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后上大学:“要回我的自尊、我的虚荣”
2021年冬至时节,张计玲(左一)在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包饺子。 (受访者供图/图)
张计玲50岁时,决定“偷偷”地展开自己的高考计划。此前的十余年,她作为陪读妈妈,片刻不离地在书桌前守着,直至2019年儿子如愿考入军校,离开了家。张计玲漫长的陪读生涯结束了。
为了养育儿子,张计玲做过月嫂、陪护、保洁、洗碗工、流动理发师。她在一部纪录片里总结,“一个小时(挣)30块钱,围绕着他(儿子)干了一番事业,送他去了想去的地方”。现在,她要大胆地做自己,满足自己的自尊心与“虚荣心”,去上学。
备考的书桌原是儿子的,各类教辅书、一摞摞的卷子还是原样摆着。备考计划除了丈夫和儿子,没人知晓。亲戚偶然到访,看到桌上摊开的教科书,笑问“怎么,你要高考啊”。“是呢”,张计玲笑答。玩笑话其实是真的。张计玲选择大龄高考,且考了两回,2021年考上一所三本院校,现在已是大二学生。
53岁的潘喜梅备考时也是“偷偷摸摸”的。她一点点凑齐了备考的教辅书,发现英语书看不懂,需要从基础开始复习。她想到外甥女的初中英语书正合适,于是打电话让妹妹把书找出来。电话里她支支吾吾半天,谎称自己要出国玩,想学英语。2022年,潘喜梅以54岁年龄考入女儿母校,成为山东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的最大新生。
2022年的开学季,重庆51岁的的卢江容与女儿一同考上研究生,52岁的鲁新林在提前退休后考入武汉高校。年龄有时是个障碍,令他们怯于说出高考的想法,似乎在做白日梦。另一方面,年龄也是他们重燃大学梦的基础: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们才从繁杂的家庭事务中解脱出来,才在经年的付出中意识到,接下来该过自己的生活了。
“别让人觉得我老了”
张计玲个子一米五多,看起来有些敦实。她总是把头发齐整地往后梳起,加上声音洪亮,整体显得精神利落。
她在社交媒体上开了一个账号,名叫“玲儿”。账号的第一则信息是“50岁阿姨高考成绩出来了”,她在视频里展示了高考成绩单,文科总分388分。
这是一个丈夫看了会“撇嘴”的成绩,“就这么点分啊”。按照两人的约定,没上二本线,就不读了。没想到这则视频挽救了张计玲的梦想,5258人点赞,643人留言,正向鼓励居多。张计玲说服丈夫,这还不错,读吧。
自从张计玲入读三本院校的学前教育专业,这个账号丰富起来,开始是军训、美术作业、弹钢琴、包饺子,后来也谈些人生感悟和“小自卑”。近期的内容开始往“力量”方向靠——5分钟的平板支撑挑战、爬云梯、连续跳绳500个。“别让人看了觉得我老了,咱也有咱的强项了,对吧?”
一年的大学生活里,张计玲的最大挑战是体育考试。她说,上学前,丈夫已经退休多年,两人喜欢做的事情是饭后在附近散步。“没想到老了,现在要跑起来了”。
她说,大学有大学的规范和标准,50米跑步是10秒2及格,800米是4分34秒,立定跳远是1米52。张计玲的人生忽然进入加速时代,一时适应不了。第一学期末体育考试拿了61分。同学说,这个踩上及格线的成绩“一看就是老师捞回来的”。
她不服气,拉着丈夫每天跑,配速一慢就提速。她爱较劲,不服输。刚入学的时候,辅导员认为按她的年龄可以不参加军训,不上体育课。她不乐意,都参加了。
她的英语不好,但还是跟着年轻人一块考英语四级。年纪大了,记不住单词,英语考试对张计玲而言无异于打一场旷日持久的硬仗。每天6点多起来,先到操场跑20分钟步,耳机里循环放着单词,“放别的听不懂,单词还可以”。四级考完,她云淡风轻地跟儿子汇报,“我四级过了”,刚满及格线425分。
唯有一项,张计玲在上课时扬眉吐气——钢琴。弹钢琴是件考验童子功的事,同学们大都没有基础,上起课来总感觉在听天书,张计玲则意外地顺利。
“那是我三十多岁就开始学的东西。”张计玲说,作为陪读妈妈,儿子四岁的时候,她就带着学琴。丈夫反对,钢琴一小时400元,越往后学费越贵,不是他们所能负担的。张计玲没妥协,她想到折中方案——跟着孩子去听课,帮孩子把老师说的要点记下来。到家后照着要点监督孩子。这样孩子能练两周再去复课,省下一半的钱。剩下的,她去街头理发,去做家政,一小时一小时地挣。
