立了纽约大学医学院,成为贝尔维尤未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19世纪40年代的贝尔维尤医院。
莫特:
一位医者的声名鹊起
美国医学史家认为,莫特是当时最卓越的外科医生。他同时代的人则更进一步。“这个男人是众人的父亲,”一位对莫特的教养无比崇敬的仰慕者这样写道,“他敦厚,温顺,心灵纯洁,言语谨慎,衣着整洁,身姿挺拔,行走时像个敬畏上帝的人,尊重同胞的权利和感受:总之,是一位完美的绅士。”
莫特于1785年出生于长岛,父亲是一名贵格派医生。他曾在纽约市著名外科医生瓦伦丁 · 西曼门下当学徒,而后远赴英伦深造。他训练有素,师门谱系无可挑剔,返家后在内外科医生学院担任外科教授。当时,欧洲医学界对美国“刀手”(knife-men)的技巧嗤之以鼻,但莫特一直是个醒目的例外。
他是最早一批在髋关节成功截肢的外科医生。他做了数百次截石术,“从活体中取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胆结石,”一个朋友写道,“重达17盎司2德拉克马。”通过把结扎线置于离心脏几英寸处,莫特革新了血管手术。据说,“他的刀法稳健而大胆,但也很轻柔”。他的双手非常灵活,工作起来如行云流水。用英国首席外科医生阿斯特利 · 库珀爵士的话说:“瓦伦丁 · 莫特做的伟大手术比任何在世的人做的都多。”
有一病人,睾丸“因周围肌肉逐渐收缩而被拉起”,莫特设计出一台手术以减轻他的“剧痛”。这是莫特最喜欢的手术之一。(处理“恶性肿瘤”前,据莫特自述,他切除过超过一蒲式耳的睾丸,其中一些睾丸重达一磅多。)眼前这个病例曾让无数“杰出的外科医生”深感困惑,因为病人虽被迫找了个“较无害”的行当,但不影响他在卧室享受“不小的欢愉”。经检查,莫特“决定切下、分割精索神经,并切除一大块提睾肌”,这引起睾丸下垂,疼痛消失。据说,这一结果“在缓解患者痛苦方面……揭示了新的真相”。
他的大部分成功都是在麻醉剂引入前取得的。“莫特早期做手术时,”一位同事回忆说,“会有粗壮的手臂按住疼得扭动身体的人;硬暴力是必需的,这是为了让尖叫的孩子安静:气管必须切除才能保命。他拥有何等的胆魄、何等的坚韧、何等的决心啊。”
莫特热爱手术室,且要价不菲。对于自费病人,一台复杂手术他收费高达1000美元——这在当时是笔巨款——但从来不缺生意。对于慈善病人,他不收取任何费用;他们的作用在于提供临床教学所需的原材料。在给学生讲课时,莫特强调了两条基本规则:外科医生不愿亲身经受的手术,决不可在他人身上实施;一种手术如果没在死者身上做过,决不可在活人身上尝试。
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他的才能毕恭毕敬。脾气暴躁的纽约日记作家乔治 · 坦普尔顿 · 斯特朗称莫特是个骗子。斯特朗的叔叔患有痛苦的面部神经痛,而莫特承诺说可以缓解。随后进行了一次“非常严酷的手术”,不但没能治好病人,还产生了一笔不小的费用。“最终战胜该病魔—莫特倾尽所有学识都做不到—的大力士是一种相当古怪的制剂,”斯特朗解释说,“这是一种药膏,由擦下的五粒乌头碱(一种毒性极强的植物)配制而成,每日涂抹两次……有药到病除之效。”
不过,失败的情况似乎很少。多年来,有关莫特的一则典型故事,被许多学生一再讲述,说的是他在一次解剖尸体时令人难忘的表现。“手术刀滑落,莫特自己的手指被切掉了一部分,掉到手术台上”,一位目击者回忆道,“或许在此刻,当周围的人都在呻吟时……从未害怕过的他会感到紧张不安……宣布下课……返回他的房间。”
但莫特医生并没这么做。“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吸了吸伤口,然后用手帕包住,耸了耸肩……继续讲课,直到下课锣声响起。我一直盯着那块手术用的肉……却耽误了为教授包扎手指。医生公会的一位医生溜进教室,保全了他的手指。如今,他可以酒后吹嘘自己救助过莫特医生了。”
贝尔维尤:
一家医学院的诞生
《失去的周末》(The Lost Weekend,1945)剧照。贝尔维尤医院曾在这部剧出镜。
1835年,“因为对事业深感倦怠”,莫特逃离纽约市,开始周游世界。他发表的思想,在当时很流行,是留给时代的最好遗存。“他只对希腊流浪汉的气味、马拉松平原上的大号臭虫和小亚细亚妇女的肥胖症感兴趣。”一位评论家指出。在君士坦丁堡逗留期间,莫特从在位苏丹阿卜杜勒 · 迈吉德的头颅中取出一块肿瘤,从而获得勋章,有人怀疑他还收获了一笔不菲的费用。
在欧洲时,莫特曾与朋友通信,说要在纽约大学创办一所医学院,而这所学校是十年前才特许的。莫特深知自己的名字会是一块金字招牌。他计划模仿哥伦比亚学院和内外科医生学院的安排:医学院将通过大学提供学位,但在其他方面自给自足。与内外科医生学院一样,师生可以充分享受贝尔维尤医院的临床资源。
虽然很少有人怀疑在美国最大的城市再建一所医学院的必要,但该项目的商业化程度引得了一些人注意。莫特和同事们计划招收几乎所有能负担得起费用的白人男性学生。他们解释说,如果标准严格,就会排除掉那些想当医生的人,这样于公众健康有损。有一些学校教育总比没有好。
