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进一座博物馆的北京城
如果想以最快的速度了解一座城的历史,博物馆可能是最适合的选项。这些散落在城市角落的建筑,不仅保护着文明的承载物,也创造着新的历史。
北京有215家博物馆,平均每年有5000万观众涌入这些建筑,这相当于北京市常住人口数的两倍多。
在这里,时间的尺度放大到以“千年”为单位,每个参观者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能“触碰”到这个星球最远的历史。
西长安街的延长线上,巨大的半弧“青铜鼎”破墙而出,反映北京3000多年的建城史、800余年建都史的重要物证就藏在首都博物馆中。
作为21世纪后中国第一座现代化博物馆,首都博物馆的落地建成是一个标志点。首博引领了博物馆建设的新一轮高潮。
3月18日,首都博物馆。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大运河博物馆将在年底建成
首都博物馆东馆是镶嵌在城市森海中的“古韵风帆”,又名“运河之舟”,集收藏保管、展览展示、科学研究、社会教育、文物修复等功能于一体。其设计理念源于古运河图景中的船、帆、水三个元素,以运河为线索,将历史文化融入建筑,南侧形似巨帆,高高扬起;北侧形如船只,坚实厚重,描绘出一幅运河图景。
古都北京今年将迎来建都870周年。市文物局日前公布年度文博领域重点任务,其中,北京大运河博物馆(首都博物馆东馆)将于今年底建成向社会开放。
2014年6月,在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大运河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46个世界遗产项目。
2017年2月,北京通州大运河森林公园,习近平总书记察看大运河沿岸生态环境治理成果时深刻指出,“保护大运河是运河沿线所有地区的共同责任。”“要古为今用,深入挖掘以大运河为核心的历史文化资源。”
4个月后,习近平总书记对建设大运河文化带作出重要指示:大运河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是流动的文化,要统筹保护好、传承好、利用好。
2018年,北京市政府发布《北京市大运河文化带保护建设规划》,次年又公布《北京市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实施规划》,计划“恢复其完整性和原有历史景观格局,增加运河文化展示空间”。
3月18日,首都博物馆玉器青铜器展厅,观众在参观。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2019年12月5日,北京市审议通过《北京市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实施规划》与《北京市大运河文化带保护建设五年行动计划(2018年—2022年)》,大力保护、传承大运河文化。规划提出构建“一河、两道、三区”的大运河文化带发展格局,形成贯通、便捷的大运河绿道系统,确保通惠河部分河段、潮白河部分河段、北运河通州段实现游船通航。
交通便利,离地铁出入口近,是北京大运河博物馆的优势,也为建设提出更高的要求。东馆建设办负责人张宇和设计师融入了大量的预防性保护理念。因为有一条地铁线路从距离东馆主楼30米远、40米深的位置通过,而通州又属于北京市抗震设防烈度8度地区。东馆需要同时防住工业振动和地震。
张宇表示,他们在文物库房及文保功能区所在主楼的242根柱基下方都加装了隔震垫。这相当于把建筑放在隔震平台上。“一旦遇上地震,隔震垫可以大大减少地震对建筑造成的危害。”除此之外,还专门设计了文物运输通道和5部液压电梯,使文物在流线最短的距离中抵达库房、修复室、展厅等位置,减少文物在路途中的风险。
2022年7月30日,在东馆已完成50%的建筑施工阶段,首博发出了全球信息征集令,征集大运河历史文化、北京历史文化、城市发展等相关文物展品。
征集令发出的第二天,征集部的电话就响个不停。仅仅一个月,首博就收到了1344条征集信息。一位86岁的老人捐赠了珍藏半个世纪的8600多枚火花,摄影家捐赠了跨越几十年的千余张大运河两岸照片等。
让文物活起来
