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初堂关于书法教学的基本看法
燕说集
—王义军
(一)│书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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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一期,我们不妨就从书法是什么开始吧。正好也对应习初堂关于书法教学的基本看法——书写是一个不断发现惊喜的过程。
为什么说是发现呢?其实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书法的理解,与传统有着很大的隔阂。晋唐的帖学传统,我们很难真正了解,而明清以来对于书法的理解,我们也会感到很大的不满足。这个时候,谈论任何个人的技法或者理论,都不免太过于单薄。就像盲人摸象一样,我们都自以为知道全体,了解了书写的全部秘密,知道书法是什么。但其实,每一个人的看法都有着很多盲点,很多误区,而传统之中一些很重要的部分,却可能是我们不曾了解,不曾触碰的。
所以关于书法是什么这样一个话题,我也没有能力把它说得清楚 ...... 当然,我相信也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标准答案。那有人可能就会问,你说不清楚却还要说这个话题,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当然不是找麻烦啦,说不清楚,这并不是我们逃避问题的理由。
我们的传统向来不喜欢正面下定义,所以关于书法是什么,我们也不必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而可以用旁敲侧击、侧面暗示的方式,刨掉一些“不是”,也就可以渐渐接近于正确的答案。换句话说,对同一个问题的回答,如果一个明确、清晰,但方向错误;一个模模糊糊,但可能引导你寻找到接近正确的方向。你会选择哪一个呢?
所以关于书法是什么,这里就不谈复杂的理论问题,只谈实践中个人的一点思考。如果能给你一点启示和引导,我们的回答也就显得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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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看法,书法就是漂亮的毛笔字,但是这个观点显然太过表面,不值得一驳。历史上有着大量从事实用书写的普通写手,所谓“书手” “楷书手” “经生” “工书人”,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写得太好了,但从历史的角度来说,这些书写却与书法史没有太大的关系。
唐代写经 兜沙经
这是另一件唐人写经
其中用笔、结构方式的单调重复显然是出于实用书写的需要
与艺术性的追求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而我们更为熟知的例子,譬如颜真卿的《祭侄稿》,可能就不怎么漂亮。而它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就不用我多说了。
颜真卿《祭侄稿》局部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书写道理
而非实用意义上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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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人可能就会问,是不是越丑越好?
当然不是。表面的美丑,其实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有没有符合书写上的道理。
那么书法跟漂亮毛笔字到底有什么区别?这就要说到书法的属性问题。我们既然将书法视作为一种艺术,它就不同于实用层面的普通书写。实用层面的漂亮和艺术层面的美,差距其实就在于雅俗。而雅,需要审美上的丰富性。
譬如通常我们不认为硬笔书法也是艺术,就是由于它太简单,稍微花点精力,短期内就可以学好。缺少了“惟笔软则奇怪生焉”的技术难度和审美上无尽的可能性。
几十年前,很多人担心电脑时代,书法会因为失去实用价值而消亡,可现在的结果正好相反——它的艺术特性越来越被重视。换句话说,书法是一门纯粹的艺术语言,有没有实用功能都不重要。而正由于笔下有着无限丰富的可能,才能让它成为纯粹的一门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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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一方面是,书法毕竟也很保守,它虽然不是漂亮的毛笔字那么简单,却也不是抽象的点线面那么纯粹。前些年有些书者的探索,希望把书法的艺术性变得更为纯粹,但走得太过头就难免有把书法美术化、异化的危险。
或者我们可以说,书法一直就是在漂亮的毛笔字与抽象的、纯粹化的视觉语言之间寻找平衡,而书家一直以来都在与传统的经典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太远不行,成为无源之水;太近又心有不甘,毕竟谁都不愿意跟着前代书家,一辈子步人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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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米芾在《中秋诗帖》的夹缝中写下那一句话——“信书亦一难事”——感慨书法也真不容易的时候,老米也是在纠结挣扎的。他一面在努力继承二王古法,一面又大喊“一洗二王恶札”。
米芾《中秋登海岱楼作》
可见这其中的尺度把握是相当困难的。而一旦把握好了尺度,可能也就掌握了书写的语言,就可以用书写来传达他对于美的理解。所以古人说“书如其人”,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对于“书如其人”的理解,可能也存在很严重的误会,这一点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说。
(二)书如其人
在《燕说集》的第一期里,我们说书法是一种艺术语言,所有的艺术语言都是表达的工具。就像我们平时说话一样,不管真诚还是虚假,直截了当还是拐弯抹角,语言中都会流露出你的个性和想法。所以自古就有“书如其人”的说法,意思是当你在借用书写作为表达语言的时候,你自己也就会在作品中呈现。
这话不假,但呈现的是什么,就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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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法的人,大概都很熟悉扬雄的那句名言“书者,心画也”。不过对这句话的理解,其实有很大的偏差,这偏差很大程度上是缘于书法家的自作多情。其实扬雄这里所谓的“书”,根本不是书法。我们不妨看看他的原话:“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很明显,言与书对举,在这里的“言”,是语言,而“书”,是文章的意思。
类似的是许慎《说文解字》的序言里,也有一句所谓“书者,如也”,这个“书”,说的是文字,也不是书法。
只不过后来我们习惯性地把“书者,如也”当作一顶帽子,硬是套到了书法头上,时间一长,人们感觉还挺合适,也就渐渐地深入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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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我们说颜真卿的字气象博大,对此可以想象鲁公的为人,这样说大体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说一看这字就可以感受到颜真卿的凛然正气,就有点玄。再进一步,看见点画中的筋骨风神就知道他是个忠臣,这个评判就明显有问题了。
颜真卿的忠义足为千古典范
他的书法也确实堂堂正正,风骨凛然
但这两者之间是不是一定存在必然的因果逻辑
文天祥以身许国,一身正气也一样垂范后世
而其笔下却完全是另外一番面目
他本不擅书,在后人眼里也被拔高
张丑说他“清疏挺竦”,这评价显然也带有人格化的手法
后来还有个故事说得更玄乎,董其昌看到李待问的字,以为其中有杀气,并说李某“恐不得其死”。而其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董其昌的判断,李待问果然参与农民起义而阵亡。
这种故事的可靠性显然是值得怀疑的。况且,就算这记载完全属实,也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这不过是一个偶然言中的小概率事件,并不能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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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苏东坡有一段话,对这个问题看的比较清醒、深刻。他先是说世上的小人,即使字写的也很工整,字间的神情还是会透露出一种“睢盱侧媚之态”。这是当时较为常见的看法,但是紧接着东坡却说:
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抑真尔也?
