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24日,胡庆学手捧笙站在智化寺大殿内,他身上的服装是根据明代古画《出警入跸图》中的画面细节复制的演出服。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北京文化守护人胡庆学,智化寺京音乐第27代传承人,1991年,他和河北省固安县屈家营村的几位同乡少年拜智化寺的艺僧们学艺,成为智化寺京音乐从明朝正统年间开始对外传播以来的第一批俗家弟子。至今,胡庆学已在智化寺传承古乐近30年。做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胡庆学除了承担起智化寺京音乐的日常演出及对外交流工作,还对失传乐谱进行修复。
8月22日午后,北京朝阳门和建国门之间,繁华商务区中藏着一座红墙黑瓦的寺院,不时传出悠扬的古乐声。
智化寺的正殿智化殿内,六位身着黄色明制服饰的乐师被观众们围坐于其中,管、笙、云锣、鼓、笛声交织,绵延了近600年的乐曲在寺庙中奏响。
公开资料显示,明英宗时期,权倾朝野的太监王振修建家庙,并凭借执掌明宫司礼监的权力,将部分宫廷音乐引入智化寺,用于寺院佛事和祭祀活动,智化寺音乐由此而生。后在发展中受到佛教、宫廷、民间音乐等各种音乐影响,并代代相传。目前,智化寺京音乐已经传到了第27代,并入选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传统艺术正通过新的传播方式被铭记着。从前,智化寺京音乐靠工尺谱及师父的口传心授。而现在,智化寺开放的每一天,第27代传承人胡庆学和他的同伴们都会在智化殿中进行网络直播,无数人通过手机屏幕聆听京音乐的旋律。
在智化寺待了近30年的胡庆学,仍然钻研着他手里的乐器和未被破解的乐谱,他也在思考着下一代传承人的问题,胡庆学希望,能够有更多接受过学院音乐教育的后辈前来学艺交流。但如何能吸引年轻人,并让他们留下来,从来都没有那么容易。
2023年3月29日下午3时,智化寺京音乐表演正在进行,现场观众认真倾听,将表演现场团团围住。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
除去对外交流演出和每周一的闭馆日,每天上午10点、下午3点,胡庆学和同伴们都会准时出现在智化殿的佛像前,面向公众进行公益性演出。
一段由慢渐快的鼓点为引,鼓声一落,音乐即起,这是几百年来形成的规矩和默契。一套《金五山》倾泻而出。
49岁的胡庆学持一只管子坐于正中,坐在他两侧的,是持笙、笛子、云锣和堂鼓的演奏者。
每次演出正式开始之前,胡庆学就会被观众和手机摄像头团团围住。面对大多数头一次来到智化寺的游客,他逐个介绍每个乐器,以及智化寺和京音乐的历史。
每介绍一句,相应的乐器便会发声以令人识别,音乐和建筑都穿越了近六百年,来到游客面前。
从现有资料看,大部分学者认为京音乐与唐宋古乐有关。它在曲目、乐器、宫调、演奏方法等许多方面保存了宋、明旧制,传统曲目有《喜秋风》《拿天鹅》《清江引》《梅花引》《小华严》《醉翁子》等。清道光、咸丰年间,智化寺音乐逐渐传播到北京周边地区的天仙庵、水月庵、成寿寺、关帝庙等十余座寺院,从而成为北方佛曲的代表,被时人冠以“京音乐”。
胡庆学说,智化寺京音乐有明确纪年的工尺谱本,有特色的乐器、曲牌和词牌,有按代传承的演奏艺僧。它在传承方面具有很高的要求,不随意增删变易,注重保护继承,与西安城隍庙鼓乐、开封大相国寺音乐、五台山青黄庙音乐及福建南音齐称为中国“五大古乐”,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音乐之一,被誉为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
据智化寺京音乐项目负责人王娅蕊介绍,在简谱与五线谱通用的今天,智化寺京音乐还在使用工尺谱这种古老的记谱方式。工尺谱源自中国唐朝时期,是我国独有的记谱方式,其因用“上、尺、工、凡”等十个汉字记录音高而得名。相比五线谱,工尺谱更抽象。
胡庆学表示,这种乐谱随着音乐的发展与不同地区、不同乐种的具体运用,在音高、节奏、调名等符号的记写方法上也有所改变。现在智化寺音乐的记谱,采用的是混合式工尺谱,有的与唐代半字谱相同,有的则与宋代俗字谱相同。
智化寺京音乐在当代被看见,离不开学院派音乐家们的再发掘。1952年冬,著名音乐家査阜西推开了智化寺的大门,持着乐器而穷困潦倒的艺僧以无与伦比的精湛技艺,演奏着已在胡同中回旋了五百多年的古乐。之后,另一位著名音乐家杨荫浏被査阜西领来。
1953年,杨荫浏与査阜西安排智化寺京音乐在“燕乐晚会”上表演,这场晚会由老舍主持,观众包括了丁西林、吴晗、赵树理和梅兰芳等150多位文艺界名流,智化寺京音乐一举成名,成为当时文化界的焦点。
如今的智化寺已经成了一座博物馆。2006年,智化寺京音乐被文化部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
