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左瑞昆明报道 在昆明市第一中学西山学校（以下简称“昆一西”），刘校宏和马斯琦依旧是这所全国校园足球特色校的风云人物。前者身着校队球衣的形象被定格在跑道边的展板上，激振着足球场上翻腾的后浪；后者勤学苦练的励志视频一旦被打开，仍有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
至今留驻在昆一西的不仅是他们的影像，事实上，只要周末和节假日有空，他们都会回母校担任助理教练。刘校宏为参加体育统招、单招考试的足球生提供专项辅导，马斯琦则为初中女生的足球训练做技术示范。
说起学校的这两位足球先锋，从校领导到老师都在感慨之余颇为惋惜，“高考多少还是讲一些运气的，否则以他们的专业能力和文化水平，完全可以读更好的大学。”与此同时，赞赏和欣慰也溢于言表。“能吃苦、爱学习、肯上进、懂感恩，这样的学生我还能要求更多吗？”分管足球的校党委书记周兵告诉《足球》。“他们不仅是男女足的队长和核心，也是我们学校所有体育特长生的标杆。”校队主教练陈振峰感叹道。
面对面的时候，看不出他们对自己就读的大学有半点委屈。对于信念坚定的人来说，只要那所大学能承载、能推动他们的梦想就够了。刘校宏是云南大学法学院2020级法学专业的学生，通过高水平运动队招生考试进入云大后，他计划念完本科后，先考研，再参军，然后重返云大研究生院，以刑法为研修方向，最终成为一名法务工作者。他说：“足球给我最大的影响是拼搏精神，也就是喜欢一样东西，就要拼命努力，做到最好。”
马斯琦则是云南农业大学体育学院2021级体育教育专业的新生，她早就知道，校队在云南一枝独秀，具备在大学生联赛和女乙联赛两线作战的实力，而且她很早就明确了人生目标：做一名女足教练员。尽管云南农大的训练很苦，教练很严，但“对我的成长大有帮助”。
▲大一时返校担任助教的马斯琦
未来的教练生涯，马斯琦把目标锁定在U8阶段，即幼儿园或小学低年级孩子的启蒙训练。她甚至没想过自己会执教更大年龄段的球队，更不用说成年队、职业队。“我觉得启蒙教练的作用非常重要，喜欢足球的小女孩一旦错过了那个阶段，有些技术动作就很难把它练好。”
在她看来，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而这份工作除了示范能力、训练水平，也“特别需要耐心和体贴”。为此，眼下她在一家青训机构做着兼职，一边在那里教小朋友踢球，一边在母校带学妹们训练，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用来“积攒教练经验”。
第一个大学假期，坐在母校的树荫里，看着阳光下自己奔跑了六年的绿茵场，她想起了在高新一小上学时，启蒙教练李雪荭的言传身教，“李老师今年退休了，我希望以后能做得像她一样好。”她也忘不了昆一西的女队教练李文韬、肖煜楠，以及周兵书记对自己的栽培，“是他们让我更热爱足球，更理解教练和教育的含义，所以我很适合现在的专业。”
作为2016－2018昆明市校园足球三届最佳射手，这名前锋曾在一届赛事的6场比赛中进账36球，但走进云南农大的女足训练场时，她发现自己“进了一支职业队”。每周六次训练，每次持续三四个小时。而面对更高年级、实力更强的队友，不卑不亢的“射手王”暂时还没有获得一线队的出场机会。
根据云南农大教练组安排，大一新生将以5人制大学女足赛事为过渡，等她们进入更佳状态、升入更高年级，才有机会参加女乙联赛。她承认，这支49人的庞大军团、“绝大部分队友都很厉害”的竞争环境，一度让自己压力倍增，但踢球11年养成的不服输的劲头，让她下定决心，以“认真训练、减少失误”应对挑战。
早一年进大学的刘校宏同样面对着激烈的竞争和挑战，经过一年的苦练磨合，大二时，这名边翼卫已在全国大学超级联赛中打上首发。去年，云南大学作为云南省大学生联赛冠军，在全国乙组赛事中创下最好成绩——跻身前八，却遗憾地只差一步晋升甲组，“所以我们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地准备了一年，今年一定要打出一个更好的名次。”