他用了《韩非子》里面关于邻人窃斧的故事,说当一个人丢了斧子,他怀疑是邻居偷的,于是开始观察邻居,发现对方的一言一行都像是个小偷。后来斧子找到了,再看邻居也就怎么都不像一个会偷斧子的人了。东坡借这个典故来说明我们对“书如其人”的看法,其实很多时候也是类似的主观想象。
傅山在明亡之后,怀着家国之痛的复杂情感,居然从赵孟頫的字中看出了“贱态”,开始唾弃赵孟頫的作品。而问题是,在这之前他学习赵字的那么长时间里,这“贱态”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很明显,这是由于傅山心态上的变化。
同样一个赵孟頫
在同一个傅山的眼里
也会有完全不同的评价
所以字与人之间的联系,多半是我们作为观赏者自身想法的折射,而实际的情况可能并不是这样的。更不用说把书法和作者人品的忠、奸、善、恶联系起来,这个看法就完全不靠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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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书如其人这一传统的强大、顽固,有时候是超乎我们想象的。
不只是像苏东坡这样理智清醒的人不多,就东坡本人,像这样跳出局限的发言也不多见。更多的时候,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和同时代人站在同一个角度。就在他说韩子窃斧的那同一篇文字里,东坡也有很想当然的看法,他说“凡书象其为人”。
如果光说这么一句话,我们还不知道他具体的所指,“象其为人”,具体是像这个人的哪方面呢?他紧接着解释说,欧阳询这个人,看起来很寒酸,同时也很聪明,我们今天看他的字,“劲险刻厉,正称其貌耳”,就是说,这个字和欧阳询的长相,是非常相称的。苏东坡将书法与人的关系,落实到了长相、外貌上。这和董其昌见到李待问的字而预言他命运的说法,也是半斤八两。诸如此类的言论,也只能看作是一时的笑谈,其中严密的对应性是根本谈不上的。
透过欧阳询的《虞恭公碑》
沿着苏东坡的提示
读者可以想见欧阳询的相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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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后来与人品相对应不同的是,魏晋时期对于书如其人的看法,是和当时的人物品藻风气有关的——书法和人的联系,不是关于忠奸善恶,而是透过字可以见出一个人的雅俗,可以了解他品味的高下。也就是说书法的风格,反映了一个人的风神。比如在《世说新语》里面,刘义庆就提到当时人看王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这是在说王羲之这个人的风神举止,但这个词后来被移作对他书法的评价。就像我们今天熟悉的,用“飘如游云,矫若惊龙”来形容王羲之的字。注意这里的一个细节——“书法和人”,共用了同一个评语。
这不就是典型的书如其人嘛!
王羲之像
王羲之《丧乱帖》
这里关于王羲之书与人的联系
和上文中东坡对欧阳询的评价不同
请注意这一点看似微小的差异
是有霄壤之别的
东坡说的是外貌,而《世说新语》说的是的风神
前者实,而后者虚
不过,就这一次对王羲之其人其书的品评来说,多少有一点误读的意思,关于这个问题,祁小春先生已经从史源学的角度梳理得很清晰了。但是不管怎样,后来的传统,还是大量延续了这种方式,因为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在作品和作者之间,有着某种统一性。而且,人们对这种统一性的期待,不只是在书法上,绘画、文学等很多领域都一样。人们常说某某画家画的就是他自己,某某作家写得就是他自己,因为我们普遍认为,任何作品都是作者修养、审美、胸襟、见识以及怪癖的反映。
这种看法确实不容否定,然而,作品对人的反映毕竟太抽象、太隐秘,是不能具体一一对应的。因为人,实在是太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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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朴素的人,下笔是不是一定很朴素?倔强的人,作品是不是一定倔强?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人与书法好像是有那么点合拍。但这种正确概率很高的判断,随时也都能找到反面的例子可以推翻。更何况要将这种对应推演到书法与人品的关系上,事情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呢?