2023年3月24日,表演开场前,京音乐演奏者已经在办公室候场。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第27代传承人
讲起与智化寺京音乐的过往,胡庆学侃侃而谈。
和胡庆学一起的演奏者,多是胡庆学的同乡——河北省固安县屈家营村人,从1991年来到北京拜师学艺,至今已过了30多年。
彼时还是十七八岁少年人的胡庆学,和同伴们跟着村里的民间乐队学习冀中笙管乐。1991年,在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的北京市第一届文物节上,这几位少年被智化寺的老艺僧们发掘。艺僧们发现,屈家营音乐与智化寺京音乐有许多相似之处。
当时,老一辈传承人张本兴和同代的老艺僧们退休在家,智化寺也已不再承担宗教场所的功能,京音乐传承后继无人。在智化寺文物保管所的推动下,老艺僧们被请回来,组织排练及外出演出。
1991年12月4日,智化寺成立了智化寺京音乐首批见习考察班,迎来了京音乐的第27代传承人,这也是智化寺京音乐传袭五百多年来从社会上招收的第一批俗家弟子。
胡庆学拜第26代艺僧本兴、福广和慧明等人为师,正式开启智化寺京音乐学习之路。
胡庆学还记得,在智化寺学艺期间,他和师兄弟们一起,按照传统方法,先学唱工尺谱,后学乐器。最初的学艺非常清苦,每天清晨由本兴师父带领去日坛公园练习,4年内基本掌握了师父传授的40多首乐曲。“演奏时,即使双手冻僵,也要保持灵活自然。对于演奏姿势师父也有严格要求。有‘齐眉铛子’‘护心钹子’的说法,齐眉铛子即铛子的横杆要与眉毛对齐;护心钹子即把钹放在心口处……”
管乐器在乐器中属于较难掌握的一类,胡庆学说,过去,智化寺的艺僧们有一套比较严格的训练方法,“无论管、笙或笛,吹奏时师父要求姿态端正,勒紧裤腰带,用丹田之气;口风要正,不可噘嘴,不可鼓腮;抬起手指时不可抬太高,没有用到的手指一律收起来,以尽量看不出手指动作为好。”
初学者在接触京音乐时,一个很大的难点是“啊口”。由于工尺谱只记录乐曲的大概框架,其中的灵魂部分“啊口”需要采取师徒相授的方式来掌握其中的精髓。胡庆学说,初学者想要唱好“啊口”,把握好其中的韵味,往往需要在智化寺中浸淫数年,“如果将来没人会唱工尺谱,只是用简谱去记,翻译过来之后就是简单的谱子,中间的部分根本就不知道。加上这些‘啊口儿’之后会丰富乐曲,更加韵真情满,这个‘啊口儿’如果师父不告诉你,在纸面上没有体现,你是不知道的。”
2023年3月24日,胡庆学正在为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讲解古曲谱的演奏特点。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艰难的传承
傍晚,智化寺内游人四散,胡庆学在寂静的东厢房内拨通了牛文龙的电话。
这是师徒两人的常规联络。大约十年之前,胡庆学还会不时在京郊接一些白事的演出,两人在其中一次的演出时相遇。牛文龙为胡庆学高超的演出技艺折服,之后便住到了智化寺中,跟随胡庆学学艺。
那时,牛文龙是中国音乐学院唢呐专业的学生。在智化寺中,他跟随胡庆学习得了所有曲目的唱法,但两年后,他大学毕业,选择了离开。
牛文龙不是胡庆学这些年遇到的唯一一个学生,总有人被艺术吸引拜入师门,但过不了多久,又因现实的考量而进入了别的行当。
据王娅蕊介绍,传承京音乐的主要经费来源就是北京市文物局的拨款,每年市文物局给智化寺京音乐的专项拨款是20万元,而这些拨款仅够6个人的工资和日常生活费用,“想再招学员或扩充乐队,财力存在困难。京音乐不是主流音乐,不能创造经济效益,虽然偶尔会参加一些演出,但大多是义演。就连在寺内设立的演出专区,也是在正常开馆的情况下免费演出的。”
胡庆学的工资,已经从当初每个月90元涨到现在的四五千元。但他明白,这样的待遇对年轻人来说,实在微薄,“也真的希望有受过专业音乐教育的年轻人来做这个,这是需要非常热爱、愿意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其中的。但我们也理解别人生存的需求,如果能提高待遇,或许还有更多人愿意过来。”
牛文龙隐隐也受到感召。离开智化寺已经将近十年,他成为一家艺术公司的副总。但他告诉胡庆学,如果真的到了需要回到智化寺接班的时候,他愿意随时回来。
已故的第26代艺僧本兴师父曾对京音乐评价道:“难学、易忘、少人知”。胡庆学说,随着社会的变化,智化寺京音乐原来的两大功能:礼佛和丧葬现在都已丧失。曾经胡庆学带着自己的一身技艺“上过白事”,现在智化寺京音乐主要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进行展演,基本上不进行营利性演出。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李宏锋同胡庆学相识十余年,在他看来,智化寺京音乐的传承面临两大方面的难题,“一方面是整个大环境,所有的传统音乐都在受现代流行音乐的冲击;另一方面,是传承队伍稳定性的问题。”
