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相册II|①排练厅
摄影 郭博 文字 项斯微 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特约编辑 吕正 btr
【编者按】因从事建筑学的原因,郭博先生对上海这座城市的中西融合文化产生浓厚的兴趣,业余时间,他常常带着相机走街串巷进行摄影创作,以一个建筑师的专业和敏锐眼光,将那些有特色的建筑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了下来。当然,还有生活其间的人的活动。从1975年到1989年,近15年间,郭先生共拍了6万余张照片。回望这些照片,我们不禁感慨,1990年代上海开始启动自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次最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而在此变革前夜,一个老人默默地,先知先觉地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巷上,拍下了一大批珍贵的影像。
看到这些照片,项斯微的心里,故事的要素已经浮现:一名妇女、一位导演、一个排练厅。她用真实的照片搭起了一座虚构的故事舞台。一句“欢迎从事不同行业的人走上舞台”让故事里的女人心中燃起了热情,但现实的种种却让她徘徊踯躅。最终,在生活与梦想之间,女人做出了选择。但对于我们来说,这仿佛却是另一个故事。
两年前,澎湃新闻视界栏目发起的“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公众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
今年,“上海相册”第二季由14名摄影师和14名作家共同完成。
北苏州路沿岸
今天是到得有点早了。
她知道自己是故意的。其他人要十二点以后才会陆续抵达排练厅。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导演在。门是敞开着的,她胸前的拉链已经在停好电瓶车后,往下拉了一厘米——趁着一个捋头发的假动作。周围人来人往,其实没人会真正在意,心虚的只是她自己。
她上午特意赶回家洗了头发,短发呈现出一种蓬勃的趋势。并不像小区里那个她的理发师朋友预言的那样:“你的发际线已经很危险了,尤其是右边这块。”他在镜子里指给她看,她注意到他的手指短而粗,却十分灵活。这几年,她平时已不怎么照镜子,被他这么一指,右边额头那里果然是一片惨淡的清白色。“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多给你剪一点刘海出来。”她温顺地点点头,并不在意美貌的流逝,她现在很少用到它。她只希望保持朴素、干净,这对她的工作有帮助。
导演没坐在椅子上,就坐在那堆道具里,服装还是摆放得那么混乱,她忍不住想收拾起来。导演也没看剧本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原来就是呆坐着。“这种时刻他都是这么过的吗?”她把握不住,替这些时间感到心碎。她把鞋脱在门口,悄悄地滑进去了,又后悔这个悄悄,不知道该怎么弄出一点响动才能表达自己的存在,只好又在原地杵着。
导演转头了,看见她,他坐在晨光里,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吃惊或是别的什么的。只有镜片折射出的一些光散落过来。但她知道他好像是在笑,一下子又有了勇气。三两步就坐到了导演旁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坐下去了。空出了一些间隙。她憎恨自己的笨拙。是后来才意识到,这种笨拙,有时候也是一种巧妙,她误打误撞。
俯瞰江西中路与九江路
金陵东路金陵中学
她今天要来做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的时间不是很多,她知道。十二点,和她一样的演员们就会陆陆续续到来,他们这一组将一直排练到下午四点。然后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下午五点半,她将准时出现在金陵中学的门口,接上小来,送她回到步行十分钟以内的家中,并为她准备好晚饭,监督她的作业。