即使没有一件实物,照样可以办“文物展”。2020年,“文物的时空漫游”展览在首都博物馆举办。11家文博单位的文物数字化成果在这里汇聚,给观众带来一场沉浸式体验。
上传自己的照片,便可在兵马俑中找到与自己匹配度最高的那一位;挥动双手,一台加入交互密码的“古琴”即能演奏出古曲;跪坐在溪边蒲团,用手轻轻触碰漂浮的荷叶,屏幕上就会浮现出诗句……文物中蕴含的密码,通过数字呈现巧妙地来到人们身边。
在首都博物馆办公室主任杜侃看来,这场展览在总结提炼“首博展览”品牌价值的同时,还有效探索了数字化手段全面融入陈列艺术的呈现方式。
首博的数字化展览,是“文物活起来”的一个缩影。
3月18日,首都博物馆燕地青铜艺术精品展,伯矩鬲。 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出让文物活起来。据国家文物局统计,2010年,全国新增备案博物馆395家,超过一天一座。
2015年,故宫建院90年的时候,推出了“石渠宝笈特展”,其中《清明上河图》时隔十年再次开卷。
全国群众闻讯赶来,蜿蜒长队从展览所在的武英殿排到太和门广场。五六个小时的排队,只能看5分钟。有一天,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单霁翔晚上8点去武英殿外,还有2000多位观众在等待。
2016年3月至6月,“西汉海昏侯墓”与“殷商王后妇好墓”中的文物同时在首博展出。从首博排队的观众绕到了复兴医院旁边,排了几百米。一线部门的人手已经不够了,后勤人员也要到展厅里维持秩序。
首都博物馆用起了网络交互的优势,广交世界朋友。2017年和2018年跨新年和春节期间,首都博物馆与波兰弗罗茨瓦夫国立博物馆分别举办了交换展览。其中,在首都博物馆的展览观众量达到30万人次,在波兰弗罗茨瓦夫国立博物馆的展览观众量超过了3万,这对于弗罗茨瓦夫这座人口只有60万的城市来说,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了。
文物修复的科研历程
光鲜的展品背后站着的是隐形的“文物医生”。
作为微生物专业的研究者,闫丽与博物馆本应是两条平行的线。机缘巧合,她赶上了首博新馆跨学科复合型人才需求的窗口期。2006年,首博正在招募一批有理科背景的学生,包括生物、化学、材料等专业,从中国农科院毕业的闫丽报了名。
闫丽的专业容易与纺织品、书画等有机质文物修复融合,她被分到了纺织品组,跟随当时中国纺织考古领域研究的领军人物王亚蓉学习。
就在她进入首博的这一年,石景山清代武官墓出土了一批纺织品文物,纺织品文物修复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风雅,甚至有点恐怖。因为做纺织考古的人非常少,修复人员经常要从考古清理开始介入。修复师们用棉签蘸着纯水擦拭丝织品,衣服的一个小面要擦很多天,才能擦得相对干净。王亚蓉让闫丽从生物学角度想想办法。
石景山清代武官墓出土纺织品文物的修复前后对比图。受访者供图
闫丽养起了蚕宝宝,了解蚕的整个生长周期,还向法医询问人体与尸体的成分有什么不同。
人体的组成部分包括蛋白质、脂肪、糖类等,腐烂之后,无非是这些物质再氧化代谢形成更细碎的小分子。闫丽从菜市场买了猪油炼成液体油模拟尸油,联系学兽医的同学搞来动物血液,将其涂抹在丝织品上放进老化箱老化。这时纺织品已经酥脆了,脂肪、血也充分浸渍,清洗不掉。
微生物菌株生长代谢能够产生蛋白酶,而蛋白酶又能降解蛋白质。闫丽从农科院的菌株库里选了五六十种菌株,要挑那种只分解血液又不分解桑蚕丝的菌株。
早晨六点,闫丽从东六环外的家出门,赶赴首博上班,撂下包就要去看看她的菌落们。菌株培养一个周期需要120小时,菌落与血液对抗了一个月,没有任何成效。她慢慢加入生物表面活性剂,研究配比。
选择修文物,就选择了走在时间后面。在洗了8000块血污布之后,闫丽成功清洗掉了文物上的血渍。这一过程,花了三年。这只是血渍,后面还有霉斑、硫酸钙结晶盐等一系列的难题等着她攻克。
2016年《我在故宫修文物》播出以后,很多人知道了“文物医生”这个职业。但首博保护部的傅萌觉得,他们不仅是文物医生,还是文物的家人。
文物就像一个老人,需要一个温湿度、光照等条件都刚刚好的舒适环境。它不能总躺在库房里,它也要精神交流,所以由博物馆人和它一起讲述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
