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闵云霄 文/张金沫 姜乃铃
“从进门那一刻起到离开,也许不到三分钟,命运就在短暂的那一刻决定,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能想象。”一年一度的艺术考试季拉开序幕,一位艺考生表示,“我不敢在班级里练声,怕打扰同学学习,就只能在学校餐厅门口练声,寒风把稿件吹得到处飞,不敢伸出手,脸冻得通红,嘴巴直打哆嗦。”
2020年,高校取消校考,各院校招生时使用全省统考成绩。这样一来,新政不仅增加了专业课的竞争,文化课成绩也水涨船高。艺术生的高考,需要经过专业考试和文化课考试两次考试,需两头兼顾。
统计数据显示,2018年全国高考总报名人数为975万人,艺术生100万左右,艺考生占比超过10%。一些考生表示,“几天跑几个省参加考试是家常便饭,不在考场上,就是在去考场的路上,面对文化课,既感到陌生又觉得恐惧”。
艺术考生轮番参与专业考试,需要大笔报名费及车旅费,校外培训费少则三两万,动辄十万二十万,考生不仅仅要承担巨大的费用开支,更面临巨大的精神压力。
“百里挑一”艺考路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李涛就早早下床,十分钟开嗓子,再用十分钟用来熟悉平时练习的稿件,穿好定制的西装,一路向东,前往北京定福庄中国传媒大学考点。
李涛是山东临沂莒南一中的学生,这是他第二次备战艺考。2018年他拿到了浙江传媒学院和中国传媒大学的专业课合格证,但因为文化课不过关,咬牙复读继续报考。2019年,他虽然已经通过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的初试,但还是非常紧张。
官方数据显示,2019年有5万人报名参加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类本科专业初试,比2018年增加2万人。李涛报考的播音主持专业报考人数1万多人,1400人参加复试,最终录取100人。
李涛五点多到达传媒大学时,门口已排起了长队,很多考生边听节目边跟着念,努力矫正自己的发音,争取吐字更加准确清晰、字音尽量圆润。
那些从中传走上荧屏的响当当的人物,是李涛们“赶考”的动力。“只要仔细听一下他们的播音腔,就知道哪些人是这个专业的,真是羡慕。”想起这所学校培养出的康辉、海霞、周涛、李湘等等知名主持人,李涛认为,仅就在这所学校参加考试,也有些许激动。
和丰满的理想相比,百里挑一的录取率最容易泼人一盆冷水。从2014年起部分艺术类院校文化课门槛提高后,“艺考”不再是上名校的“捷径”,但各类艺术类院校报考人数不降反增。比如央美、北电、上戏、中传等院校众多专业录取分数高达500多分,新政一出,竞争更加激烈。
李涛从小生长在县城,信息资源比大城市落后一大截,戏称自己像个“井底之蛙”,完全是凭着感觉报考。他住的旅馆只能放下一张小床,8天参加11所学校的考试,在上海戏剧学院复试中以零点几分的差距落榜,李涛忍不住感叹:“差了那么点实力,也差了那么点运气”。
和紧张考试中的李涛不一样,吴铮已是中国传媒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回忆艺考之路,他至今感叹不已。吴铮中学在深圳就读,经历一年半的训练,前后花了11万左右参加艺考。他总结说,就算先天嗓音条件好的同学,老天爷也不一定赏这碗饭吃,因为这条路上每年都会杀出很多黑马 ,让人望而生畏。
目前全国播音艺考越来越难,越来越专业化。考试内容主要有:自备稿件,新闻播报,即兴评述,才艺展示等几个方面,其中新闻播报和即兴评述难度最大。一位同学说,参加艺考时每天至少练习3个小时的新闻,很多时候甚至通宵练习,经常收看央视的《新闻联播》节目、收听央广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2018年起,文学编导类专业首次进入统考队列,2019年比2018年提前了3周,同时新的速写科目的加入,让美术类统考难度陡增。2020年,很多省已经在安排艺术类统考。
从2019年各省公布的艺考生报考人数来看,艺考美术生的竞争尤其激烈。以艺考大省的山东省为例,从2002年艺术类报考人数3.2万人,到2005年时陡增至14.6万人,艺术生占到当年高考人数的20%,而其中美术生又占多数。