“现在在智化寺演奏的老一批传承人的收入都不足以养家糊口,他们的家人甚至都在河北老家,只能每周一闭馆日回去见一面,我们不可能用这样的待遇找到音乐学院的毕业生来做传承工作”,李宏锋说。
胡庆学从十七八岁接触到智化寺京音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我虽然成了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但是智化寺京音乐的艺术价值,可能我一辈子都研究不完。”胡庆学感到压力很大,他已经将未来十年的工作都安排好,生怕断在自己手上。
日常的传播工作也在进行着。时常有音乐学院的学生前来,向胡庆学请教古乐,苏秋如是中国音乐学院音乐系的博士生,从读研开始,她便每周一次前往智化寺,跟着胡庆学,她学会了唱工尺谱和吹管子。还有来自外地的音乐老师们,他们了解了智化寺京音乐,让“活化石”变成种子,飘散到这片土地的各处去。
2023年3月29日,胡庆学正在整理抄写古曲谱。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研音”不止
智化寺京音乐能够得以继续传承离不开多方面的努力。
在智化寺学艺几年后,1996年,因单位长期无法支付生活费,6名传承人面临经济压力,要求返乡谋生。自此,寺内传承、排练活动一度暂停。
离开智化寺后,胡庆学转行做了货车司机。2000年左右,他的月收入就能达到上万元。
2003年,北京市政协委员宋大川在北京市政协会议上呼吁抢救濒临灭绝的文化遗产智化寺京音乐。次年,“智化寺京音乐传承与保护工作”专项经费获批,6位传承人被邀请回来,录制一份“智化寺京音乐”的CD作为资料留存。
在当时,胡庆学是犹豫的,“自己平时也不吹,八年都没吹过”。但最终在生活和艺术的多方取舍之下,胡庆学和同伴们回到了智化寺,录完了音,“我当时冥冥之中有个感觉,自己是要一辈子都做这个的。”
2006年,智化寺京音乐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第26代传承人张本兴成为代表性传承人。2008年,再次申报代表性传承人时,智化寺京音乐项目负责人王娅蕊对第27代传承人们组织了一场技术考核。经过笔试和由音乐学院专家组织的技术考试,胡庆学成为智化寺京音乐的代表性传承人。
为使智化寺京音乐能够得到更好的传承,胡庆学、王娅蕊等进行了细致又具有专业化的思索。
过去,艺僧的管和笛是由艺僧亲手制作的,第25代艺僧续增是用的同一根管配大小哨吹奏。现在,制作的手艺传到了胡庆学这里。为了提高音准,他为大小哨各自制作一种专用的管,两种管筒音相同,但管长和孔距不同。大哨管全长19.9米厘米,小哨管全长18.4厘米。
王娅蕊和胡庆学还就使用何种笙而做了大量工作。20世纪50年代,杨荫浏写下了《智化寺京音乐》,其中写道:智化寺京音乐第25代、26代艺僧使用的仍是十七簧的木斗笙,并带有长吹嘴,在外形上延续了唐代旧制,与现代笙有明显区别。
但受外界影响,有一段时间,智化寺京音乐在演奏中用上了扩音笙,后来,为了使音乐更加贴近传统,在王娅蕊和胡庆学的坚持下,又重新用起了杨荫浏论文中所记载的木斗笙。
2023年3月29日,胡庆学在修理“管子”哨片。对他来说,乐器修理是家常便饭,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胡庆学和同伴们还试图将一些失传的曲目复原。由于工尺谱不能完全表现曲目的唱作方式,在世代传承的过程中,智化寺京音乐留存曲谱记载曲牌200余首,但是目前能够演奏的曲目仅有40首左右。
复原曲目的工作不易,牛文龙曾跟在胡庆学身边学了几年京音乐。据他介绍,想要复原曲目,需要做如大海捞针般的采风工作。在采风中,还需要非同凡响的运气,才能听到一曲与智化寺京音乐曲牌相似的唱法。而采集到相似的曲目都只是最开头的一步,“之后还需要进行专业的溯源工作,这个曲子和智化寺京音乐有什么样的渊源,是从智化寺流出去的吗?”
“很多曲牌名称与唐、宋、金、元等时期的词牌、曲牌有明显的渊源关系。其中约10首是曾经失传的曲牌,是由我们第27代传承人这些年复原的。”胡庆学说。
李宏锋也多次同胡庆学一起商量过失传曲目的复原问题,在他看来,从旧有的曲目中总结规律,把规律应用到失传的曲目中,再结合传承人的经验和学界的意见,或许也能成为复原曲目的一个办法。
夜晚来临,明月照着古寺,闭馆后的智化寺静谧无声。胡庆学独自一人在东厢房的办公室里摆弄着管子,他和他的伙伴们还要在传承京音乐的路上继续艰难地走下去。
参考资料:《智化寺京音乐》(王娅蕊 王辉)
新京报记者 李冰洁
编辑 袁国礼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