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新经纬
跑路、退款难、虐童…“裸奔”的早教机构谁来管?
如果不是发生跑路、退款难、虐童等问题,这帮宝宝们的父母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开门迎客的早教机构竟一直在“裸奔”。
“源自欧美”“让宝宝受益一生”“送给宝宝特殊意义的出生礼”……从乡镇到城市,从街边到商场,早教机构的广告语直击父母心。
如今,直戳父母心……
交费容易,退款困难
一则通告让北京巧虎KIDS大红门银泰中心家长群炸了锅。
去年10月,赵昕给孩子报了巧虎KIDS大红门银泰中心的早教课,一次性预付了全部费用。今年1月,中心放假。受疫情影响,一直未复课。
“工作人员会发一些教学视频,或组织线下活动,让你觉得它在正常运行。7月29日还在给大家希望,8月10日却通知说破产了。”赵昕说。
赵昕提供的群聊截图显示,7月29日,巧虎KIDS大红门银泰中心工作人员称,近期将对员工进行核酸检测,并对中心全面消毒清理,待政府相关部门防疫检查合格后,面向会员限流接待。
没想到,8月10日,一则称公司已向有关部门提出破产申请的通告出现在群里,落款为“北京思凯文科技有限公司,8月5日”。
“好突然”“你还说下周三开课呢嘛”“这个通知不是今天发的,也没有人和我们说一下”……
巧虎KIDS大红门银泰中心家长群截图。受访者供图
企查查显示,7月16日,北京思凯文科技有限公司进行了企业名称、法定代表人及注册资本等多项变更。其中,注册资本由500万元变为10万元,减资98%。
“出事之后,大家自己去查才发现这些变化的。”赵昕说。
后续维权中,该公司向家长提供了转课和退款两个方案。“要转其它品牌,我觉得不合适,要求退款,”赵昕说,“工作人员一直说先处理转课,再退款。”
经过多次沟通,9月2日,赵昕收到退款。“我当初买的时候每节课224元,但现在退款扣除的是260元的原价,还有7%手续费。虽然觉得不合理,但不想再折腾了,就同意按合同退款。”赵昕说,之前有家长对退款标准提出异议,工作人员表示延后处理。
不过,也有家长反映,7%的费用是违约金。记者在双方签订的协议中看到,家长如需申请退款,扣除已产生的单元费用,以及总订购课程课时费用的7%违约金后,退回剩余金额,已产生的单元费用按照原价计算。
对此,巧虎KIDS大红门银泰中心工作人员给出的解释是,扣除的是手续费而非违约金,只是计算结果与违约金比例相同。
对于扣除的7%费用,北京岳成律师事务所律师赵文龙表示,手续费和违约金均不合理,因为如果协议中无退款需扣除手续费的约定,公司不应扣除此项费用,而因公司终止营业,违约方为公司,家长主张解除协议及退费时无需承担违约责任。
此外,他指出,扣除课时费原价不合理,即使协议中有约定,家长也可主张相关条款无效。
巧虎KIDS大红门银泰中心家长群截图。受访者供图
群里还有很多家长等待退款,而他们的遭遇并非孤例。早在2010年就有媒体报道,某知名早教机构退款事件引发行业信任危机。此后,几乎每年都有关于早教机构退款难,以及退款标准不合理的报道。
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天津、深圳、石家庄、无锡、西安等地网友留言称,遭遇早教机构跑路、拒不接电话、剩余课程不予退款等问题。
这些显性问题的出现,将早教行业背后的乱象一次次推向台前。
没有最小,只有更小
上海市质量协会用户评价中心2017年发布的《上海幼儿早期教育(0-6岁)状况调查》显示,近四成孩子3岁前已开始上课,近六成0-6岁孩子已参加各类培训,其中4-6岁上早教比例已超七成。
“身边很多孩子上了早教班”,成为家长们选择早教机构的共同原因。
作为二胎妈妈,安徽的李婷先后将两个孩子送进不同的早教机构。直到今年5月,因早教机构老师看护不周,二娃摔倒致额头受伤,她才意识到,也许父母的陪伴才是最重要的。
李婷还记得,那天赶到医院时,孩子的伤口已缝合。她没想到,3岁的孩子早上健健康康地进了早教机构,下午再见时,额头竟多出一块缝了10针、约5cm长的伤疤。
让她更加气愤的,是涉事早教机构拒绝承担后续治疗费用的态度。
“伤口愈合后几个月内,学校不再与我们联系,未上课部分学费也没有退还……”在向有关部门投诉时,李婷写道。
当地市场监管局及派出所介入调解。“最终和解了” ,关于调解内容,她表示不便透露。
李婷告诉记者,两个孩子上的早教机构类型不同,但基本都是唱歌、跳舞、手工类的课程。
“老大上的亲子课。到了二娃,我没时间了,又担心老人教的东西太单一,想让孩子多跟人交流,融入集体,也为幼儿园打基础,所以选了全托班。”
记者调查发现,目前市场上的早教机构主要分为综合性和以某一专项课程为主两种类型。前者课程多样,涉及语言、音乐、科技、艺术等多学科,后者常见的有英语早教、水育早教等。
费用方面,根据城市经济发展水平不同,一节60分钟的早教课,少则几十元,多则数百元。李婷2015年给孩子报班时,2万元买了300节课;2019年,赵昕购买50节课花了1万余元。
“孩子多大可以上早教课?”
