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育指导师是以科学的方法帮助家长做好家庭教育的专业工作者。 （梁淑怡/图）
“在教育孩子过程当中，以下这几个问题，您有没有遇到过？如果有遇到过的话，大家公屏里边扣个1。”2022年10月17日，一场持续5日的家庭教育指导师线上课程开课，老师正对着直播屏幕互动：
“第一个问题，孩子天天就玩手机玩游戏，你不给玩，他就不干，有没有？”
“第二个问题，孩子不爱学习，网课不盯着就不好好上，写作业不好好写，没有内在的动力，有没有？”
“第三个问题，孩子拖拉磨蹭，做事特别磨叽，半个小时能干完的事，两个小时才给你干完，有没有？”
在评论区，整齐地跟着一排数字“1”，夹杂着学员们的苦恼：“被两岁的娃搞得一团糟，特别想系统学习改善。”“我孩子磨叽，到初三才开始知道着急。”“老师说得每条都占了。”
这样的家庭教育指导师课程，市面上还有很多。过去的一年里，《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通过，家庭教育指导师被纳入新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在政策利好和市场需求下，相关培训大量出现，亦显现出丛生乱象。
2022年国庆前夕，教育部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人社部职业能力建设司、全国妇联家庭和儿童工作部联合发布提示，为家庭教育指导师“降虚火”。上述三部门发现，有一些机构打着高薪旗号，招用“家庭教育指导师”开展面向中小学生的培训活动，严重扰乱培训市场秩序，误导社会公众。提示称，以“家庭教育指导”等名义开展面向中小学生的各类培训活动，属于违规行为。
“应该认识到我们家庭教育指导师不等于家庭教师，绝非代替家长去教育孩子，更不是变相去教孩子文化课程。”中国家庭教育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杨淑文说，家庭教育指导师的意义是把各种家庭教育的经验、常识、技巧传授给家长，让他们在实施家庭教育时少走弯路。
帮家长做好家庭教育
北京的家庭教育指导师花花接触过一个小学四年级的辍学生。母亲发来的成绩单上，女儿的成绩并不算差，但却在沟通中反复表达了对学校和学习的厌恶。母亲希望花花帮忙劝孩子回到校园。
这位母亲在超市打工，平时接送孩子、监督学习的事务由老人负责。过去几年，女儿是“别人眼里的好孩子”，成绩中上等，作业可以自主完成，还擅长画画、唱歌。升到四年级后，女儿开始不交作业、逃课，一系列问题随之而来。母亲一度以为自己管教不严，为了监督女儿学习，她辞掉工作，每天亲自接送，还在学校的要求下，到学校陪读了一段时间。
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女儿的抵触情绪越来越严重，两人的矛盾也越来越多，“连过问一下有没有写作业都会吵起来”。
通过一些心理沟通技巧，花花慢慢了解了女孩的遭遇：同学的钢笔丢失后，拥有同款钢笔的她被打上“小偷”的标签，班主任未经调查便通知了家长；而母亲在加班回家后，直接批评了她。后来，她被越来越多的同学孤立，她的文具被抢走，老师的批评、指责也越来越多。慢慢地，她开始厌学，甚至对学校产生了恐惧。
显然，女孩遭遇了校园欺凌。花花说，当孩子处于困境时，父母只看到了表面的成绩下滑，没有及时意识到孩子的负面情绪，不仅阻断了与孩子的沟通，也导致孩子出现更为严重的心理问题。
花花建议女孩家长，先不要过问学业成绩，而是陪着孩子画画、阅读，倾听孩子的内心想法，主动帮助孩子重新建立自尊和信心。她提供了一些简单的亲子关系训练课程，同时也建议家长主动和学校、老师沟通：“家庭教育要和学校教育结合，才能更好地促进孩子的成长。”
像花花这样，以科学的方法帮助家长做好家庭教育的专业工作者就是家庭教育指导师。但对于这一新兴职业，很多家长寄予过高期待，迫切希望家庭教育指导师能直接解决家庭教育中的问题，“好像我们能完全代替他们一样。”青岛家庭教育指导中心的张静霞说。
张志彪是河南一家家庭教育公益服务团队的负责人，此前曾在濮阳县教育局工作。几十年的教育工作中，他明显感觉到，大部分家长忽视了家庭教育，将孩子教育问题推给学校；只在意如何提高孩子学习成绩，忽略了如何培养孩子健康成长。
张志彪说，很多家长以为家庭教育即是父母对子女的教育，父母作为教育者，对孩子提出要求，希望孩子按照设定的方式成长。他们忽略了孩子也是独立个体，在家庭沟通里，父母也需要不断学习，需要主动了解孩子，和孩子一起成长。“实际上，家庭问题的根源很多在于父母，而不是孩子。”