同一时间,她自己的女儿圆圆会从学校走半小时路回家,吃她存放在微波炉里的菜泡饭,并监督自己写作业。圆圆比来来还小两岁,读小学五年级。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很能干,从不在路上闲逛。等她夜里回家时,圆圆已经上床睡觉了。她们母女俩几乎没有可供交谈的时间。厨房里干净清洁,碗都洗好了,圆圆的作业也做完了,整齐地放在餐桌上,小本子摊开来等她签字。但她不确定圆圆的未来会比小来更光明。
天潼路某民居
她会签好字,帮她把书包收拾好。上床紧挨着女儿睡觉。她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样的一天,她能拿到两百元。她为此感到窘迫,但也别无办法。有时候她会拿到一些额外的东西,比如魏女士穿旧的鞋子、小来不怎么穿的裙子、临期的整箱的意大利面……收下来的那一刻,她是有感恩的心的。但是那些鞋子和裙子,她们母女俩从没想着要用,只是放在家里,有越积越高的风险。
面条她们倒是吃了好几个礼拜,毕竟那是她用电瓶车千辛万苦驮回这个家的。而今天,她却是收起了常穿的运动鞋,换上了魏女士送给她带小猫跟的皮鞋。
魏女士的脚比她稍小一码,她穿着有点紧。“皮鞋穿穿是会大的。”她决定以后试着多穿穿。
宝带弄卫生站。编者注:宝带弄,位于方浜中路附近。
“导演,我想我后面不能来参加排练了。”这些话很不容易说出口,她知道,在十天前,在参加这个排练以前,她拿出过保证。她希望说出这个请求时,自己在最好的状态里。发际线隐藏在刘海之后,逝去的美貌突然闪现,胸口的拉链恰到好处,使一切不合理的请求都顺理成章。在结婚以前,甚至在生下女儿之前,她都熟练地使用着这些,像带着各式武器的侦探,可以自信地走进任何一个危机四伏的场所。它们帮助她获得了很多,甚至于一个丈夫,一个女儿,一个家,但也带她走入了现在的境况之中。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她现在懂得了。
意外的,导演没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他只是停了一分钟,没有讲话。
然后他看着她说:“琴,你很有艺术天分的。”
“谢谢……对不起。”
昆山路某弄
导演对建筑学有兴趣。拿到了一批1975年到1989年近15年间的上海老照片。他希望由素人们和这些照片共同来完成这出戏,他们在舞台上不需要做高难度的事情。只需要在这些照片中沉默地走来走去,每人最多被分到两三句台词。照片最终会被打印成两米高度,安置在舞台各处,她知道,这花了剧团不少钱,而导演不是很有钱。
一开始,她没开口问,但以为排练和演出是有钱的。半个月以前,连着好几天,导演和剧务就散落在江阴路上——那是她陪小来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他们也不见人就发,但某一天,似乎是瞄准了她一般,导演准确地把招募单递到了她手里,还冲她点点头,镜片折射出那道光芒。她以为是广告,却发现是一张朴素得过分的海报。招募信息很简单,希望是出生在1975年到1989年之间,未来一个月下午或者晚上能有四小时空当。“欢迎从事不同行业的人走上舞台”这句话则被加粗放大。
小来拿过去看了一眼,准备丢掉,但随着垃圾分类的深化,街道上的垃圾桶却越来越少了。在小来四处寻找垃圾桶的间隙,她把宣传单拿了回来,顺手放进了环保袋里。小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急忙退到小来身后。
河南南路某段
江阴路178号
浏河口路某段
加入剧团之后,她好几次都想问导演,是不是一开始就看出来,她是干什么的。后来她觉得其实也不用问了,小来穿校服,她穿优衣库打折款,这似乎没有什么不体面。但是她们之间有道隐形的隔离板。小来在路上,从不与她并肩而行。
但她却笃定地知道,她就她后面。
