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培老师转行众生相:有人改洗油烟机,建虚假“业主群”攒客户
这是搜狐·极昼工作室
年度策划“步履不停”第二篇
文 | 李晓芳 实习生 杨粟予
编辑 | 周航
王晨在社交平台上这样介绍自己:原教培物理老师,现家政新势力,保洁,除(甲)醛,各类清洗,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
他在个人主页上频繁地发家政服务短视频,比如清洗油烟机,先拆下扇叶、油网,浸泡冲洗,再用长柄刷一点点刷干净滤网。长年积攒的油污味,隔着口罩,还是扑面而来。但王晨习惯了,多洗一台油烟机,就多一份收入。订单最多的一次,他和同事两个人洗了八台油烟机,从早忙到晚,挣了一千多元。
王晨说自己其实挺擅长做老师的,学生们都喜欢他。他干了五年多,在27岁那年当上团队小领导,那是2021年6月,他跳槽,工资随之上涨,有了晋升机会。但“咔嚓”一声,就像挥舞过猛的教鞭断在了讲台上,还在计划怎么带新团队时,他的事业就夭折了。
2021年7月24日,《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发布,即“双减”政策。“补课”这门庞大的生意转眼间就消失了,接下去的一年,仅几家头部教培机构裁员就超过十万人。
过去的一年,教育公司纷纷寻求转型,以新东方为代表,其新开辟的直播业务东方甄选爆红出圈。10月一次疫情流调,也将“教培转型儿童剧本杀”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而搁浅的巨轮之下,还有无数和王晨一样的普通教培人员也只能无奈离场,艰难寻找继续前进的方向。
王晨又在自己的页面上发布了几条保洁、清洗地暖的短视频。他对自己身份的转换接受得十分顺利。原来的路走不通了,无论如何,他总得换一条路。
王晨在客户家检测甲醛。讲述者 供图
时代的浪潮
王晨上学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自己将来会进入教培行业。他一直记得自己的高中物理老师,“40多岁才在县城里买了房。”他因此认为老师“是一个穷职业”。
但一些现实在悄悄转变。2012年,王晨考上西安一所重点大学的应用物理专业,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专业都学些什么,将来可以从事哪些工作,周围也没有人能参考意见。只不过最喜欢物理,他就填了物理。等到毕业,他发现自己的就业前景称得上“堪忧”。他学了机械、设计、自动化等专业的内容,“什么都学一点,又什么都学不精。”毕业季,他一度甚至不知道该投什么岗位。
最后是教培行业托住了他。王晨这时才发现,在二线城市做一个课外辅导老师,门槛不算高,而薪资待遇远比他认为的要丰厚,“跟我其他同学相比,比如进公司还有事业单位的,非常直观的就是挣钱比较快,你上课上得多就挣得多。”
王晨有时会觉得自己和外卖骑手干的是一样的工作。骑手工作的满足感在于,跑完了一单,挣了5块钱;还有10分钟,还能再跑一单;今天挣了200块,明天是不是能多跑半小时,挣220块。而教培老师是一样的,“你会一心沉浸在课时这个环节,只能看到眼前,不会有什么长期规划。”
双减前的最后一期暑期班结课。王晨在给学生们上课。讲述者 供图
和王晨一样,在想不清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又没能找到心仪工作时,考一张教师资格证,进入教培行业成了许多人的选择。即便不是那么喜欢讲课,只要会做题,教培这艘巨轮同样乐于提供一张船票。
27岁的刘青毕业于著名的衡水中学,考上了一所顶尖名校。在大学,她算不上成功,频繁挂科,延毕了一年。关键时刻,还是曾经的做题本领拉了她一把。如今,她在北京一家在线教育机构,做初中数学教研,拿一万大几的工资,她挺满意。
一个全速前进的行业,也足以吸纳最优秀的人才。在林桃以北大教育学硕士身份毕业时,摆在她眼前的是某家在线教育上市公司开出的50万年薪的offer。
林桃记得,当时她们是第一届通过校招进来的主讲老师,“只招清北的学生。”这样严苛的筛选条件不难理解,林桃就职的公司主打名师精品课程,主讲老师更是整个公司的核心。
那是2020年,在线教育机构迎来爆发式增长,全年融资额超过500亿元,远远超过k12在线教育行业过去十年的融资总和,进来的投资机构全是业内顶级的,飙涨的数字在所有人的视网膜上疯狂跳跃。林桃说,“那个时候就觉得自己的未来生活是非常有希望的,非常光明的。”
