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迭代③｜sunshine组合：小城少女成名记
2016年4月，在北京通州区一家咖啡厅的包厢里，Abby和Cindy坐在椅子大约1/3的位置，双手平放在腿上，挺直了背——40几分钟，几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2016年4月3日，高中女生组合sunshine在微博走红，在北京拍摄网络剧并录制单曲。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 资料图
回答问题的时候，她们会先朝作陪的制作公司人员瞟一眼，像是在征询某种许可，然后迅速地收回目光，跟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对视。
“说说你们的特色。”
“长得丑算嘛？”Abby自嘲，“噗嗤”笑出了声。一旁的Cindy补充：“自然，永远不会冷场。”
Abby和Cindy是女子组合sunshine的主力成员，这个组合由5个女孩儿组成，都是2000年出生的同班同学，安徽亳州人，高一在读。今年2月11日，网络推手“娱八婆”的一条微博引发网民的关注，更准确地说是集体吐槽——网友把她们归类为属于长相“纯天然、无污染的丑”。
一时间，sunshine组合爆红。“腾讯直播她们的视频，点击量超过了黄晓明夫妇的婚礼。”按制作公司信念音乐的CEO杰斌的说法，演出厂商喊出6位数高价邀约她们商演，不过制作公司没打算接，“保持神秘，什么事情都被别人知道了就没有价值了。”在他的设定中，这个高中生组合将被打造成“带有标杆性的明星，具有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意义。”
杰斌也许不会料到，就在7个月后，这些成为泡影。
11月7日，信念音乐发出一则声明称“将暂停sunshine成员A、D、Cin一切演艺活动，直至sunshine成员A、D、Cin按照与我司所签订的合同继续履约。”两天后，这家制作公司员工干脆在朋友圈发布“寻人启事”，称公司联系不上组合的前述三位成员。
在sunshine成名的环节中总能感受到推手的存在，每每提及，队长Abby和杰斌都以“朋友”含糊其辞，这似乎是挡掉进一步追问的好办法。几乎可以确定的是，褪下梦想的华丽，于心深处，16岁的女孩儿们动了出名的念想。
“自然火”
sunshine的制作公司信念音乐是一家成立于2014年的文化传媒公司，在深圳注册，总部位于香港。CEO杰斌是一个“90后”，港式发音，话说多了，会混淆“h”和“f”。他让记者猜他的籍贯，最后不太情愿地说出答案：“湖南人”。他的电话和微信声时常打断和澎湃新闻的对话，他并不回避。
杰斌把手机微信拿到记者面前，往下刷，刷到了庞麦郎。他自称，公司曾发行出品庞麦郎《我的滑板鞋》第二版MV。
在3月初的一次采访中，杰斌透露过曾有一个算命大师跟他说过龙旺他，他今年运程会特别好。就在这个当口，一个朋友为他带来了sunshine组合——5个2000年出生的女孩，都属龙。
杰斌口中的“朋友”是指一个名为“崇才科技”（全名为洛阳崇才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网络公司。2月14日之后，杰斌通过微博主动联系上崇才科技，与公司CIO（首席信息官）、山西晋城15岁的少年李一龙（编注：今年5月，因创业理念不合，李一龙离开崇才科技）对接，沟通后，李一龙敲定了双方的合作。2月下旬，杰斌重新为sunshine拍摄“成名作”《甜蜜具现式》的MV。
崇才科技的营业执照照片显示，该公司注册地在洛阳，成立于2015年7月，注册资本50万元，经营范围包括计算机软件开发及系统集成。
今年4月，记者联系到崇才科技的CEO李昕泽，他自称16岁，正在读高一，法人肖蓓是公司成员的直系亲属。根据他的说法，今年2月10日，崇才科技先通过微博主动联系上sunshine。
“当时她们急切地需要帮助，没有太多要求。而我们正好也想测试一下公司的网站运营，所以双方在很愉快的前提下达成了合作。”李昕泽告诉记者，他注意到sunshine是因为同学在QQ空间转发了她们的照片，他觉得有意思，可能推出去会火，“第二天公司经过商议决定联系她们。”
李昕泽称，在信念音乐接手sunshine之前，崇才科技相当于sunshine的经纪公司，“我们帮她们做推广、帮她们开发了一个App，上面有她们的歌曲、照片以及近况；还有包括官方微博、后台网站的运营，以及代理商演。”
APP最终因为信念音乐不希望发布而未面世，“他们担心会给组合带来更多恶意的攻击，但sunshine在条款中是同意发布的。”
杰斌强调sunshine是“自然火”：“sunshine刚开始就不是被推火的，她们觉得好玩，她们是为了梦想。”记者提起了此前盛传的推手之一“娱八婆”——有260多万粉丝的“娱八婆”的微博认证为“网络推手、国内著名音乐推广人”，其个人简介有一条：“sunshine组合的幕后推手。”