后来当导演把这些照片分发给他们时,她立刻被迷住了,从而忽略了报酬。她看见自己常走的那些路,在照片里呈现出不同的光影。摄影师拍下这些照片的时候,她还从没有来过上海,在家乡做着无忧的女孩,畅想未来有一天穿着硬底高跟鞋踏在那些大城市的路面上,敲击出声响,引人侧目。待她真的到了这里,才发现除了高耸的玻璃面大楼之外,这里有这么多穿高跟鞋并不好走的弄堂。除了外滩边上最著名最辉煌的那些,历史建筑大多是矮矮的,藏在树影之中。所有照片里,她最喜欢拍摄于马当路那张,一位穿着平底鞋的时髦的女士走在弄堂门口,远处是别人家晾晒出来的衣服。照片偏离于她对城市最初的想象,却符合这些年来她的一部分所见所闻,某种既远又近的感受击中她。照片中有些地方她很熟悉,有些她竟然从未去过,也从未想起来要去。
西康路
复兴路东段
马当路某段
在排练厅,导演让他们想象着走在那时候那些街道上的感觉。“你可以是你自己,也可以是别人,都行。”导演说完这句话,剧组里最年轻的那位女孩子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琴知道那个女孩叫唐,不用去上班,光是在家画一些游戏专供的唯美人像已足够养活自己。她想起宣传页那句“从事不同行业的人”——正是在这个剧组,她才知道,有很多行业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自己铺天盖地找工作时,想都没有想过这些。她一直走在一条狭窄的道上。始终都在自己这些年早已熟悉的地盘上徘徊。
参加这个,是她唯一的一次脱轨。而离婚,是另一次,但那次不受她控制。丈夫离开时,还算厚道,除了精心计算过的赡养费之外,还把这间属于他已故母亲的小房子留给了她们居住,似乎他什么都不想带走,包括这些年的记忆,她们母女俩。当然,产权仍握在他自己手里。他说等圆圆成年后再商量,请琴在一些表格上签字,琴也没有争辩。
对比追求时的热烈,他的决绝最令她心寒。有房可住,有学可上,够了。只是这些年早已荒废了其他,她再怎么用尽力气也像是过着一种借来的生活。她以为自己唯一擅长的就是做个勤勉的主妇,谁知道她连这也做不好,丢掉了最重要的客户——她不擅长维持一个家,原来只是纯粹擅长家务。
江南小镇
兴业路中共一大会址
方浜中路某段
关于这一点,魏女士倒是很满意。
圆圆也喜欢没事在家里涂涂画画,还曾小心翼翼提出希望有一个附带画笔的iPad,她看了看价格,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但也放在了心上,甚至想过让圆圆去给前夫打电话。那个iPad,唐就有,丢在她带来排练厅的书包里。有一回,她忍不住借此和她搭讪,唐说:“哦,我用这个就是玩儿。”随手帮她勾勒了一副小相。但她不喜欢,小相毫不留情,法令纹那几笔下得尤其狠,却忽略了她的优点。她感觉不出唐是不是故意的。但“谢谢”已脱口而出。还好,唐没有把画给她的意思。琴还是喜欢圆圆的画,在圆圆的笔下,她总是有着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她觉得她应该拥有一个iPad。
苏州河两岸船只
雨后的摆渡口
琴等着导演进一步问她原因。
说辞已经在脑海里滚过了一夜,当然都是真的。她本来只需要早晚去小来家,十一点后至五点的时间都属于她自己。更何况暑假马上要到来。小来通常都是被送去国外的姑姑家过。没有突然冒出来的剧组,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常见的夏天。但是头天晚上魏女士告诉她,今年他们决定看形势决定留在此地。“琴姐,未来这一两月,小来需要你照顾照顾生活。”魏女士的话说得很有余地,“时间变一变,价格我也会重新给你定。当然,如果你没有别的安排的话。”
琴知道,不是小来需要她,是魏女士需要她。琴能有什么别的安排?不过是接一些不稳定的零工而已,魏女士无须想象,她也不真正关心,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魏女士不知道的是,在排练厅里走来走去时,琴想象自己是魏女士,自如地在弄堂或者那些高楼里的办公室穿行,控制自己和他人的生活。
但魏女士还是对的,琴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就做出了选择。
至少她觉得自己是在选择。
武康路公交站
周浦老镇
“那些大的照片做出来了吗?”
“你是说?”
“道具,就是你当初说要把它们都做成两米高的照片墙,我想看看。”
“哦,还早,不然是可以带你去看看的。”
“哦。可惜了。”
“有机会的。”
“真的吗?我是很喜欢那些照片的。尤其是你给我那张……”
“我很高兴你喜欢。这点很重要。所以,你确定……我们真的不能继续?”