“不想毁了我的孩子”
80后英语老师张冰冰决心要学家庭教育指导师课程。促使她做出决定的，是自己家里出现的教育困境。“我儿子给我端一杯水，掉到地上水倒了，杯子摔破了，我肯定是第一时间就唠叨开骂的。”
张冰冰承认，她的孩子其实很优秀，但是她“做老师有职业病，强迫症也严重”，对孩子要求极高。张冰冰说，她自己的童年过得很压抑，母亲属于操控型，总是严格管束她。当她意识到，自己对儿子的管教正在复刻母亲的特性时，“问题很严重了”。
她想学会用正确方式教育自己的孩子，不愿重蹈原生家庭覆辙。报名家庭教育指导师课程被这位母亲视为自救，“必须学习，不想毁了我的孩子”。
《2021年中国家庭教育白皮书》显示，58%的家长表示当前缺乏完善、系统的家庭教育方法。目前，20%以上的家庭有亲子沟通问题，亲子陪伴有父母性别差异问题，隔代教养有代际观念冲突问题，家长对孩子心理健康的重视度不足。
但报名以前，张冰冰有过很长时间的犹豫：“前段时间‘双减’政策下来，呼吁注重家庭教育之后，考取（家庭教育指导师）证书很疯狂，各种机构价格也不一样，有两三千到上万元不等，有很多机构就是趁机割韭菜的。”
比起拿证书，张冰冰更重视在课程中有所收获。上课以后，同样是孩子摔了杯子的场景，如今她有了新的处理方式。“先问他有没有受伤，是不是被吓到了。然后安慰他不用担心，弄湿了地板，拿拖把拖干净就行。不会像老一辈那样只有责骂，没有教会孩子处理问题，让孩子有严重心理阴影。”
一位从事教育工作的年轻宝妈说，学习家庭教育指导课程给她带来了“观念的改变”。她举了个例子：“婴儿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特点，知道了这个就会更有针对性地培养孩子，比如在语言敏感期，父母用大量的词汇和孩子沟通，孩子说话就早。”
17岁的职中少年彭鹏是家庭教育指导师课程中少数的学生党。他报名并非为了考证，而是想学习亲子沟通知识。
“我和父亲关系不差，只是有些话题总是插不上嘴。”彭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小时候父母离异，他希望通过课程了解到如何平衡好父子之间的关系。在上了60到70课时的录播课和四五场直播后，他自觉达成了报课目的，课程中提到的高中期间亲子关系模式和家长心理特点，能帮助他理解父子之前的问题。
培训热，考证热
白萍原来是北京一所高校的教授，5年前退休，兴趣使然开始从事家庭教育方面的工作。身边的亲戚朋友遇到家庭教育问题，会来向她请教。
随着国家开始重视家庭教育，她认为“持证上岗”总没坏处，决定报班考证。但网上家庭教育指导师考证培训机构实在太多，不知该选哪家。有朋友介绍，花几百元、学两天就可以拿到证书，白萍直接拒绝了：“这一听就不靠谱，怎么可能学两天就拿到证书呢？”
光找机构，白萍就花了不少时间。可能是浏览相关信息频繁，一家培训机构直接找上白萍，电话里称他们的证书是由中国国家人事人才培训网（以下简称国培网）颁发。白萍上网检索，看到一些网友称国培网颁发的证书是国家认可的，于是打消了顾虑。
“对方（培训机构）也是比较会销售的，还赠送了我心理咨询师考证的课程。花三千多块钱，能拿两个证，很划算。”2021年11月20日，白萍开始了家庭教育指导师的考证之路。
近一年来，家庭教育指导师培训的广告在社交平台大量出现，该职业需求大、收入高成了宣传重点。企查查数据显示，2021年，新注册的家庭教育指导相关企业同比增长24.39%。
一名培训机构课程咨询负责人称，在其机构考过家庭教育指导师培训证书的，做付费咨询定价多为每小时500元。“有一个家长在我们这边上完课后，就去给身边的人做咨询。后来咨询的人越来越多，就开始收费，从1小时300元涨到1小时500元。”
另一机构则表示，在欧美国家，每300人就拥有1名家庭教育指导师；按照这一标准，该职业在中国的人才缺口为460万，需求量极大。学习相关课程后，有家庭关系调解员、家庭教育规划师、咨询师、培训师、机构讲师等多种就业方向。
据某老牌教辅机构原家庭教育部门工作人员裴鸢观察，自2021年10月家庭教育促进法通过后，相关课程便迅速火爆起来。她加入多个机构“卧底”，发现营销流程大同小异：在社交平台投放短视频引流，提供免费课程吸引学员入群，邀请学员直播间听课，再以政策利好、高薪缺岗等话术卖课。
白萍参加的是全线上课程，有直播也有回放。当白萍在学习中遇到不懂的知识，学员群内有专门的授课班主任进行答疑，她觉得“整体体验下来不错”。
“机构有要求，课程听够120课时，才有资格考试。”白萍所报机构的家庭教育指导师培训课程有480多课时，在白萍看来，听课对于考试帮助并不大，主要是靠刷机构给的题。
“我是以学习为目的的，不像很多人只是为了拿证。”
即将有章可循