“人都是有尊严的,文物也是。我们参与了文物的生命,把一生中的大部分最美好的时间献给了它,这些文物会带着我们的心血继续在自己漫长的征程中生活下去。想到这一点之后就心生敬畏。”傅萌说。
文物也是有尊严的
文物的保护与展览永远是既交织又矛盾的。每次展出都是对文物的一种损耗。但是业内一致认可,从对外开放的角度来说,这些付出都有意义。
2021年,首博引进“秘境:秘鲁安第斯文明探源”展览。国际合作与历史文化研究部的邵欣欣是这项展览的内容责任人之一。
公元前3000年左右,当良渚文化在中华大地上兴起时,南美大陆安第斯地区也出现了自己文明的源头——卡拉尔文化。然而灿烂的文明因为没有文字保存,当欧洲殖民者打断了这里的文明进程,逝去的各个文化只能归于神秘。
来自秘鲁的这场展览从2019年开始在中国巡展,首博是最后一站。为了迎接这次展览,首都博物馆展览团队提前一年就开始准备。
155组件秘鲁珍贵文物,集中呈现15个秘鲁古代文化。长了两条腿的虎鲸陶罐,顶着美洲豹獠牙的人脸陶碗,都代表着安第斯先民对自然神灵的崇敬。严肃的祭祀用器,在现代人审美中略微有些可爱和卡通。邵欣欣觉得,能不出国就看到世界各地文化是一种缘分,展览是跨越时间和空间看到历史的捷径。
2021年首博“秘境:秘鲁安第斯文明探源”展览。受访者供图
文物中有两件木乃伊。首都博物馆展览团队将他们放在了展览最后一个较为隐蔽、安静的地方。他们不想让观众在参观最为兴奋时看到这两件文物。“要让大家对逝去的人保持敬畏。”
策展人的心思往往体现在细微之处。志愿者许诺参加过首博与波兰弗罗茨瓦夫国立博物馆合办的展览。令许诺感动的是,展览内容是巴洛克时期的西里西亚,音乐使用的是巴赫大提琴组曲以及维瓦尔第的《四季》等曲目。
这位从事西洋古典音乐的人能感觉到,策展人在每一个细节都下了功夫。许诺领着观众走到天使唱诗班座椅雕塑群,抱着各种乐器的小天使,好像一个天堂管弦乐队。背景音乐正是用巴洛克时期独有的羽管键琴演奏的曲目。
进入首博做志愿者并不简单。负责社教的杨丹丹认为,招志愿者就是博物馆跟社会的一次对话,所以要以最高规格对待。
2005年新馆建成,首博进行第一次志愿者招募。数量定的是80人,却一共收到了2000多张报名表。这个录取率甚至低于近年北京大学研究生录取率。
哪怕听说首博的志愿者录取率低且培训严格,郑娟依旧在2014年和另外2000多人一起填了报名表。此前,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她对北京城的历史知之甚少。“这些宝贝一代一代传承,如果到我们这一代就断掉了,我会感觉很愧疚。”
面试的那天,一位谈吐很文雅的先生接待了郑娟,告别时站起来和她握手。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首博第9任馆长郭小凌。
预防性保护延展到博物馆每个专业
近些年,文物保护理念也在逐步更新。书画、龙袍丝织品等文物都会要求展出时间不超过三个月,回来要休眠一年以上。
对于这些无法较好展览的文物,弥补的一个方式,是将其信息最大程度向大众开放。
从2017年开始,首博每年以新增1万件的速度向社会公示馆藏文物的信息,包括来源、质地、二维照片、三维影像等,供观众与学者使用。
而去年,首博开始用最先进的技术,对所有重要文物进行拍照扫描。虽然这项工作10年前做过,但在藏品部的王显国看来,就是要不断地用最先进的技术,最大限度地保存文物蕴含的信息。这也是延长文物生命的一种体现。“可能再过20年,技术又大幅度提高,那么我们会再做一遍。”
首博保护部傅萌正在对纺织品文物进行修复。受访者供图
“文物预防性保护”这个概念是1930年在意大利罗马召开的关于艺术品保护国际研讨会上首次提出的,目的是通过监测、调控,抑制各种环境因素,努力使文物延缓劣化。我国在“十一五”期间也正式提出了此概念。
2021年5月18日是国际博物馆日,“万年永宝——中国馆藏文物保护成果展”在首博开幕。展览汇集10个省份、23家文博单位的50余件(套)文物及相关辅助展品,展示我国馆藏文物保护的最新成果,科学的认知方法与保护修复技术。
一辆堪称2000多年前的豪华马车车轮遗迹运抵首博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是河北行唐故郡东周遗址出土的文物。它是一件特殊的展品,为了更好地还原其出土时的原貌,在展出时采用原址封土作为车轮遗迹的垫衬材料,开展前闫丽和预防性保护组的邵芳为车轮和泥土做了个体检,发现有霉菌痕迹。闫丽采用了生物防治的方法,破坏霉菌细胞壁,成功抑制住了霉菌的生长,确保了该文物在首博的安全展出,得到了国家局委派专家的认可。