琴躲闪了眼神,虽然她本来是要求自己看着导演的眼睛说出来的,“是这样的……就是我这里有了一些变动……”她准备把那段经过好几次修饰最终连她自己不算完全满意的理由,都一鼓作气说出来,重音轻音她都在心中一一标注过了。她觉得她能重新找回她的本事,她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就从这一段话开始。
“哎,没事。”导演打断她,像在排练时那样,或者说,拯救了她:“勉强就不用说了。我都理解的。我们这个戏也没有报酬,要你们一天天这么来……我也知道有困难,我心里也不好受。”
“不是的……不是报酬。”
“嗯,我知道。”导演轻轻地揽了一下她的肩膀,又很快放开。
玉佛寺前弄
琴期待导演再说出一些什么话来,她好再多讲一些自己的事情,起码,让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很舍不得这里。但她又忽然觉得,什么都不用讲了。她的生活原本处处都是灰尘,等待着她的擦洗。灰尘却总是擦了又落,让她像一个陀螺一样忙碌。直到今天,她恍惚间觉得,原来是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块旧塑料布。她反复擦洗地不过只是表面,却一直没有掀开来看一看,底下到底有什么。
时间不过是过去了二十分钟。但对她已经足够长,足够回味了。她留念地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度过了十多个下午的排练厅。她想起自己第一天来的时候,就注意到这里的地板透露出一种陈旧的干净,让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唯一令她不满的就是那些晚班的演员,总是把她每天下午临走前收拾好的一大堆衣服弄得很乱,并不回归原处。第一次收拾的时候,导演还笑着对她说:“不用的。摊在那里晚上还要用的。”
琴只是回答:“我来得及的。”导演走过去拍了拍她,指尖温热默许。那时候她就觉得,有些地方,并不需要语言才可以抵达。他到底是导演,什么都明白的。琴想。
穿上那双鞋出排练厅时,琴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她不需要一个真正的演出,她有这些就够了,已经足够掀开一小块塑料布了。她要回家把那张照片放在镜框里,就放在床头。那将成为她生活中,仅次于女儿,最重要的东西。
元芳弄
南市区杨家栅街某弄
把琴送出了排练厅的门,导演把门重新虚掩上。他想点上一支烟,但那得走出去到平台外面去,他看了看时间,决定暂时克制住烟瘾。下午还要排上四个小时,中间有的是值得出去抽烟的烦心事。
他在道具堆里找到了手机,屏幕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但就这样也用了很久了。
他拨给了剧务,那个和他一起在街上发宣传单的人。
“小王你今天不过来是吧……嗯嗯……行,你去办吧。哦,对了,琴说她不演了。就是那个脸色有点疲惫,胖乎乎的女的……哦,是有点烦,都这个时候了……算了,没什么影响。你一会儿空了的话,看看有没有差不多类型的再找一个过来……对对,要不太起眼的。找不到也行。反正我们这戏人多……哦,有台词的,我待会确认一下,不行就让小吴在台上一起说掉。好,行,就这样。”
丹凤路某弄口
董家渡路某段
一天的工作还没正式开始,他已经感觉疲惫,琐事纷至沓来,尤其是道具组做出来的照片墙,远远没有达到他想要的震撼效果,可能两米不够,还得加高,才能将所有人都笼罩在那光影之中。其他人还没有到,他在排练厅已经有点热。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需要抽那一支烟,就走到平台外面去了。
文字作者简介
项斯微,青年作家,文学编辑,自由记者,和朋友们一起运营公众号“在别处文艺志”。在上海的成都人。
关于我的父亲的摄影
我1981年离开上海去了日本。而我父亲应该是我离上海后对摄影投入了莫大的热情。所以,基本上我是没有太多的可以叙述关于我父亲摄影之事的材料。
当年,他作为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其条件是苛刻的。胶卷显影液温度在夏季几乎无法控制 ,所以我父亲冲出了大量显影过度的底片。加之,那时什么都是自己摸索,也许以为显影过度的底片总比薄底片好。
父亲关于自己的摄影,以及他对摄影的态度,在《上海光影》摄影集中虽话语不多,但他已清楚的阐明,后人也无需猜测与推敲。
父亲是一个性格极其耿直,不会转弯抹角的人,这气质与性格我觉得就如同他的照片。这直截了当的表现,可能会对讲究摄影艺术性的人来说缺乏味道。包括我也是。但,这样的照片或许更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他是建筑专业,在那个什么都停滞的年代,我相信他绝对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他能做的,只能通过摄影来表达对建筑的执着了。凭着他独特的对时代的敏感性,他默默的孤独的开始通过摄影记录下上海的即将发生巨变前的建筑......
郭允,2022年8月4日
摄影师简介
郭博,建筑设计师、摄影家,郭沫若之子,1920年生于日本,出生后不久,父母便带着他和哥哥回到中国,后再次前往日本,就读于日本京都大学,攻读建筑学。1950年代,受党和国家的召唤,回国进入上海建工局设计公司工作,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责任编辑:许海峰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