谈及于此，杰斌立刻正襟危坐，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语气：“这事儿跟‘娱八婆’没有半点关系。”
sunshine走红后，“娱八婆”曾回应：“她们红了以后一句感恩的话都没有回过我，太不懂事了”。并称，在发布这条引发关注的微博前，sunshine中的一个成员私信她，大概内容是“求你帮我们组合发一条微博支持下吧，我们有歌曲，想出道，我们喜欢TFBOYS，想和他们近一点。求你推一下我们吧，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想红，你想要怎么做我们都配合……”不过，“娱八婆”一直未能提供私信记录。
记者与Abby和Cindy提起此事，她们非常默契地提高了声音：“我们从来不认识‘娱八婆’，如果真的是我们私信她，她完全可以把截图发出来。找她炒作，我们要砸多少钱啊？再说‘娱八婆’在娱乐圈也是个蛮有名的人物，我们怎么可能联系到她？”
李一龙在sunshine成名后，也在微博上指责sunshine“忘恩负义”。
“她们是用‘梦想’的名义出道，进行炒作。我们也很支持，毕竟同样是青少年，所以提供无偿的帮助。她们目前的制作公司和已有的一些商演，都是经过我们才得到的。但她们在有了经纪公司后，似乎是觉得我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于是就这样，她们开始走自己的路，和我们不再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和sunshine这个组合扯上任何关系了。”李一龙对记者说。
李昕泽称，信念音乐接手之前，崇才科技在sunshine身上总共花费了3万元，如今他们正打算跟杰斌商议，通过发行sunshine的MV和接商演获得的利润，跟信念音乐分一点薄利。
“这么小年纪就为梦想奔波”
“当艺人肯定都想出名，让歌声传遍全世界。那她们肯定也想出名。”李昕泽说，“这么小年纪就为梦想奔波。”他用一种成人的口气点评道。
在崇才科技接手sunshine之前，她们曾向一个名为“小三真子”的音乐制作人要过一首歌，即后来的“成名作”《甜蜜具现式》。小三真子告诉记者，去年，sunshine通过qq联系到他，要一首歌。要求是“舞曲的风格，能跟着跳舞的那种。词方面青春阳光一点的就行了。曲子方面举了几首TFBOYS的歌做参照。”
Abby在2月下旬接受亳州电视台采访时提到过这首歌，但没有提到小三真子，“（有）一首单曲，组合之前已经录制好，歌是我们平时的练习曲。一开始我们自己想写，不符合我们（这样）刚出道的组合，就把词给换了。”
小三真子为这首《甜蜜具现式》写词、谱曲、伴奏并做了后期修音准的工作。因为保密协议，他没有透露sunshine为此支付了多少钱，但提到他一般接歌要收几千块。
他们的合作因为sunshine的爆红终止。
“你觉得她们的唱功怎么样？”
“差极了，各方面都差。”
根据李昕泽的说法，单曲《甜蜜具现式》的推广全部由崇才科技完成：“我们把她们的单曲推广发布到各大音乐平台，根据sunshine的意愿，各大知名平台都要上：酷我、酷狗、QQ音乐等。”
不过，此前有报道称《甜蜜具现式》的推手是安徽宿州明日明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据央广经济之声《天下公司》报道，明日明星公司总经理王磊曾表示：“我们主要是帮她们（sunshine）入库了一些音乐平台，就是帮他们发布到了QQ、酷狗这些平台。”并称，已决定不与sunshine合作。
这个说法遭到了李昕泽的驳斥：“根据sunshine的说法和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她们跟明日明星从头到尾都没有关联。”
“有粉丝很恐怖，追着我们跑”
穿过一条掩映在泡桐树翠绿中的小路，尽头是亳州市第三中学。和中国的大多数高中相似，下午三点多的光景，这所位于亳州市老城区的普通高中正在为高考升学率奋斗。
记者在今年4月采访学校颇费了一番周折。“采访我们学校需要通过市教育局、区教育局、区宣传部的同意。”联系之初，学校的一位领导如是回复。走完这些程序后，他带着记者在亳州市转了转，去了花戏楼、曹操公园：“我估计领导的意思是让你宣传一下亳州。”
sunshine的爆红让她们所在的高一（11）班出了名，但这让班主任田玲玲感到麻烦：“我们班出了明星，我这个班主任当得真是焦头烂额，筋疲力尽的，本来就有很多事，还要应对各种媒体。”田玲玲教语文，这是她第一年接手班主任职位。
她带记者来到班级门口，学生们正在自习，sunshine组合的成员本应该坐在班上靠窗最角落的位置，不过只看到了两个，其他三位成员的书桌已经被撤走。田玲玲说，就在记者到访的前一天中午，队长Abby、成员Cindy和Dora已经请了长假决定在外面找补习老师，理由是“跟不上学校的学习进度”。
田玲玲告诉记者，成名前 sunshine是班上非常普通的5名学生，并没有表现出唱歌方面的特长：“中考考上来的时候，她们也不是艺术特长生。”倒是组合成员Nancy和Cheryl现在正努力学画画，希望通过艺考生的身份跨入大学的门槛。
