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日,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声乐专家、声乐教育家李培良去世,享年87岁。《音乐周报》原副总编辑陈志音曾于2013年对他进行专访,今特此转载刊发全文,以缅怀、纪念这位声乐教育界的先行者。
声乐民族化应“化”向何方
——访李培良
文 | 陈志音
中央民族歌舞团声乐专家李培良,所谓的知名度、曝光率,远不及德德玛、腾格尔等走出草原的歌唱家。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国内声乐界公认的同等级别的权威,正是李培良和王福增、李维勃等。那段时期,四方各地慕名进京拜师求学者,无论专业还是业余,基本都是投奔这几位声乐专家而来。从事声乐教学研究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成果,使李培良在业界赢得了众多同行的尊重与敬仰。今年78岁高龄的老教授,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声乐专家,仍然坚持在课堂上高质量、高水准地范唱,那些80后、90后的青年学子,无不对他由衷佩服五体投地,一个个竖起拇指:赞。
一个“错误”发音的神奇功效
中国声乐教育史上有一位不能不提及的重要人物:苏石林。第一批声名显赫的中国歌唱家,差不多都是他的门徒。“世界十大男低音”之一的斯义桂、四川音乐学院郎毓秀教授、中央音乐学院沈湘教授、上海音乐学院高芝兰教授和温可铮教授等,无不深得苏氏真传。1934年春季出生的李培良,赶上了“末班车”。开始学声乐曾跟过七位老师,“苏石林,算一个。”
李培良的父亲是个京剧老票友,家里经常放些“四大须生”、“四大名旦”的老唱片,有时也“插播”些中外歌曲。有条好嗓子的少年李培良,更喜欢听洋人唱洋歌,“听不懂,只是感觉他们的声音很美、很美。”美妙的歌声,怎么发出来?模仿,永远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那会儿的老师和现在的老师,有的自己明白却讲不明白,有些自己还没明白更讲不明白。”李培良说,前面七位老师都唱得挺棒,但没能让他歌唱的声音发生根本变化。姜嘉镳著《声乐大师郎毓秀》提及,在上海音专“教她声乐时间最长的就是苏石林”,还谈到苏石林是演员出身,“他上课较宽松、自由,并不重视基本功,也不注重艺术歌曲的选材。”教学之余,苏石林经常参加《伊戈尔王》等俄罗斯歌剧的演出。而在教学中,“他的示范演唱非常投入,唱得很美;在作品的风格方面,把握的很准确”。
带着声乐学习和实践中的许多困惑与迷惘,李培良顺利考入上海乐团,那年他还不到20岁,但一张口那宽亮柔润的嗓音相当“唬人”。有段时期,团里演出音乐会,全靠“两根台柱子”,一是民乐队吹笛的陆松龄,一是声乐组唱歌的李培良。“只有我自个儿知道,唱高了多费劲,唱久了多难受。”
这时,他遇到了一个和前面七位老师完全“反”着来的老师,林俊卿林大夫。“好家伙,他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李培良说,第一节课开始,把他给吓坏了:“真吓坏了!他让我这样发声,啊——这完全是我以前所有老师、无论中外,他们一致认为的‘错’的声音。” 李培良一边说一边范唱“啊——”,听上去,这种声音位置很低又直又硬,元音介于“a”和“e”之间,声带拉得很紧绷,还显得有些干巴。“这么多年,老师教我们练声,轻轻柔柔的‘咪咪咪’‘吗吗吗’,什么声音都能出,惟独不能让发这种‘啊’。”已经被自己这种前所未有的声音吓坏了的李培良,一边发声一边心想,这节课上完了下次不来了,可不敢再来了。十分钟、半小时、三刻钟、一小时,“啊——我就这么喊,嗓子没坏,反而感觉舒服了。”林大夫让他摸摸钢琴找找音,“好家伙,a2!已经到a2了,我自己还不知道,还不觉得费劲。”这之前从来没唱上过a2的李培良一阵欣喜若狂,“他们一直把我当男中音教,我也以为自己就是男中音。”在林大夫课堂上,通过神奇而独特的“咽音”技法,高音顺利解决,李培良成了男高音,一个优秀的戏剧男高音。他至今记得,“平生第一次听到真人结结实实发出卡鲁索式的声音,那就是在林大夫的课堂上。”一个医学博士,竟然把意大利歌剧男中音唱得如此到家。“真是服帖、入迷、透顶了。”
如果论资排辈,李培良应算林俊卿博士早期入室大弟子。1957年6月,林大夫牵头主持成立上海声乐研究所,亲任所长并主持教学,第一个把李培良从上海乐团调入该所任其第一助教。这个民办公助的艺术科研机构由文化部艺术局计财处全额拨款,上海市文化局代管。根据有关资料介绍,著名歌唱家、声乐权威,如,王昆、马玉涛、郭颂、胡松华、张映哲、罗荣钜、钟振发等曾先后入所学习进修。李培良与早期学员都建立了很好的互动关系,以科学发声训练为基础,他注重从音乐化的语言、民族化的风格等艺术表现及美学层面给予学员更多教益。
李培良上世纪50年代和林俊卿博士
一对“矛盾”两极的平衡机能
经过上海声乐研究所数年磨砺,李培良调入中央民族歌舞团教授声乐,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空政歌舞团女高音歌唱家张映哲,非常希望这个比自己还小六岁的老师到北京发展。“她跟我说,你来我们团吧。还说部队系统文工团有优越性、待遇好。我最傻,我不懂,什么叫优越性、待遇好?”李培良自由自在惯了,他可不想去入伍当兵受管束。空政歌舞团?不去不去。本来想去东方歌舞团,可是他们解决北京户口很困难,通过民委,这事儿就变得简单多了,“因为户口问题,所以进了民族歌舞团。”
一个终生酷爱歌剧、尤其是意大利歌剧的男中音歌唱家,面对一群少数民族歌手,怎么唱?怎么教?