市面上已有的家庭教育指导师证书，发证单位不一，包括国培网、教育职业管理专业委员会、中国国家培训网、中国心理卫生协会、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等。这些证书含金量如何？
2022年1月，国培网宣布停发家庭教育指导师证书，并发布声明称，此前开展的“家庭教育指导师”培训属于专业（职业）技术技能方面的培训，不属于职业资格类、技能评价类的培训，不存在“挂靠”挣钱、推荐就业、领取补贴、抵扣个税、积分落户等相关作用。两个月后，在接到投诉和举报后，国培网与中国国家培训网再次发出声明，称已停止家庭教育指导师培训的招生报名。
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职业资格认证培训中心工作人员则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确实在颁发相关证书：“家庭教育指导师（培训）好几个（机构）在做，我们只是发证机关。和我们合作的（培训机构）得有授权证明。”
另一家颁证单位、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继续教育学院的工作人员表示，该所只负责证书颁发，其他的招生、培训及考试由第三方机构安排。“心理所不直接招生，（培训机构的）录播课程是心理所的，直播内容不太清楚。和第三方合作的机构，心理所官网是有挂的，可以核实。”
事实上，根据教育部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等三部门联合提示，家庭教育指导师尚未纳入《国家职业资格目录（2021年版）》，相关主管部门未颁发或授权颁发家庭教育指导师证书。
南京师范大学家庭教育研究院副院长殷飞指出，目前市面上出现的证书都属于行业协会或商业机构颁发的证书，它们有发证机构的专业性背书，但严格意义上都不是职业资格认证性的证书；许多机构确实致力于提升家庭教育工作的专业性，但目前还都处在探索阶段。
据南方周末记者观察，一些证书获得门槛较低。一位自称拿到证书的母婴博主在社交平台不断转发育儿心得，但她的原创内容大多是推销育儿产品。在短视频平台上，很多自称家庭教育指导师的博主，甚至搬出了传统的三纲五常、易经、国学等内容。
后遗症逐渐显现。在黑猫投诉平台，关于家庭教育指导师的投诉超过600条，消费者的投诉多涉及高额交费、虚假宣传、证件无效等。
BOSS直聘上有将近300个家庭教育指导师相关职位，分布全国各地，月薪从5000元到3万元不等；猎聘网上也有八十余个相关职位，月薪从5000元到5万元不等。大部分机构表示无需家庭教育指导师证书，仅有一家位于西安的艺术培训机构表示在应聘者其他条件相同情况下，持有国培网颁发的证书为加分项。但该机构的负责人也称，自己清楚这个证“交了钱就能考过”，认为其含金量并不高。
上述职位的工作内容，包括调整孩子不良习惯、培养孩子学习兴趣、帮助孩子树立正确价值观等，亦有接送孩子上下学、陪伴孩子户外活动、照顾孩子生活起居等。实际上，这些直接与孩子接触、服务于孩子的工作内容，与家庭教育指导师这一职业的预设功能并不相符。
人社部对新职业的公示信息显示，家庭教育指导师是从事家庭教育知识传授、家庭教育指导咨询、家庭教育活动组织等的人员。根据相关规定，家庭教育指导师不符合《校外培训机构从业人员管理办法（试行）》资质要求，不能招用为中小学生校外培训机构教学、教研人员。
新职业诞生初期，培训、证书、岗位设置之间存在明显脱节。这同标准的缺失有关——目前，家庭教育指导师这一职业还没有统一的技能标准和评价机制。
2022年7月8日，中国家庭教育学会组织专家对《家庭教育指导师国家职业技能标准》进行初审，担任评审专家组组长的中国家庭教育学会副会长孙云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标准的制定非常复杂，已经讨论了十几稿。
该标准将对从业者受教育程度、职业道德、职业基础知识、学识技能等提出明确要求。在10月22日的一场培训上，中国家庭教育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杨淑文提到，该标准即将进行公示：“不仅给家庭教育指导师做了清晰的职业画像，也使这一职业有章可循。”
（文中花花、张冰冰、彭鹏、白萍、裴鸢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王尧 南方周末实习生 胡世鑫 杨心玥 陈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