规模庞大的271人入学班,几乎包括所有申请者。只有黑人、妇女和纯文盲被拒收。除非完全无知,谁会舍弃“有尊严、受称赞的”内外科医生学院,选择“这种腐朽和可耻的事业”?一位评论家尖刻地说道。“天知道从缅因州到得克萨斯州无数文凭工厂里的所有医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学费每学期105美元,加上5美元“入学”费,10美元“破损费”(设备破损),20美元“解剖”费。学满4个学期才能毕业,再加30美元“毕业”费,每名学生的总费用达到550美元,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据账本记载,扣除支出,教职工每年分红近4万美元。
教师皆由莫特仔细挑选,起码可以说是兼收并蓄。约翰 · 德雷珀,《骨骼法案》提出者,宣扬现代科学的优势;而马丁 · 潘恩,固守传统,教授使用甘汞和手术刀的古老方法。(据说,要想通过潘恩的考试,只需对每个问题这样回答:“治疗方法是放血,先生。”)约翰 · 里维尔,殖民地爱国者保罗 · 里维尔最小的儿子,是莫特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他是一名才华横溢的作家,所撰《医学论》是那一时代的典范之作。
医学院里的女生:
成为问题的性别
1861年初,莫特和团队宣告在贝尔维尤的土地上建一所新学校。很自然地,他们强调了一所医学院和一家拥有“雄厚”临床资源的医院之间的联系。在贝尔维尤,学生们可以在课堂和病房之间无缝衔接地穿梭。分娩和手术将被实时研究。
没有严格的入学标准,只要跟从“负责任的从医者”进行为期三年的学徒训练即可,而这一标准也很少得到执行。课程包括四个学期的讲座、产科和外科的临床实践以及停尸房的解剖课。毕业需要通过“各教学部”的考试,并上交“一篇令人满意的手写毕业论文”。40%的入学新生住在纽约州之外,许多人来自新英格兰,少数人来自外国,这似乎证明了这所与医院相关联的医学院的希望与前景。
《心灵点滴》(Patch Adams,1998)剧照。
然而,这所医学院的吸引力尚有不足。学生抱怨说,枯燥乏味的讲座太多,而病床边的探视太少。让学生深感苦涩的是,教员们“习惯性地不守时”,相比教学职责,他们对自己“普通的职业生意”更感兴趣。学生们想要的显然不只是“慷慨的金钱补偿”。最终结果是,医学院通过了一项针对“失职”教员的模糊决议,但从未实施过任何处罚。
贝尔维尤录取的学生全是白人和男性,这反映出当时的种族和性别界限。几年前,在哈佛大学医学院,几名教师试图悄悄招收一名女性和三名黑人,这在校园内引起一场全面反抗。学生们称此举“在社交上令人厌恶”,他们成功地威胁要集体退学,“到其他地方完成我们的医学研究”。
南北战争之前,仅有一名女性在美国的医学院获得学位。希望当医生的妇女经常就读于女性顺势疗法学院。到19世纪60年代,曼哈顿就有两所,但由于可供利用的资源很少,学院就鼓励学生去贝尔维尤旁听医学讲座,这些讲座向任何买票的人开放。1864年,《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让熟悉医学院文化的人并不感到惊讶的报道。报道称,女性访客在贝尔维尤屡遭侮辱,她们害怕去那里。
该报道激起一连串来信。有些人指责一帮男学生“没教养”,说出的“污言秽语严重违背道德,令人不堪启齿”。但也有一些人认为,男学生的粗鄙可笑之行径,不如女学生的错误野心更具挑衅性。“医学专业,”有人说,“对她们来说高不可攀。”
《实习医生格蕾》(Grey’s Anatomy,2022)第十九季剧照。
一位自称“老派母亲”的写信人担心,男女同校限制了适当的教学内容,从而对男女两性都造成伤害。在男女混合的情况下,真的有可能讨论身体的私密部位和手术吗?“最能干和最著名的一位医生告诉我,在贝尔维尤讲课时,他因发现听众是女性而脸红。带着这样的感觉,他就无法真正地发挥他的主题,他的男子气概受到冒犯,他必须小心措辞,装点词句,尽可能不冒犯到女性。医学讲师难道要这样受搅扰和束缚吗?”
《纽约时报》表示完全同意。该报认为,某些场合不适合男女混杂,这里显然是其中之一。“就我们而言,我们认为,在本市最大的医院和医学院……男女混杂不利于专心学习。”
这个问题不会很快消失。贝尔维尤虽有一些教职工可以忍受女性旁听生,但也有人试图将她们赶走。一直以来,对于这一代没其他地方可去的女旁听生,只有贝尔维尤愿勉强接收。1916年,安娜 · 曼宁 · 康福特医生回忆自己50年前在纽约市当医学生时,走进贝尔维尤巨大围墙内的恐惧感。“当时有500名男学生。他们嘲笑并嘘我们,”她写道,“还有那些‘老战马’,医生们也加入这帮男学生的队伍。医院里的所有工作都尽可能安排地令我们厌恶和不快。”
每次来都会受到新的侮辱。“如果我穿方头鞋,挥动手臂,他们说我太男人,如果我带把遮阳伞,头发上戴条丝带,他们说我太女人。”很多同学相继离开,而曼宁 · 康福特坚持了下来。事情已过去50年,她仍记忆犹新。她指出,女学生在贝尔维尤的生活“难以想象”。
本文内容摘编自《贝尔维尤:美国公立医院的死与生》一书。
原文作者/[美]戴维·奥辛斯基
摘编/罗东
编辑/罗东 张婷
导语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