“现在我还是承认,林大夫‘咽音’训练方法和教学系统,绝对是一笔宝贵财富。关键是一定要科学合理的运用。”李培良认为,咽音+母音,再加“Cover(盖)”,可以形成完整的歌唱的声音。在他数十年教学实践中屡见成果,许多学生因此而受益终生。曾有某领导说,中国有五十六个民族,应该有五十六种唱法。“歌唱的科学方法只有一种。”他举例反驳,小提琴演奏法,长弓短弓、正弓侧弓、跳弓连弓,自然灵活变化运用,那是因为音乐作品的表现要求。“你能‘贝多芬’这样拉(模仿小提琴演奏姿势),‘梁祝’那样拉(模仿二胡演奏姿势)?基本方法和基本技巧,可以随意变吗?不可以!”唱过《我亲爱的》《冰凉的小手》等意大利声乐作品的李培良,在陕北黄土高坡演唱《绣荷包》《赶牲灵》《五哥放羊》,全村最受人尊敬会唱很多民歌的一位老太太也为之动容。“她紧紧拽着我的手说,这是我们当姑娘时最爱唱的歌,原先一唱就会哭,后来光唱不会哭。你又把我唱哭了!”
李培良青少年时代的偶像,第一个是吉利,“迷啊,墙壁上挂着他的照片,柜子里放着他的唱片,满脑子全是他的歌声……”随着年龄增大、见识增加,在吉利“完美”的歌唱中,他发现了问题,挑出了毛病。卡鲁索是李培良永远无法躲闪的一道最炫目的光芒。“全世界著名歌唱家,谁都敢互相诋毁互相攻击,惟有伟大的卡鲁索,谁敢、谁会去贬抑他分毫?他把人声的艺术表现力发挥到了极致,他的歌喉像器乐,小喇叭滴滴答,金属般地光彩照人。”
李培良渐渐开悟,在教学中,许多声乐老师只管“音色”而不管“音高”,他们重视音色的改善而忽略了音域的扩展。“如果不能达到应有的高度、宽度,无论作品选择还是艺术表现,肯定会受制于很大的局限。”他坚持认为,声乐教学应该遵循如是程序:第一步,他称其“基音共鸣”,第二步,他称其“泛音共鸣”。许多声乐老师上来就走第二步,林大夫创立的咽音训练法,从第一步开始,Cover之后即可获得完整的歌唱声音。很多歌唱家、包括成熟而成名的歌唱家,无法解决高音问题,受此困扰难以突破,正是由于第一步没走或没走好、没站稳。关键性的第一步,如果缺失或缺损,通过训练可以解决。问题是,许多人唱了一辈子,永远在寻找泛音共鸣;恰恰放弃了基音共鸣这个最基本的“立足点”。怎么去表现音乐?怎么能打动人心?“高”,本身不是歌唱艺术惟一标准,但,一个无法解决高音的歌唱家,无论如何不能说他是合格的歌唱家。
李培良非常强调“第一步”的重要性,“基音共鸣”,说到底就是要改变声带振动的频率,强健发声的机能。上海声乐研究所接收第一批学员中,张映哲声带严重闭合不全,本来分给另一位老师,因为教不了她,硬塞给青年助教李培良。李培良让张映哲老老实实走好第一步,“基音共鸣”立竿见影,声带闭合不全的毛病随之化解,很快在期末汇报成绩最优。曾有多位女高音录音试唱电影《英雄儿女》主题歌,最终,张映哲一枝独秀脱颖而出。
青年时代的李培良
一种“奇异”悖论的深层道理
Bel Canto学派有句格言:“谁懂得呼吸和吐字,谁就懂得歌唱”, 正确的呼吸方法是良好发声的基础。李培良诠释这个说法:“呼与吸,平衡了,歌唱就底气十足。关键是吸气,如果吸气的力度和深度合适,那就足够你歌唱。但, 这得靠练。”他说,日常生活中走路、跑步,自然状态。要参加奥运、要拿冠军,竞走、短跑、马拉松,必须经过严格系统科学合理的训练。同理,歌唱的呼吸,必 须经过专业的训练。“大多数老师经常跟学生说,歌唱,要用丹田之气。我问,丹田有气吗?开玩笑!”李培良表情严肃,“我们人体内用来呼吸的气,只有胸腔两 侧肺叶保证提供。丹田,这儿(指着肚脐周围)歌唱时找不到气,但用得上力。丹田之气,说法不对;正确说法,丹田之力。可以发力运气。”