艰苦生活里的腾挪技能,在这时派上用场。学前教育专业的学生需要试讲,张计玲给大家讲乐理课,全用她理解的“大白话”:“什么是(钢琴键里的)中央C?中央C就是中间这个键,往上走就是高音,键盘就是往右。我看谁敢不懂。”
辅导员知道了,喊着隔壁班的学生:“你们谁有不懂乐理的,阿姨给你们讲了。”
“上真正的大学”
在老龄化程度日益加深的时代里,大龄追逐大学梦的故事,仿佛提供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而这些念念不忘的梦想,大多在幼时埋下了种子。
对于张计玲来说,那是“被看见、被认可的感觉”。家中兄弟姐妹三个,她格外伶俐,小学时拿到满墙的奖状。考高中时,全乡只有两个人考上,她是其中之一。
无奈高考时,她两次失利,第三次通过成人高考上了一所成人大学,读会计专业。她说读高中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营养跟不上,10点过后头疼得厉害,书也念不进去。但失利就是失利,包括母亲在内,亲人们认为她是仲永才尽,颇感失望。这成了张计玲内心的一根刺,总想要拔掉它。
潘喜梅不太乐意提起当初为何没上大学,那会带出连串的伤痛。她爱学习,母亲也言传身教。有一回,她在家朗读《赵州桥记》,一时兴起,唱出声来。母亲认为这是态度不端正,用木板打了手掌。
另一件事则是电影队来了,放革命电影《风暴》。母亲说作业做完才能去看。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机,大半个月来一回的露天电影是难得的娱乐,潘喜梅撒了谎。电影散场后,母亲发现作业没完成,再次打了手板。
初中准备毕业那年,潘喜梅的母亲病逝,家里经济不堪重负,父亲作出决定,让她和妹妹退学回家。时至今日,潘喜梅仍记得退学前一次考试,妹妹的英语考了全县第二,她的语文全县第一,老师在课堂上夸赞了两姐妹。
很多同学都考入大学。那还是大学毕业包分配的年代,潘喜梅心里的伤痛是,如果当年继续读下去,她和妹妹也该有这样的机会。
1986年,潘喜梅进了工厂。“新人进去都爱学习。”潘喜梅回忆,那时单位推崇进修学习,她参加了山东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选修汉语言文学。此后又通过成人高考,上了三年夜大,也是会计专业。
那时候考学很难,电大、夜大是60后、70后这一代人常见的求学方式。电大即电视广播大学,是1979年开始创办的“没有围墙的大学”,以满足高校录取率低的情况下人们的求学所需。
1971年出生的卢江容,在18岁时考入四川广播电视大学。原因是这所电大的毕业生,当地教委会分配工作,以解决基础教育急需英语老师的难题。
虽说是电大,卢江容和同学借宿在一所专科学校,全日制上学。授课方式既有专科学校的老师面授,也有些是电视授课。考试也不容易,“有同学经常压力大,着急得哭”。
时移世易,随着高等教育院校扩招,电大、夜大的文凭含金量下降,逐渐不受认可。“觉得你上的不是真正的大学。”张计玲说。于是,“上真正的大学”成了张计玲、卢江容和潘喜梅这代人的执念。
大龄考生的烦恼
有时候,心愿只能埋在心底。过去二十余年,张计玲生活重心一直是孩子。
一家三口住在30平米的宿舍里,客厅里放的是儿子的立式钢琴、双排键电子琴和书桌,满满当当,再无多余的地方。很多年以前,客厅还有电视。可空间小,这边看电视,那边听得一清二楚。为了让儿子专心学习,夫妻俩干脆卖掉电视,不看了。
自己的大学梦,让步于培养子女上大学,这大概是中年人无需言明的妥协。当陪读妈妈的这些年,张计玲很少再提起自己想念书。丈夫能记起的,只有每回在新闻里看见考了二十多年的“高考钉子户”梁实,张计玲都说“你看人家还在考呢”。
孩子考上大学、离开家了,张计玲才等来为自己圆梦的准备时间。她对高考内容并非全然陌生,作为陪读妈妈,儿子准备升学的日子里,她都在书桌前坐着、看着。
儿子升入高中后,有段时间习惯性地上网找答案。张计玲看不惯:“这是要学废了。”某次做题时,张计玲责备儿子,儿子来劲了,“不信你做”。
张计玲硬着头皮摸索了一会儿,竟解开了那道物理力学题。儿子服气了。更重要的是,张计玲突然意识到:“以前学的没交回给老师呢。”
之后孩子去学校上课时,张计玲就打开手机,翻看儿子拍下来不会做的题目,自己琢磨琢磨。三角函数、物理电学,一点点在脑海里重现。
卢江容电大毕业后,一直担任小学英语老师,也保持着学习的状态。2003年,她自学了心理咨询课程,逐步考了心理咨询师一级和二级认证考试,成了学校的心理老师。