林桃很少谈论意义、价值一类虚幻的话题,她说自己更关心“我有没有赚到钱”。在这个维度上,教培行业给了她足够的诱惑,她没有理由拒绝,最终选择登船。
在现象级的投资狂潮里,没有人怀疑,这个行业会一直往前狂奔。一位来自高考大省河南的前教培从业人员说:“河南的小孩子我感觉没有不补课的。家长们也会觉得老师是一个非常好的工作,哪怕考不上编制,去不了学校教书,你也可以去机构里上课。”
巨轮的惯性
懵,茫然,难以置信。这是看到双减政策下发后,教培人的普遍反应。
一些本土的小机构曾试图挣扎。“政策刚出来,大家会想这个政策的执行力度到什么程度,是刮一阵风就过去了,还是会持续打压?”王晨说。
如今想起来,王晨说,“也挺滑稽的。”他们首先修改了K12所有课程的名称,换掉教材封皮,数学课改成逻辑课,语文改成国学,物理改成科学,化学就是生活知识。相关陈列全部撤下,墙上只贴了一些装饰画。
课还在上,但只能低调再低调。每天早上学生到齐,大门就关了,装作锁上的样子。一直到中午12点,大门重启,只开一个小时,放学生们出去吃午饭,下午再接着关上。教育局也会突袭检查,只能派学校代表过去协商,来回扯皮。
等到学生们一学期的课基本上完了,大家也厌倦像打游击战一样的上课流程。“你说k12教育(学前教育至高中教育的缩写)还能干吗?能干。但是只能偷偷摸摸的干,然后也干不大。”
就像一艘真正的巨轮一样,即使动力消失,巨大惯性让人们很难立刻调转方向。一家招聘平台发布于2021年9月的研究报告说,从教培行业离开的人,超过60%的人期望继续从事这个行业。
“双减”的第一个寒假,体育培训火了。东方IC 资料图
事实上,直到今天,仍然有许多年轻人留在船上观望。刘青就是这样,双减过后,她所在某家头部公司员工从3万多缩减到2万人,除了部分人员开始往素质教育、智能学习硬件方向转型,学科教育仍然在继续做,只是按照政策要求,成了非盈利项目,课目有了限价,对刘青来说,影响就是涨薪机制冻结了。
刘青还在编她的初中数学教案,这份工作目的是帮老师更好地授课,你总是能找到一些能改进的地方。即便是离开,这个27岁的年轻人也希望拿上一笔赔偿金再走。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公司愿意带着你去探索新方向,心理负担没有那么重,总比我失业了,再去找个师傅带我要强得多。你自己去转行的话就完全是从头再来。”刘青说。
不过刘青觉得自己总归会下船的。等再干几年,能力更成熟了,她说自己或许会进公立学校,稳定地一直干到退休。“在机构我很难想象,我在的机构里面好像就没有做到退休的教研老师。”
坚决下船的人
停摆的巨轮上,总有人能迅速判断形势,决绝地要求下船,林桃就是这样的先行者。
林桃是那种很自信的女生,她从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即便是遭遇了整个行业的动荡,她也能说,“我是完全不焦虑的人,因为什么事情我都搞得定。”
林桃拉了一个单子,排在最前面的是几家大厂,毕竟不是所有公司都能给出媲美教培行业的高薪。最关心的薪资问题,对方给出的数字是1万出头。林桃知道教培行业过去站在风口上,提供的报酬是有溢价的,可她还是没忍住,“太少了。”她没办法接受。
她依旧笃定地坚持要离开教培行业,而且要快。林桃判断,等到上完秋季课程,年底教培行业或许还将迎来一波裁员潮,“我一定要赶在12月,又一波人出来找工作之前,把新工作定下。”她说得很果决,“没有必要再等。”
人们多少也从这场巨大的震荡中学到了些什么,比如,找工作前得先瞄准政策。
广州天河区,新东方已经停止营业的教学点。东方IC 资料图
“谁不希望自己站在风口上呢?”林桃说。猎头给她推荐了几个方向,分别是硬科技、新能源和数字化,都是长期内预计不会受政策影响的行业,她有针对性地往几个方向逐一投递简历,一家软件公司给她发了offer。
这家软件公司的规模比不上大厂,只有600多名员工。但软件行业前途明朗,而且公司到了C轮,已经拿到了1亿多美元的投资额。林桃毫无经验,公司老板却看重她的履历,愿意给她一个重新学习的机会。
林桃就像做题一样,将公司的优势一条条列出来。她最终降薪40%,接受了软件公司产品经理的岗位。从零开始,有那么半年,她都听不懂会上那些话,可她还是自信的,“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觉得没有我搞不定的事。”
但在我们了解的故事中,像林桃这样坚决地跨行还是少数,大多数人依旧不敢脱离原来的航道太远,做素质教育、做编程机器人,或者去教外国人。也有足够多的人在考编、考教资、考研,就像这些赛道里本身挤着的无数人一样。