全世界最美妙的人声,初生婴儿呱呱初啼。“他们一口气哭上几个小时都不带嘶哑,那就是健康的呼吸运动。”许多成人长时间讲话或突然一声惊叫就会声音发哑甚至失声,为什么?“我们成人和婴儿的会厌结构不一样。”我国最早的重要医学著作《黄帝内经》里有精确论述:“会厌者,音声之户也。”李培良解释,婴儿会厌,柔嫩呈卷叶状;成人会厌,硬化呈扁平状。“想办法让歌唱中成人的会厌重新卷回去,这就是声乐教师的职能。”他反复强调,正确的发声,必须要解决三大矛盾:呼吸、声带、共鸣。最重要的是,“气”和“声”的比例。气多于声,虚而浮;声多于气,直而白。最后是共鸣,“所谓共鸣并不能解决音高,只能美化、变化音色。”
李培良说,我国民族声乐艺术体系中,大量科学的理论与丰富的成果,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并运用于教学实践。Bel Canto的头腔共鸣,实际上就是解决换声区,“我称其为人声的‘第二把位’,帕瓦罗 蒂、多明戈,他们总是瞄准‘第二把位’。我们听到的最过瘾、最完美的头腔共鸣,所谓‘关闭唱法’,我们民族民间歌者也有一种说法‘脑后摘筋’,又叫摘 ‘金’或摘‘巾’。”中国传统戏曲练声不用练声曲而是“喊嗓”,李培良认为这种方法相当科学,“咿——”,“呀——”,从低到高,这样摇啊摇、转啊转地 “喊”着,一节一节、一段一段“拔”上去,越来越高,很宽很宽的音域。他会在课堂上,针对有些学生的声音特点,对症下药,用这种戏曲喊嗓练声法,取得十分 理想的效果。有一次,李培良去唐山,别人都在看皮影戏,他是听,听着听着就转到幕后,发现演员唱的时候,全都用手指掐住脖子。“我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意 大利声乐经典教材里讲到的‘手治’吗?很具体,用拇指和食指卡住甲状肌,将喉舌之间软骨上下分开,一样一样的。”他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掐脖唱,艺人们回答 不知道,因为师父这么教,不掐唱不上去,“这与咽音训练方法也是不谋而合!”还有,北方地区的“含灯大鼓”,口型保持不变,牙关较紧灯盏,演唱还需做到字 字真切、句句清晰,很难。难就难在全靠咽部的变化,这与京剧艺术中的梅派声腔相类似,梅派演唱起来嘴唇开阖度很小,而咽腔运动技巧高妙。
世界上只有一种科学的唱法,歌者的智慧就在于学习和掌握这种方法,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二十世纪优秀的歌唱家都是声乐学派集大成者,他们发声“路线”与造型都会因不同的作品而随机转折改变。变与不变,变多少、变什么、怎么变,总之,万变不离其宗。李培良用亲身体会说明这一点:《星光灿烂》《今夜无人入睡》与《我的太阳》《重归苏莲托》,绝对不是一 个味道,歌剧与民谣,劲头不一样,风格不一样,但,呼吸、声带、共鸣,这三样少了一点都不行,有了就全有了。“听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就是硬道理啊。人之所教,我亦教之。”
李培良上世纪70年代与“刘三姐”黄婉秋结下师生之谊
一段“流亡”生涯的悲欣况味
李培良是个肚子里特别有货的学者型专家,同行与学生无不口服心服。但,老先生最大的个性特征:低调。曾经的学生,许多人都有了大出息、大名气,可他一个都不愿提。“别提别提,那都是过去。”原本应以学生为荣的教授言道,“那是他们自己有本事,我可没做出啥成绩。”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李培良教学成果斐然的一段黄金时期。他不光有北京和外地的学生登门求教络绎不绝,全国各地文艺团体和艺术院校也争相聘请轮番邀约。“山歌好比春江水”,今年68岁的黄婉秋,还在参加演出登台放歌。她17岁主演电影《刘三姐》,还未练就一条清甜甘润的金嗓子,原版原声实则另有其人。