▲2018年云南省运会上带球的刘校宏
将来，刘校宏肯定会坚持踢球，直到他踢不动为止。尽管在现阶段，这个热血男儿“足球以外最大的梦想”是本科毕业后去部队服役，但只要他自己不放弃，在军营里也可以继续踢球。况且这个梦想和足球并非没有联系，“团队、拼搏、荣誉感”是他眼中球员和军人的三个共性。
回顾自己从小学一年级起延续了14年的足球之路，教练陈振峰的一句话一直被他记在心上、用在场上：“尊重自己的足球梦，也要尊重别人的足球梦。”领会了这番话以后，刘校宏开始有了普及足球的一种使命感、一种校园先锋的责任感——这个世界上热爱足球的人很多，因为共同的热爱，才有那么多人参与到这项迷人的运动里来，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接受系统化的训练。
“所以我必须尊重别人的足球梦，也不应该去碾压别人的热爱。”按照他的理解，凭借自己的特长在场上作弄对手、伤害别人，既会失去通过足球交朋友的机会，也会对足球自身的普及造成妨碍和伤害。“那么做确实过分，对手也不会因此尊重你，只会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踢几脚球吗？”
从那以后，刘校宏和队友约定，遇上水平较弱或实力悬殊的对手，净胜球不能超过三个。碰上这种比赛，他会把自己的场上位置后移，精心组织攻防，调控场上节奏，尽可能让参赛双方都踢得更有兴趣。“想在对手身上撒野出风头，陈老师也不会允许。他总是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们是一样的人，有着同样的热爱，你们完全可以成为朋友。”
或许正是这种大局和担当意识，加上天性随和外向，让他不仅在大学里继续通过足球结识了更多朋友，拓展了自己的社交圈，还拓展了视野和境界。“进了云大这个更高更广的平台，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变得更完满、更丰富了。”学习训练之余，他还担任学生会体育部的副部长，这让他有更多机会去结识其他专业的同学，去尊重和成全别人的梦。
▲刘校宏代表法学院出战云大杯
“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足球给了我很多回忆和回报，但我不想一辈子只做足球这一件事情。”视野一旦被打开，足球之外的世界原来很精彩。为此他努力地学习专业课，拿到了三等奖学金，还经常向研究生院的学长、退役大学生士兵们请教学业上的问题，其中也包括读研期间“怎么才能在校队找回一席之地”。
和马斯琦一样，刘校宏也在校园内外都兼任青训教练，“靠自己的特长挣点生活费”对父母来说固然是孝敬之心，但也别忘了其中对母校的感恩之情，对别人的成全之意。面对学弟学妹们，两个“过来人”还有一个执着的共愿：通过自身的经历和努力，去改变外界对体育特长生的偏见，以及对这条成才路径的长期误解。
有些话是不是听着很耳熟？“体育特长生嘛，学习差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录取的时候有照顾有加分。”“特长生的日子真轻松，跑跑步、玩玩球，顺带再看看书，就能上大学了。”更有甚者：“孩子文化分上不了本科线？考足球特长生啊，985、211随便挑，清华北大也说不准。”“高考竞争太残酷了，但体育特长生是一条现成的捷径。”对于这些说法，刘校宏、马斯琦统一回复：“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成长在昆一西这座校园足球的冠军摇篮里，他们不止一次经历过辉煌时刻，鲜为人知的是背后艰辛。“上高中以后，多休息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很奢侈的事情。”马斯琦更怀念初中时光，那时候比赛多，队友多，训练气氛好，既不像大学这样紧张和疲累，也不像高中那么枯燥和孤单。