在西安,王晨和四个同事组成“先驱部队”受命探索新路子。他们首先想到的也是往艺术和体育这种非学科方向转,但五个人都没有相关经验,只能一一否决,于是将目光转向了青少年体适能领域。
按照王晨说法,这个项目很简单,“家长把孩子送过来一小时,让孩子动一动出一身汗就可以,不像文化课,还要看成绩,要看课堂表现。”
但也是因为门槛低,意味着踏入一片红海。“就西安未央区上的一条路,大概3公里,就有9家还是10家这样的机构。”王晨说。“收入天花板也低。”
公司老板倒觉得能做,不过要再加个高端项目,做高尔夫青少年培训,正好老板就有地,球场都是现成的。然而王晨做好预算递上去,看到850万的投入成本,老板直接否决了。转型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未知的旅途
对很多教培人而言,人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工作,还是时间,更准确地说,意味着无限可能的年轻的时间。有人将自己29岁的男朋友比作电竞选手,后者只会打游戏,而对前者来说,“教书上课这件事,是他29年来唯一擅长的事情”。
时间会加深人们的迷茫。比如一个上海女孩,离开教培行业后,她找过公立学校和兼职培训,后来又去了外贸公司,离职后计划出国留学,但父母和丈夫都不支持。他们说她已经30岁了,是该考虑一些其他的事情,这让她不知道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又比如一个年轻的广州女孩,她学过五年街舞,离开教培行业后,顺理成章去做了舞蹈老师。
她不是没想过奋斗一把,去参加比赛,有了成绩后进入更正式的街舞工作室。可她又说自己25岁了,在舞蹈圈算是大龄,错过了该拼出成绩和作品的年纪。精力已经随着年纪上涨日渐下滑,跳几节课就膝盖痛腰痛,每晚都需要用艾草热敷才能睡觉。“根本搞不清自己还能干什么。”她说。
时间的无情也在于它不会停下来等着人们。在各种碰壁中结束2021年后,王晨和他的同事还是要继续出发。他们捋了捋思路,试图重新找出一条主线。和林桃一样,他们也确信这条路得是跟着政策走才行。
“教培已经被政策给pass掉了,所以我们现在要找的是起码未来十年里,国家也不会限制你的这种行业。”他们跟大量的人聊,最后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养老。做房地产的老板也喜欢,说如今许多地产项目就是做养老小镇。
毕竟是跨行业,王晨手里没有任何资源,“我们就从相对简单的家政项目入手,这也是受国家支持的。等积累到一定程度,再往养老上转。”
他们开始找加盟店,报家政服务培训班,主要是家电清洗和除甲醇项目。学习了一周,开始挂出联系方式接任务。他们采用了一些笨办法寻找客户,比如做地推,大规模发传单,“这跟我们做教培推广的思路是一样的。”发了半个月传单,没接到任何客户。
他们又开始套用教培工作中的经验,针对特定人群做社区运营。做社群第一步是建群,王晨打印了一个二维码,贴到各个小区楼栋的墙面上,上面写“本小区业主群”。王晨有点不好意思,“这就是最笨也比较low的一个方法。”
进群的业主很快就会发现这并不是真正的业主群,王晨开始放出“水军”。“在群里我们就互相水,今天是我去你家洗了油烟机,拍个照片,发到群里,其他人在下面跟着夸一夸。有些人可能就留下了,也不会退群。”王晨就这样接到了第一单,慢慢积累起一小批原始客户。
王晨不是没想过回到教培行业。他的妻子是英语老师,至今还在做教培。王晨说,一线城市之外,一些小型机构或者是出来单干的教培老师,收入比双减之前还高,“家长总是有补课这个需求的,然后现在选择又少了,剩下的收入自然更高了。”
但王晨想,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经历过双减,他觉得自己和妻子都在同一个行业太危险了。
而且,王晨有点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下,说自己还是想干出一番事业。过去五年翻来覆去讲同一套初中物理知识,以至于每一条公式闭着眼都能写出来,这样的生活他其实有点厌倦了。现在,人生也许真的可以多点可能性了。他坚信这是一条能走通的路,等家政服务公司进入单量稳定阶段,他计划着下一步可以开展家政服务培训,“能把以前的经验都用上”。
(除王晨外,其余讲述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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