但她也面临大龄考生普遍的困境——信息屏障。卢江容称自己是“功能性文盲”,一旦涉及用电脑查找信息便一窍不通,已明确感觉到了学习提升的需求,“那是一种本能,想要超越自己的本能”。
最终,女儿杨晴晴(化名)回家考研提供了机会。“我帮她(卢江容)直接把学校选好,跟她说,就考这个。”25岁的杨晴晴了解母亲的需求,建议她考非全日制的应用心理学硕士研究生,不出重庆。网上看一圈各个学校的考研书目,杨晴晴替母亲挑了一个难度不高的学校。
由于在学信网上没有档案信息,卢江容需要把多年前的档案找出来,来回办证明,“那时候羡慕应届学生,他们没有报名的烦恼”。
潘喜梅也认为,知道考学信息颇为重要。山东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招大龄考生的信息是女儿告知的,她在2015年从这所学校毕业,偶然在微信群里看到母校招生信息。这是近年才有的新政策,可以通过春季高考,以单招的形式考取。这种考试形式相对简单,同期还会给从事基层医疗的医生提供报考名额。
潘喜梅所在学院的辅导员朱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学院两个班里超过25岁的大龄考生共有12人,年龄在四十多岁的都有,“潘大姐年龄最大”。在学校担任辅导员8年,朱朋曾遇到另一位五十多岁上学的学生。这名学生本身学医开诊所,来学校是为了进修争取医师资格证。
“多少民间的医生不知道这个信息。”潘喜梅总说,这是她愿意接受媒体采访的原因,她想让更多人知道求学的路径。
人生重心回落
受访的大龄考生,总会无意中说到“这其实没什么”。回看备考过程,他们觉得有时候顺理成章,没有那么多值得言说的困难。卢江容则很细致地向南方周末记者数了数五十多岁考研需要的条件,比如得有家人的支持、自己的时间和耐力,能获取必要的信息。
“我估计人人都对自己的局限性会产生一种不满足感,这是人的本能。只不过有些人始终想跨过去,有的人可能在那个地方跨不过去就算了。”卢江容说。
在与卢江容一起考研的日子里,杨晴晴更深地理解了母亲。杨晴晴说,母亲备考时,十天半个月就会流露出某种焦虑,一回到家先喊“不行了不行了,背不进去”。经常在傍晚时分,母亲觉得闷得不行,一个人开车到对面的山上逛逛。有时饭点前回来,有时则是吃顿好的再回来。
刚开始考研时,卢江容不得要领,对必考科目一点点看,全文抄下来。杨晴晴教母亲:“你主要是抓住大框架。”暑假前,卢江容的第一轮复习还没结束,不得不听取女儿的建议,调整备考方式。
两人都在客厅备考,女儿在餐桌上,卢江容在古琴桌上,背对着学习。她和女儿成了同桌、战友,对话主要是“你今天背得怎么样”“我背得还不熟呢”。
杨晴晴能看到母亲的焦虑。考研复试前,学校给卢江容发了一封例行公事的考前须知,杨晴晴看着母亲坐在电脑前,读了一遍又一遍,害怕错过什么。
一向是生活强者的母亲,考研时开始需要女儿的安抚。杨晴晴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你这个年纪考试没关系的,考成啥样都没人说你。”
过去,由于母亲的能干与上进,杨晴晴时常想远离。她希望保有自己的试错空间,“即便是错的,也需要我自己去探索过”。这次考研,杨晴晴没有考取目标学校,要是放到往常,母亲肯定会有责怪。但是这回没有,卢江容顾不上了。她正陷于加试的焦虑中,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你哪有时间去替她焦虑,你在替自己焦虑”。
杨晴晴说,考上研究生给母亲带来了一些变化。以前她总是催婚催育,“生三个小孩,我给你带”。考研以后,母亲感慨自己体力不行,孩子是带不过来了。至于女儿的婚姻,她开始觉得高学历女孩,晚一点结婚也没关系。
张计玲的人生重心,也在50岁上大学后回落到自己身上。过去陪读时,她走开一会儿,儿子学习就不能专注,张计玲一度担心孩子上了大学该怎么办。如今她发现,孩子离开她也学得很好。
“重回学校以后,开始要我的自尊、我的虚荣,不用低头哈腰唯唯诺诺地做人了。”她想起过去为了孩子,什么活都愿意干,在底层卖力气,总不被尊重。
她喜欢在大学校园里的感觉。甚至,她不满足于仅因为年纪大上学被关注。她要参加军训,要参加全国统一的四级英语考试,要在与年轻人同样的起跑线上获得体面的尊严。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杨心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