“越早越好”,记者走访北京一家连锁的国际早教机构时,一名工作人员向记者介绍,0-3岁是孩子大脑开发的黄金期,也是最佳教育时间,“这个时候的孩子就是白纸,吸收最快,错过了就要花费很多精力。”
该机构官网介绍,6周-6个月的孩子可选择阶段一课程,包含婴儿运动、歌曲、舞蹈,以及各种适合婴儿的骑乘和秋千游戏。
另一家水育早教机构工作人员则告诉记者,孩子的脐带长好就可以上课,但真正学游泳得从4岁开始,“太小的话,老师说什么,也没有办法理解。”
一位不愿具名的教育专家告诉记者,日常所说“早教”(早期教育)中的“早期”大多指母亲怀孕到婴儿3岁之间。国际上,“早期教育”更多用“儿童发展”的概念,儿童早期从生活和交往中学习,并不适合进行具有正规教育性质的活动。
“这一时期主要是为孩子身心健康打基础,最重要的因素是家庭,”该教育专家说,“早教机构大多是短时的儿童教育或亲子活动‘课’,达到一定水准的早教或能成为家庭教养的补充,但远不能替代家庭育儿的作用。”
对此,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持相同观点。他表示,孩子早期教育最关键的在于培养生活自理能力,以及如何与小朋友相处、分享,形成规则意识等。
登记不了,监管不明
调查中,记者发现,早教机构多以教育咨询、文化或科技等公司名义登记注册,获得营业执照后,开展早教业务。而大多数家长选择早教机构时,关注的是品牌及环境,很少要求对方出示相关资质。
为孩子选择早教机构前,李婷仅浏览了硬件和环境,“也接触了老师,了解一下(他们的)素质,没想过查看资质。”
直到孩子受伤后,李婷才对机构及老师的资质产生怀疑。她查询该中心营业执照后发现,其经营范围为教育信息咨询服务,“不具备办早教、全托班资质。”
此外,她还表示,查阅相关政策后发现,当前并没有专门针对早教机构的准入门槛,“也没有明确的监管部门。”
同样,赵昕选择的巧虎KIDS大红门银泰中心所属北京思凯文科技有限公司,经营范围有一项为教育咨询,无早教、托育等字眼。
为了解早教机构审批手续,记者咨询北京市教委,接线人员建议咨询区教委,称目前教育部门审批的是中小学学科类培训机构。北京市丰台区教委接线人员表示,不负责审批早教机构,建议咨询市场监管部门。
北京市丰台区市场监管局接线人员则表示,早教机构的营业执照不予审批,也无法取得相关许可。与之相关的托育机构可办理营业执照,但经营范围只限托育服务,不包括培训等内容。“经营范围为托育服务和教育咨询的,做不了早教,做就是不合法的。”
早教机构能否办理营业执照,是否需要办学许可证,归属哪个部门监管,各地政策并不相同。
家住辽宁省辽阳市的徐琪也意外发现,孩子上了几个月的早教机构是不合规的。今年8月,他投诉了该早教机构。
辽阳市文圣区教育局给出的回复是,辽阳万达广场哈喽贝比早教中心(下称哈喽贝比)有工商营业执照,无办学许可证,已下达取缔通知书,要求其停止一切教学行为。
徐琪要求退款,“负责人说暂时不能退,等手续办全了让我孩子再去上课。”他表示,哈喽贝比仍在上课。9月13日,工作人员回应家长称,正常上课。记者随后以家长名义咨询报名事宜,工作人员表示,下周可安排课程。
9月13日哈喽贝比家长群截图。受访者供图
记者向文圣区教育局反映上述问题,工作人员称,哈喽贝比的办学许可证材料虽已齐备,但目前省里所有校外培训机构都不予审批。如果要投诉其授课行为,可拨打12345,形成投诉件后,工作人员将前往现场查处。
