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班忆趣
一
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文革十年动乱对文化、知识和青年人的摧残比想象的更严重。1966年6月中央宣布停课闹革命和大学不再招生的决定以后,68届到80届的初高中学生,基本没有好好地正规地系统地上过一堂课,整整十届学生,成为浑身长刺的半文盲。那时对68-80届中学毕业生有专有名词,叫“低谷区、断裂层”。70年代末,大批插队落户知青返城,仅上海就80多万,这批人中的极小部分,利用77年开始的恢复高考机遇,走进了大学校门,但绝大部分知青,除了种庄稼,什么也不会。为了安排回城知青以及大批70年代后期的应届中学毕业生就业,政府绞尽脑汁,发明了“顶替”---即父母亲退休,可由子女顶替他们的工作;以及兴办扩建大批集体所有制企业,包括住宅公司、各种简单加工的街道工厂、绿化园林、市政环卫企业----那时就业是政府统包的,没有个体户和私营企业。但进企业的新员工,缺少文化,不懂一点技术,甚至不如进城务工的农民弟兄。百废待兴的建设需要大批人才和合格的人力资源。培训成为当务之急。于是,职工“双补”---补文化、补技术和普法教育,就成为80年代上海持续十年艰巨的工作。插队后期我在公社中学当民办教师,与其他知青相比属于“知识份子”。79年回城,进了一家区级住宅公司,进公司后又考取了华师大夜校,在工地当了一年杂务工后,进了公司教育科,成为“脱产干部”,专门组织各基层单位进行双补和普法,同时兼任语文教师。双补首先要摸底,方法就是出考卷考试。我在工地跟这些哥们混过一年,太了解他们的根底。1981年第一次调整工资,规定每个人要写思想小结,但工地上的弟兄们都不会写,我变成了小结专业户,一天写三十几份,而且不能千篇一律。那几天,我抽烟基本伸手牌,两耳夹满飞马牌前门牌,着实风光。
为了出考卷,我到附近小学,向教导主任要了四年级的语文算术考卷,回来后印了上千份,按照市总工会要求,组织全公司68-80届青工进行摸底考试,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及格率不到50%。这情况全市差不多,于是开始为期三年的青工“双补”:补文化(就是扫盲)、补技术。上海纺织工业局为此专门印制了扫盲“千字文”作为青工补课教材:一二三四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人口手足……现在看,简直是笑话奇谈,但当时确确乎是实情。公司根据文化考试不及格名单,先办一期扫盲班,我上第一课。
二
第一堂课的场景,简直可以拍一出喜剧电影。被通知来上课的青工,已经一肚子气,妈的,把老子当文盲!教室里,横七竖八地坐着趴着躺着站着几十个二三十岁的汉子,留长发的、剃光头的、穿喇叭裤的、戴麦克镜的、赤膊的、敞开上衣的、靸拉拖鞋的无奇不有。人人都在抽烟。烟雾腾腾,熏得眼睛发酸。我让班长(事先指定的,素质略好一点)把纺织局千字文发下去,自己开始在黑板上写一二三四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下面的嘈杂声闹得象集市。“妈了个屄!”巨大的骂声压倒了嘈杂。我回头一看,后排一个粗壮汉子正对我怒吼。他指着黑版上的一二三四:“喂!这些字杂技团的狗都认识,你好意思来教我们?!”他扬扬手中的武侠小说,“看!老子在看这个!”全班一阵哄堂大笑,热烈鼓掌。我知道,不把这个刺头弄服帖,课没法上。“静静静静!”我走过去,笑嘻嘻递给他一支香烟:“先坐下,听我讲。”我回到讲台。“确实,教这些字我也不好意思。你们当然不是文盲。看书读报都没有问题。象你就在看武侠小说么。问题是,你们现在会看不会写。现在改革开放了,学会读写对自己有好处。你轧女朋友,情书会写吗?孩子请病假,请假条总不见得叫邻居写吧?你借钱翻修房子,借条总要自己写吧?人家问你借钱,借条变戏法你看的出吗?现在,我做个小测试,每人写一张借条,给你们15分钟。合格的,你回家,不用上课了,我批准你毕业!”我发下纸张,边抽烟边观察。和这种爷叔(上海对低素质年轻人的称呼)在一起,有时太文绉绉会吃亏。教室里,抓耳挠腮的咬铅笔的对着天花板发呆的左盼右顾的都有。十五分钟到,收卷。一半白条。一半错误百出。金额用阿拉伯数字写的有之、借条没抬头没落款的有之、未注明年月日的有之。粗略一看,没有一张合格的。我在黑板上边写边说:“借条看似简单,其实有几条基本要求。例如,金额必须大写。你写今借到张三100元,人家在后面加一个0,你怎么还?还有,你不留姓名、还钱时间,谁肯借钱给你?人家问你借钱,给你这种借条,你上当还不知道是怎么上的。”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我们建筑行业,除了杂务工,每个工种都有技术要求和技术级别,以后凭技术拿工资,八级工就是八级工的工资。你看不懂图纸、看不懂各种涂料、建材的使用说明,不会写领料单,你就去当杂务工,36块万岁!“这本千字文,收了1500个最常用的汉字,是扫盲的第一步。现在常用汉字3600个,非常用汉字6万多个。“你们号称能看武侠小说,识字,很了不起,是不是?今天我跟你们打个赌,我在黑板上写5个字,你们只要有人认识当中一个字,我就四脚爬到楼下绕操场一圈再爬上来,你们跟在后面看。一个字不认识,全班四脚爬,我跟在后面看!怎么样,敢试试吗?”全班寂静无声。那个刺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老师,试试看……”
我在黑板上写下:僊、氹、銕、緜、槑。五个字。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欲言又止,没人跳出来应战。“认出一个字我就要爬哦!”10分钟过去,还是一片沉寂。“我读出来你们就要爬喽。”我笑嘻嘻地说。“老师,还是念吧。”他们求饶了。“这五个字,是汉字的异体字。第一个僊,就是神仙的仙字。”我边写边解释。“第二个字氹,就是荡,低的地方积水,上海人叫水荡;第三个銕字,就是铁的异体字,第四个緜,是绵字的古代写法,第五个槑字,就是梅花的梅字。”全班一片惊呼。“现在爬吧!谁第一个带头?”我打开教室门。“老师,阿拉服帖了。放一马吧。”他们口气明显变软。“不爬可以。但从现在起到扫盲班结束,你们必须安静听讲,我尽量讲得生动有趣、讲的大家听得进,抽烟不提倡,实在憋不住,破例允许。”我发现已经掌握了主动权,先放他们一马,然后提要求:“第二,作业必须做,按时交;第三,不准无故旷课,谁旷课,我会通知你们工程队的劳资员,旷课按照旷工处理;第四,有问题来找我,不管是否与扫盲班有关,我都乐意回答。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全班热烈鼓掌。扫盲班办得非常成功。多数青工,通过“双补”,不仅学到了文化知识,更为他们后来的技术培训打下基础,有几个特别勤奋的学员,二三年后进了区里的职工中学高复班,考取了同济大学成人夜校。有点后怕。如果当时有一个人念出一个字,我的洋相出大了。在几十个青工的簇拥下四脚朝地爬下楼,一定会成为公司流传多少年的笑柄。幸亏,当年在江西的煤油灯下没白翻康熙字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