中央美术学院同样如此,2016年报考人数2.5万人,到2019年时有4万余人,整体录取率仅2%。上海戏剧学院2017年报考人数21782人,2018年30929人,2019年增至45884人,同比增长约50%,而招生计划却只有484人。
更让人吃惊的是表演类专业,本来只招50人,而实际报名人数达6317人,用“百里挑一”已经不能形容其竞争的激烈程度。
艺考生中除了临阵磨枪的,还有些孩子从小就辗转寻求优质教育资源。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这群少年学习乐器超过十年,经历过比高中艺考更为严酷的竞争后成为附属中学一员,他们“为了成为国内一流的演奏家,从小就全家老小背井离乡”。
李涛从复试考场出来后松了一口气,艺考成绩如何他不再去想,等待他的,还有6月份的文化考试,落下的文化课还要快速补上……第二天,又匆忙赶回山东。
天价培训:半年花费19万
“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带孩子来做一个基本的测评,然后我们针对测评结果安排班级和学习内容。”很多培训机构,会不断地催促学生来测试,从而获得家长的认同,快速为培训费买单。
北京一家艺考培训机构有四个培训点,表演、编导及舞蹈培训点位于中央戏剧学院附近,播音主持培训点位于中传附近,此外山西也有分校。记者在该机构的播音主持培训点发现,其占据了一栋写字楼的整个二层,长长的走廊分布着包括测评声音的演播室、考核表演的大礼堂等。还有一个食堂和多间宿舍,班主任不仅要负责学生日常生活,还要监督他们课余时间的训练。
“像我们2018年的‘王炸’女孩,同时拿了中央戏剧学院和中国传媒大学两个学校的第一,她来的时候地方口音还很明显,老师手把手教,一点一点处理细节。”招生人员背台词一样地宣讲,家长们一边倾听一边用怀疑的口吻询问各种问题。
这家机构宣称,必须有一定名气的播音员或者高校教师才能成为该校常驻教师,但比较蹊跷的是,同时告知“因为一些老师还在职,所以不在招生资料上公开”。其实,教育部2016年已允许科研人员和高校教师适度兼职兼薪,只是各省执行情况不一。
咨询处老师不断鼓吹的是,“如果在考试的时候,恰好能够碰上曾经培训你的老师,学生的心里不仅会踏实许多,而且老师肯定对你有一定的倾向性。”但这种操作,有可能陷入利益输送的质疑和争议。
这样具有优势的教育资源是靠金钱换来的。该学校培训为期三个月,分三个班依次进行,基础班31900元,提高班32900元,冲刺班33900元,加起来总共98700元。餐费和住宿费三个月共8400元,如果基础薄弱的学生报六个月的话需要196400元。
接近20万的开支,相当于读大学的几倍费用,但一些家长依旧愿意赔上数年的积蓄换取孩子的未来。
北京通州宋庄镇,是“北漂”艺人的乐园,大大小小的画室在这里扎堆占据了美术艺考市场的大半江山。达人画室在一栋六层楼的写字楼里面办公,也是宋庄占地面积最大的高端画室。2018年,该画室首次招生,就揽下1700名学生。和强大的师资相比,这所画室用见缝插针的方式把学生的时间全部占满,各种类别的班型看得人眼花缭乱。
电话咨询收费情况,接待人员介绍说花费大约从3万元至9万元不等(不含住宿及生活费)。事实上,这家画室的分班比一般画室更为复杂,设有清华设计班、央美设计班、综合设计班、影视动画班、美院造型班、重点班等等,班级的层次决定了学费的多少,但老师们并不会对一个来咨询的人透露更加具体的情况,只有当你交上报名费的时候,他们才愿意对你和盘托出。
除此以外,保证文化课不能“瘸腿”还是重要的一环,一周上三个半天的文化课,其余时间都在学画画,加上文化课额外的费用,保守估计花费15万元才够。一位男子替妹妹来考察该校,直呼准备艺考的钱快赶上在县城买半套房子了。
培训班甚至对外宣称,可以签署艺术考试保证过关协议,保过的学校也有所不同,普通一本是一个价钱,“211、985”是另一个价钱,老师也愿意上一对一的美术课程加练,当然费用也要额外收取,如此估算,画室从一届学生中就可以收取2500多万的培训费。
艺考产业链悄然成型
与宋庄一河之隔的河北省三河市燕郊,有一所中央美院附属中专美术学校,这是教育部唯一直属的中等美术专业学校。全国各地无数的考生都对它虎视眈眈,因为考取这所学校,不仅能够获得北京户口(落户中央美院的所在地北京望京),还可以有保送中央美院的机会。
该校招生处的老师透露,每届1000多个报名的学生里,学校最多招收200人,而这200人中会有40个人最后被保送中央美术学院。文化课是学校单独出题,自主招生,出题方向比较偏北京市中考的方向,主要考查基础知识。文化考试课的分数在230分左右,100分的题基本平均每科要达到80分以上。