就早教机构审批问题,记者分别咨询了辽阳市文圣区教育局、市场监管局。前者称,对早教机构进行后期监管;后者则表示,营业执照经营范围核定库中无“早教”二字,无法办理登记。
针对早教机构营业执照办理规定,辽宁省某地市场监管部门工作人员的回复与北京、辽阳一致,不予办理,可办理的相关经营范围为托育服务。
该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前两年向上级部门反映过这一现实需求,得到的回复是,早教机构的审批和监管在法律上还是空白,试点结果尚未转化为法规,登记为教育机构依据不足,托儿所服务比较贴近。
“托育服务是面对3岁以下儿童实施保育为主,教养融合的照护。如果想做早教,可以办理托育服务营业执照,采用计时托方式,营业执照中不体现具体经营内容。”上述工作人员表示。
规范早教,落实托育
托育服务营业执照办理的全面落实,源于2019年5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促进3岁以下婴幼儿照护服务发展的指导意见》(下称《意见》)。
为家庭提供科学养育指导,对确有照护困难的家庭或婴幼儿提供必要服务,是发展3岁以下婴幼儿照护服务的重点。《意见》提出,加强对家庭、社区婴幼儿照护的支持,规范发展多种形式的婴幼儿照护服务机构。
5个月后,国家卫健委印发《托育机构设置标准(试行)》和《托育机构管理规范(试行)》,分别从设置要求、场地设施、人员规模和备案等多方面,对托育机构提出专业化、规范化的建设要求。
为何早教机构未纳入上述规范?
在储朝晖看来,这是因为托育与早教的概念并不相同,托育主要指对孩子生活的照护,是政府责任的一部分;早教则强调教育,早教机构属于商业行为。
上述不愿具名的教育专家表示,托育服务主要解决当前职场父母孩子无人照看问题,满足托管刚需,须开展教养结合的全面服务,同时应为父母提供专业的育儿知识和指导,“国家对托育服务有一定力度的支持,政府也有责任为有需求的家长提供托育服务。”
多名受访家长表示,送孩子去早教机构是出于“怕输在起跑线上”的心理。
“有老师教唱歌、跳舞、念古诗,肯定有利于孩子未来发展。幼儿园之前的3年也不能荒废。”赵昕觉得,上早教班总比不上好。
“花100块钱有10块钱的作用也行,就觉得多少会有点作用。“李婷说。
0-3岁的婴幼儿到底需要怎样的“教育”?
“事实上,儿童早期应该是保育与教育结合,更侧重保,而不是教。”储朝晖说。
“其实,孩子早期发展的第一场所是家庭,早期的喂养、照料,亲子互动方式、家庭关系对孩子未来有长远影响。”前述教育专家表示,父母与其花高价送孩子上早教课,不如自己多陪孩子游戏、阅读、聊天和做家务等,与孩子建立起积极正向的情感互动,养成健康生活习惯,及善观察、爱思考、善表达的学习品质。
这一点在《意见》中也有所体现。发展托育服务的第一条基本原则是“家庭为主,托育补充”;第一条主要任务提出,全面落实产假政策,支持脱产照护婴幼儿的父母重返工作岗位等措施。
对于早教行业乱象,储朝晖认为,当前可能无法在一定时期内进行有效约束,政府需调动足够资源落实托育服务政策,“托育做好了,这些乱象才可能减少,并逐步得到规范。”
(文中赵昕、李婷、徐琪为化名)
人民网 杨乔 金慧慧 实习生:高宛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