预防性保护先是从文物保护专业提出来的,随后这种理念延展到博物馆里的每个专业。
王显国想从一个文物保管员的方式来探索预防性保护。因为酸性气体会影响文物,王显国将文物囊匣里的填充材料从纯天然的棉花、木板,改成了无酸材料。
他也在极力推动首都博物馆东馆建设低氧库房——将库房中的氧气含量降到2%,铁质文物就可减缓氧化速度。不过,目前博物馆只使用过小型的低氧库房,大型的还需要在确保人员安全的情况下论证实验。
将城市的故事讲出去
作为一个公益性机构,杨丹丹觉得,将城市的故事讲出去是博物馆的重要使命。
去年8月,国际博协将博物馆的定义进行了更新。提到了博物馆应在社区的参与下,为教育、欣赏、深思和知识共享提供多种体验。多元的体验成为博物馆的新目标。
2014年,北京开启“四个一”主题教育活动,其中要求组织初高中生用4年时间参观北京的4座博物馆。杨丹丹觉得,每次在博物馆最多参观两个小时,与其让孩子们“完成学校任务”地走马观花,不如组织点有意思的活动,埋下一颗种子。
从那年开始,杨丹丹创办了“读城”。第一期“读城”的主题是追寻历史上的北京城池。北京城的历史有3000多年,以克盉、克罍两个西周文物上的铭文为见证。盉和罍都是酒器。因主人名“克”得名。克是周武王臣子召公的长子,也就是第一代燕国国君。
“作为首博镇馆之宝的克盉、克罍这两件青铜器,它的遗址在哪里?出土的其他青铜器包括什么?出土的原状原位是什么样的?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走进北京琉璃河的商周遗址博物馆,了解商周还有哪些青铜器,没准会顺着这条线索前往甘肃、河南了解青铜器的全部历史。”
每一个文物杨丹丹都用这样的方法进行引导。她会带着孩子用牛皮纸搭叠成砖搭建北京明城墙遗址,告诉他们策展人、修复师、文物保管员背后的故事。
3月18日,首都博物馆。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第一期“读城”,有个孩子跟随着她的指引去了更多博物馆,甚至成为了首博的讲解员。“那个孩子目前正在国外读大学,他会告诉我当地博物馆与首博的区别。用读一座城市的眼光去参观国外博物馆。”
“读城”系列做了三期,曾六进新疆。有一次北京市的相关领导到和田博物馆调研,小讲解员在博物馆给他兴奋地讲了北京的故事。市长问:“你去过北京吗?”小讲解员告诉他,没去过,是在背展览讲解词中记住的。
“读城”越做越大,已经在7个省份23个市巡展,展出去年刚在西藏拉萨结束。有人会用“网红”来形容首都博物馆,但是老馆长韩永并不喜欢这个词。“博物馆的公共文化教育职责是非常神圣的,不是拿一两句网红就能概括。”
博物馆的收藏是历史上各个时代最时尚的作品。它们在今天已成为经典。而今天源于这些经典的时尚或许会成为明天的经典。“我们永远从第三只眼去看社会。” 韩永说。
东馆正在循着图纸变成现实,张宇对它的计划却不止于此。“我希望东馆能真正成为‘城市客厅’。”
“城市客厅”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崔恺在首博建成时叙述其大堂功能时提到的。意为把博物馆视作一个开放的客厅,观众们可以在博物馆参观时,或不期而遇,或促膝长谈,在历史中找到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共鸣。
杨丹丹的“读城”其实将“城市客厅”的概念实现了。她把中国画院的书画大家请来博物馆做分享,还让孩子在首都博物馆里办音乐会,创作中轴线曲目演奏。不同领域的人们用不同方法表达着对这座城市的理解,将更多观众引入博物馆,培育文化习惯。
目前东馆已完成主体建设,正进行内部装修。博物馆里设置了4D融合厅、报告厅、儿童活动区还有培训教室等,用社会教育赋能博物馆。不久后,首博东馆将以崭新的面貌和更加开放的胸怀迎接每一位观众,成为北京博物馆之城建设的亮点之作。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实习生 李想
编辑 刘倩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