招生处的老师还透露,学生录取后需要提供中考的准考证、成绩单以及教育部门的盖章回执,这些都要报教育部,至于成绩能不能过关或者成绩合格不合格,教育部会审批把关。学生获得北京市户口后,可以在北京参加高考,虽然招生严格,但诱人的条件使得无数学生和家长期望离它近一点、再近一点。
该校学生来自全国各地,教学楼里夹杂了全国各种口音,小黄是黑龙江考来的,他坚持不懈报考这所学校,一直到第三年才被录取,像他这样的复读生学校里并不少见。
离该校只有200米左右的悦榕湾公寓附近,也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艺术培训机构。某机构咨询处员工王先生,他的女儿也在这家机构备战考试。老板以前是商人,几年前让孩子到燕郊备考,发现其中商机以后买下了整整一层上千平方米的公寓楼,专门招兵买马从事美术培训。
大量的培训班中,有人甚至打着名校协议班名义向考生做出“保证”:至少获得一所学校的专业合格证,否则将退还学费。例如北京一知名培训班宣传:“5万元保证通过本科”、“19万元保证通过重点本科”、“29万元保证录取5大知名艺校”。
业内人士透露,通常培训班会夸大省统考的难度,抓住学生考前焦虑的心理,说服考生交钱上包过班,但事实上这几万块跟白交了一样,因为几乎每10个学生就有8个会通过统考。
培训班的老师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一位内部人士称,多数的培训班会找北影与中戏的毕业生来授课,有的甚至找就读的学生。
急功近利之下,收买考官、代买合格证、泄露考题、开办高价的包过班与协议班等现象也屡有出现。2014年上海戏剧学院的卓姓教师,私下收取高额培训费开设辅导班,不但提供“考题秘笈”开“小灶”,甚至声称为“打点”考官向考生家长索要21.5万元。事件曝光后,一审被判有期徒刑6年。
每年艺考季来临,很多艺考生少则报考四五所院校,多则奔波于南方北方多地的十多所院校,有业内人士匡算了一笔账:每1万名艺考生大约能创造1.5亿元规模的艺术培训市场。
当然,培训之外,和艺考有关的吃穿住行已经出现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中国传媒大学附近,还有专门定制服装的门店,为考生定制上镜西装,甚至有专门做造型的店铺。在北京师范大学门口做鸡蛋灌饼的张女士乐开了花:“现在考生来考试,来买灌饼的人也多了不少。晚上11点了还有不少人来买。”
备考炼狱:深夜也集训
一般来说,艺考培训需要四到六个月的时间,几乎每一家培训机构都会采取半军事化管理模式:上交手机,早晚课定时练习,班主任跟班检查作业,这是培训班的“常规动作”。学生偶尔才能获得外出放风的机会。
冯菲学习的是空乘专业,这项专业花费并不如其他专业高,但对自身的要求却很苛刻。她在培训机构里整整待了五个月,每天必上的课程有形体、礼仪、化妆、普通话、英语课甚至还有解放天性课。她们在课堂上练习芭蕾动作、微笑时顶瓶子、夹扑克牌以及站走蹲这些基本动作。冯菲分在茉莉班,因为这个班级里的女孩子身高都在165cm—168cm之间,这并不是空姐理想的身高,更为出众且有舞蹈基础的女孩子分在玫瑰班,而那些身材微胖需要控制体重的女孩子分在了蔷薇班。
培训老师按照班级进行相应的训练,“那段日子枯燥得像军训一样难受,有时候笑得脸都僵了,有什么办法呢!”冯菲很无奈,培训到一半的时候,老师会根据学院的情况帮她们选择学校,无论考得多么差,你都会有学校上:“一般来说,保底的是当地旅游学院,还有被戏谑为‘考个位数都能进去’的学校。”当然,冯菲很争气,她考上了中国民航大学,现已应聘到海南航空北京分部。
舞蹈考生们习惯把培训叫做集训,对每一个舞蹈生来说,集训是逃脱不了的噩梦,开筋和伤病的疼痛也抵不过坚持的意志。
林珂现在在北京舞蹈学院舞蹈学系,两年前她在北京报了一个私教小班备战艺考,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要起床练早功,围着一幢大厦跑到天亮,上午要进行基础的腹背肌训练,下午是芭蕾基础课,傍晚六点半开始进行剧目排练,跑完步后,要去上晚功,晚上十点结束腹背肌组合训练以后,林珂才能筋疲力尽地回到宿舍休息
“和我一起去北京集训的有五个同学,我看着她们一个个放弃,最后只剩下我自己。”林珂很心疼父母的付出,一个月要负担12000元的学费,排练的剧目和技巧组合项目单独收费,花钱像流水一样。每天晚上她看着上铺的床板掉眼泪,不敢和妈妈打电话诉说自己的经历。