“我不是音乐老师，我也不懂。”对学生的MV，田玲玲回避了评价，“我不知道后期的力量有多强大，我只知道她们在学习上还是有潜力的。”
sunshine 的同班同学几乎都看过她们的MV，觉得声音“挺纯真”，不过“MV效果不怎么样”。一位姓周的同学说，以前没怎么听sunshine唱过歌，“有一次做游戏的时候，她们唱了，声音很轻，没听清在唱啥。”
对于“红”的概念，Abby和Cindy的认知限于感受粉丝的热情。
“一见到粉丝，我们赶紧跑。有粉丝很恐怖，追着我们跑，一圈又一圈。”Cindy说，“（在学校）开学前两天还好，因为同学们不知道我们在哪个班。然后就不对了，我上个厕所都有好多人跟着。晚上出校门的时候，学校门口都是人。”
Cindy是组合中最容易被网友偷拍的一个。她们到北京化工大学拍MV，在学校食堂，Cindy被偷拍了一张让她感到“丑到哭”的照片。“我根本不知道人家在拍，尤其是我看到那张照片，天哪，特别魔性，直接做成表情包。”
记者小心地提及网络上一些关于她们外表的刻薄评价，Cindy的眼神中流露出防卫的神色，虽然口中说的还是“无所谓，做自己”。直到提起她们第一次接受视频采访——亳州电视台。
“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坐在椅子上像坐老虎凳。”Cindy说，“拍成那样，其实我觉得脸没有长得那么黑。本来那天阳光很充裕，但他们把窗帘拉上了。阴暗的房间，光线也不足，他们没有告诉我们要拍这么长时间。第一次面对镜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亳州电视台记者孙鹏告诉记者，当时队长Abby很爽快地答应了采访：“她们跟普通高中生没有什么区别，感觉社会经验不足。”那次采访之后，他再也没有跟sunshine联系过。
新学期开学，组合成员向班主任要求换座位，要求5个人一起坐，从第四排换到班级的最角落，没人注意的地方。“她们担心同学拍照，其实坐在哪个地方反响都是一样的。”班主任田玲玲对我说。
“你们会羡慕她们吗？”我问。
“不会。成名了，有啥嘞？”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同学回答说，跟sunshine五个成员一样，她也是班上为数不多的走读生之一，不过不跟她们一起玩儿，因为性格不太一样。
同学们提到Abby在成名后有了一些变化：“衣着和打扮，Abby以前头发不烫也不染，现在头发烫了也染了，穿的衣服变时髦了。”
“白兔和月亮”
记者曾试图联系sunshine组合的父母，校方和制作公司都以“家长不愿正常生活被打扰”拒绝了帮助联络。田玲玲说，队长Abby家长的意见算得上是整个团队的核心意见。在3月初的一次采访中，Abby的母亲曾表示希望孩子以学业为重。
“现在她们小有名气，可毕竟还是学生，而且我们这五个家庭，哪一个也不是说穷到现在就需要孩子赚钱！有些孩子家父母还是农民出身，都还养得起她们，读大学也都供的起，根本不需要她们挣钱。”
“不过，我感觉现在他们也有意让孩子向艺术这个方向发展。”田玲玲告诉记者。
Cindy说，现在家里人让她减肥，监督她练基本功。“每天很晚睡，早上五六点就得起。”
“学习成绩本来还挺好。我们上个学期74个人，队长Abby占到了第10名，还有一个是第17名，其他要弱一点。这个学期成了明星，应对媒体比较多，孩子到底还小，心思不在学习上。上次月考没有参加，成绩我现在也不好估测。”田玲玲说，“就拿语文课来说，找她们背书，勉强过关，其他学科她们没参加考试，我也不好说。”
成名前，队长Abby当过班上的副班长以及英语课代表。班长姚衡告诉我： “她以前英语很好，满分150，她能考100多分。”
令田玲玲担心的是这5个学生的心态。
“初中有一篇语文课文，叫做《白兔和月亮》。对于白兔来说，得到一把青草对它来说是一件简单的事，有一天，神仙告诉它这个月亮属于你了，它就吃不好睡不好有了得失之患。因为凭它的资质是不应该拥有这个月亮的。我觉得这几个孩子的情况就像这课文中说的这样，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里。”
杰斌的感觉恰恰相反，他认为这几个孩子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尤其是Abby、Cindy和Dora，她们三个也是组合中人气相对较高的，经常被点名参加活动或演出。
“你们想把sunshine打造成一个什么样的组合呢？”记者问杰斌。
“不是娱乐大众的，凤姐、庞麦郎那种感觉的。坚持她们的梦想吧，说得野心大一点，我们不care（在乎）现在的投入，我们真心想把她们打造成为一个带有标杆性、代表性意义的明星，具有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意义。”
“你们想成为什么样的组合？”在4月的那次采访中，记者问Abby和Cindy。
“做自己。”
“你觉得你们离娱乐圈还有多远？”
“一步之遥。”Abby说。
“那一步有这么大。”Cindy极力伸长了胳膊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