李培良广西开班授课,黄婉秋是一群学员中最用功、最刻苦的一个人。《刘三姐》“演”出了名气,通过努力也“唱”出了名堂。“她硬是咬着牙练、拼着命唱,聪慧伶俐有悟性。一节课下来,她站的那块地儿,全被汗水浸透了!看,她现在还能唱。”同黄婉秋一样出生于桂林的郁钧剑,早年也是歌舞团一个机灵活泼的小男生,“还未受过专业训练,但有天生的好乐感,演唱相当自然。”李培良给他上课,说,你的声音都在口腔打转,没有“头腔”,缺少“关闭”,中声区柔有余而刚不足,需要做一些有针对性的练习。桂林歌舞团团长希望带去北京再学习一段时间,李培良欣然同意,“这是个可造之材。声音里缺的东西,很快找到了、都有了。”1979年郁钧剑考入总政歌舞团,“那都是他自己努力奋斗的结果。”
在国家民委支持下,李培良曾在中央民族大学开办全国少数民族声乐进修班,两年制大专有文凭。班班满员期期圆满,红红火火成就卓著。后遭遇各方挤压困扰,学员有收获而结业无文凭,生源随之日渐枯竭。“这个社会太现实,文凭就是饭碗。”终于,他一步步走向“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漂泊之路。1986年赴美国短期执教;1993年—2008年在东南亚“安营扎寨”整整15年,“再回到国内,谁都不认识谁了。”他并不甘心,还有一肚子学问要教给求知若渴的年轻人。
李培良沉静下来整理大半辈子的教学资料。翻出一张光碟,那是2001年,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声乐系闻知他从新加坡回国探亲,又请他回去开班讲学并制作了两张光碟。新老学生尊称李培良为“大师”,相比国内后来“冒”出头的同行同道,他的资历、阅历、学养、学识,实在当得起这个荣誉。想起那些曾经亲密无间的已故老友,李培良总是感慨自己很幸运,尚家骧、臧玉琰等老一代歌唱家,无不命运多舛经历坎坷。可他们是真正站立艺术高峰的人。“我们在一起,从不愿提起那些倒霉的、伤感的事情。他们大我差不多一轮,我们之间就像兄弟。围着一台钢琴,我请他们先演唱,他们总让我先开声……”李培良说,尚家骧键盘是专业级的,甭管什么谱子抓起来就弹;高音非常通畅,想哪儿打哪儿方便之极。臧玉琰以Bel Canto歌唱著称,最擅长用优雅恬静声音表现歌曲的意境,“可能他们都太抒情了,好像不太敢用嗓子,不去发挥基音共鸣的威力……”
最近两三年,李培良的学生渐渐又多了起来。笔者前往采访那天,他正在给一名广西女孩上课。在客厅等候的母亲,早先也是李培良的学生,深知教授对付嗓音细弱,无音高、无音量的学生最有办法。看在读当地艺术院校的女儿专业徘徊不前,她带假期中的女儿登门“求治”。侧耳听书房门里传来的女高音,高音通畅松驰稳定音色漂亮。“可是来之前,她真像‘猫叫’……”只有短短三五天时间,天天上课,已立显成效。下课了,教授坐下来回忆往事。1986年,李培良作为美国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夏季歌剧院第一位正式聘请的歌剧声乐指导,树立了一位中国声乐权威的尊严与形象。“我的学生,可爱极了!回国之前,送我一张美国地图,上面标注着他们的家乡,每个人的出生地。”已经不想跑也跑不动的教授,偶尔还会翻开地图查寻,内蒙古伊克昭盟、巴彦淖尔盟、四川成都、内江、广西南宁、桂林,等等。那些地方,曾留下他教学的足迹与成果;还有,学生的容颜与歌声……
本文原载于2013年3月《歌唱艺术》
李培良和夫人、全总文工团女高音歌唱家王宪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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