临近考试,她又开始给自己加练,老师陪着她改动作到很晚。“出了考试排名回家的路上,我妈才和我说,我腰伤去医院的路上,她跟在我后面哭了一路。”林珂说自己最难忘的就是这一天,考上想去的学校才算对父母有了交代。
刘美茱进入的培训机构环境要更加开阔一些,决定参加艺考以后她特意从山东滨州来到北京考察了一圈,但她并没有在花销高昂的北京培训,她选择了天津的一所小型培训单位。每天早上六点,几个同学会在天津师范大学的“钢笔尖儿”下开嗓练声。
她坦言:“我一开始并不习惯这种方式,但我们学的专业也需要有足够的勇气,也要感受那种氛围,只能慢慢接受。”每天按照教材按部就班地上课,晚上老师还会布置点小作业,如果不按时完成后果会很严重。
美茱嗓音资质很好,如果不来北京参加艺考,她也能进入一个省内不错的大学,但播音主持是她的梦想,遗憾的是她并没有考上最想去的学校,最终被浙江传媒学院录取。
遥不可知的未来
艺术考试阶段也有很多潜规则。著名演员杨子表示,有女艺考生直白地对他说,是不是只要陪他睡觉就能让自己进北电或者上戏。北方某艺术院校的一位教授则直言:“大多数艺术考生的家庭,都有一本血泪账。”
个别女生不惜牺牲尊严人格向招聘考官乃至导师抛去“肉体红包”,也有教授利用学术与职权之便大肆财色尽收。
据《重庆晚报》报道,2009年,中央音乐学院一位70多岁的知名博导,主动向校方坦承自己“潜规则”一位女学生。该事件经媒体披露后,有关艺术院校黑幕的话题再次成为业内谈论的热点。
当下,“艺术培训老师”越来越多地被人们赋予一些象征性——良好的社会地位、丰厚的经济收入、轻松的自由职业状态。自然的,也会有越来越多的非专业者,冲着这股吸引力而来。
一名中央音乐学院学生告诉记者,一个钢琴系学生授课,每小时收费在100—300元间,而教授则是500—1000元不等,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可达1500元。以此估算,一名普通的钢琴教师,一年仅收3个学生,收入也可达5万—10万元。而中传的学生去外面代课一节课是500元,川传等普通的学校出去代课可能就只有100-200元。
某培训点内的表演类艺考生。
久久现在在天津音乐学院钢琴系念大二,她小学开始就和妈妈从河南来到北京求学,在她的记忆里,一节课的学费从小学的100元涨到中学的500元,如今她上教授的一节课就要1500元。久久说:“我也觉得学音乐不应该这么贵,但现在好像形成了一个怪圈,自己当时学的时候觉得太贵不合理,但现在轮到自己出去教课内心又觉得要把自己花出去的钱再挣回来。”现在,久久和她的同学兼职代课一个月就可以挣一万多块,加上父母的生活费还能剩下不少钱。
对于家长来说,学习艺术更像剧场效应,所有人站起来看戏,自己再也没办法稳稳地坐着。更多的时候他们是通过孩子学习来抚平自己的焦虑,甚至有些家长只注重考级和比赛的结果。对此,一位民乐培训的老师说:“我们并不鼓励只教授考级曲目,大部分的曲子都是学生应该掌握和理解的。考级证书也不如原来吃香,只有中国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家协会颁发的证书含金量比较高。”
在中央音乐学院甚至有这样一种说法:“除了烧锅炉的不教钢琴,其他人都在教钢琴。”“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教授家的保姆,每天看教授上课,两年时间弄懂五线谱、会弹几首曲子,就辞职教起了钢琴。”著名钢琴家刘诗昆也曾感叹:“这种事情,在北京太多太多了。”
艺考并不会以考上大学作为终结,毕业后的出路多种多样。李涛的想法是,如果可以顺利考上中传,毕业后希望去央视工作。
但事实上,大多数播音主持专业的毕业生并不会出现在全国观众的视线里,二三线城市的电视台、广播电台将会成为他们的首要选择。表演系的学生只有极少数接触到有利的资源,一炮而红;舞蹈系的学生可以到歌舞剧院从事表演;音乐系的学生选择出国继续深造或者去考文艺团体的编制;美术系的学生可以去设计服装或者专业绘画。学艺术的这条路上,大部分人都是垫脚石。
未来,他们中可能有不少人,会重复着今天培训老师的职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为保护隐私,部分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