就像我们之前提到的韩子窃斧的故事一样,如果你不具备福尔摩斯的观察力,邻居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在误导你的判断。当你怀疑他是小偷,他所有的言行就都像小偷,而一旦你找到了自己的斧子,他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会偷斧子的人了。
回到书写的问题上来说,如果书写不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而是靠我们经年累月的练习,那么一个人的书写与风格,就不见得都是本心的流露,它也可能出于人为的修饰,甚至,还可能是对自我刻意的反叛和伪装。如果要将这些修饰、反叛与伪装,与书写者联系起来,恐怕连最厉害的鉴赏家也很难识破其中玄机吧。
(三)│字里的假面孔
在《燕说集》的第二期里,我们讲到“书如其人”这个话题,说到一个人的字,和他的政治人格、道德操守没有什么关系。那和什么有关呢?就是他这个人的修养、品位和个性。有朋友在回复里面说“什么性情的人写什么风格的字”,很有道理。但性情和风格之间的关系,表现的形式很复杂,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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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看正面的例子——王羲之、颜真卿。历史上对王羲之这个人和他的书法的评价,可以完全共用一个词;而颜真卿为人的忠义形象,和他书法上的正大气象,也有着高度的统一。这都是符合“书如其人”的典型。
王羲之《频有哀祸帖》
但是,相反的例子其实也不少,只是平时很少有人留意。
我们先看看文天祥,他为人上正义、耿直的个性,以及他以身许国、舍生取义的事迹,都和颜真卿非常相像。但如果把他们两个人的字放在一起,我们会发现在风格面目上简直是截然相反。注意,不是不同,而是相反:颜真卿的字粗壮,文天祥的尖细;颜真卿的浑厚,文天祥的单薄;颜真卿点画开张而茂密,文天祥笔下收缩而松弛……
颜真卿《颜家庙碑》
文天祥《木鸡集序》
我并不是说性格相似的人,都应该把字写成一个样子,而是说,在这种个性和书风的反差面前,硬要说到人和书法的统一性,硬要强调人的个性和书法的风格之间的联系,是不是显得有点勉强?对“书如其人”,从这个角度来解释,也好像有点行不通!
这种例子其实并不少,比如再说一个大名鼎鼎的人——朱熹。
朱熹对苏轼和黄庭坚的书法很不满意,他经常说“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他很佩服蔡襄书法的端庄严谨,觉得那才是好好写字的态度。他告诫后学就算草稿,也要认真对待(朱熹对书法的要求,是出于道学家的实用和教化这一角度,希望每个字都端端正正,每一笔都扎扎实实。这个要求和书法的艺术追求显然不同,我们不去评价对错)。但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朱熹手迹草稿,却都显得很着急。
朱熹 行书《周易系辞本义手稿卷》
有人说这是草稿,当然潦草。不错,但是我们不要忘了那个时代的风气和朱熹自己的主张。
先说时代风气,这一点只要看看欧阳修、司马光的草稿,就能够有所了解。甚至就连朱熹很瞧不上的黄庭坚的手稿,也比他的要端庄很多。可见,搁在那个时代,像朱熹这样的潦草程度还是比较夸张的。再说朱熹自己的主张,他对于作书要像端人正士,不要“一笔作行草势”的书写态度,是非常在乎的,但他的笔下却和自己的主张完全相反。
司马光《资治通鉴残稿》
欧阳修 《行书诗文稿(欧阳氏谱图序稿)》
我们看司马光的手稿,就很容易找到它与司马光这个人之间的联系;而看朱熹的手稿给人的感觉,就不免感到它同朱熹这么个夫子形象有点格格不入。这个现象,就不能不让人感到很奇怪,那应该怎么解释呢?
具体的解释留在后面,我们先接着说关于手稿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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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可能会说,这里说的都是草稿,不是正式的书法作品,不能算数。可是不要忘了,《兰亭序》《祭侄稿》,这可都是草稿性质的书写啊。我们经常说王羲之、颜真卿在写这些作品的时候,就是由于完全忘了自己在写字,才能够做到本心流露,才显得那么自然。这种说法很符合我们对于所有最高级别艺术品产生的期待——如有神助,才出现了这样神奇而不可逾越的作品(很多人津津乐道苏东坡的“无意于佳乃佳”,但对这句话的理解,也多半是出于误会,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说)。
那潜台词就是,只有书家忘了“书法”的要求,作品才是最好、最自然的。那如果按照这个标准,黄庭坚的《王史二氏墓志铭》,是否应该是他最好的作品呢?可问题是,我们今天就算是专门学黄庭坚书法的人,也很少留意他的这件草稿。
黄庭坚的《王史二氏墓志铭》
同样的,王铎留下了大量的诗稿手迹,按说这才是王铎最好的作品。但实际的情况是,这些作者最真实的、最为本心流露的作品,却被学书者忽略了。
王铎《王文安公诗文稿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