如果学习成绩不达标，昆一西的足球特长生在中考过后就会折损过半，升入高中部的女足队员更是寥寥无几。于是，组队训练变得很难实现。同时，为了确保在足球专项上多拿分，哪怕一个人也必须坚持体考训练：传准练习、运球绕杆射门、5×25米折返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此同时，还要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学习，“我每天都要训练，没有和同学嬉闹的周末，那段日子真的很辛苦。”她说。
▲昆一西课堂上的马斯琦
那样的日子有多苦？“辛苦到每次都练到虚脱。”刘校宏说，晚自习结束，别的同学可以回宿舍坐着看书、躺着休息，而体育特长生们还得做身体素质训练，“有多少次我们练完了累得在球场上一躺就是半个小时，有多少次我们队友相互搀扶着在跑道边呕吐？没有人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我们有的人后来进了大学，但并不清楚我们为了进大学拼命训练、拼命学习的艰难过程。”
除了身体训练，鲜人为知的还有技术训练的难度。照理说，刘校宏和马斯琦都是从小学起步，足球基础相当扎实，可前者为了达到自己设定的应试要求，也整整花了半年时间。而要想保持这个水准，自然得继续加强训练。“就像绕杆射门那一项，我一开始总是超过10秒，半年过后才达到7秒2的满分。所以我总是提醒备战体考的队员，如果没有同样的基础，你得付出多少倍的努力？”
和充满刺激、乐趣的足球比赛不同，程式化和标淮化是体考的特点，单调也在所难免；而在实战能力评分环节，零基础“速成”的考生，可能考官都不会多看一眼，“所以我总会问那些考生和家长，你们到底想了好没有，要不要走足球特长生这条路？这真不是捷径，这条路不好走。如果你真想好了，就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不能有半点放松。”
马斯琦之所以能用超乎常人的坚忍和毅力，一次次挑破脚底的血泡，走过艰辛的高中旅程，是她一直很确定“这是我想为之奋斗的目标”。她知道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她更有机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女足教练。这条路哪怕再辛苦，她也愿意。
▲高二时训练场上的马斯琦
男梅西、女王霜，都是马斯琦的偶像。追星的女孩很多，但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长情。直到现在，她房间的墙壁上还挂着她热爱的无数个梅西，还有她拼来的大量奖牌。最钟爱的那一枚冠军奖牌，来自2017年云南省校园足球初中女子组总决赛。
在芒市的最后一战，昆一西遇到了来自开远的强大对手，场面被动，比分一直落后一球，她一度以为“今天不可能赢了”。但奇迹发生了，她在中场的一记长传直接打穿了对方的球门。接下来的点球大战，一轮打完还是平局，信心十足的队长第二次主罚命中时，决定了冠军归属。“我根本想不到那个球会进！”她开心得两眼放光，“一个幸运的远距离得分，外加两个点球，这场比赛终生难忘。”
“足球场上，真的什么都可能发生！”刘校宏的足球相册里，也有一段永久的珍藏。2018年省运会青少年组男足比赛，这个泸西小伙代表红河州出征临沧，决赛中再次遭遇昆明队，也是他们在预赛阶段唯一告负的对手。下半场，对手打破僵局一球领先。“当时心里就想，我们又要输给昆明了？”失球后才过了两分钟，红河队后卫策动长传，前锋迅速解决了比分差距。点球大战，5罚4中的红河队幸运地笑到最后。
“那是我经历过最重要的比赛，也是我获得的最高荣誉。”这场比赛让他深刻地体验到到足球的无穷魅力和不可预知，也让他收获了一张国家一级运动员证书——通往云大的门票。“云大的队友来自四面八方，据我所知，拿过省运会冠军的也没几个，”他兴奋地说，“所以我特别自豪。”
省运会冠军的第三层意义，或许也是最重要的意义，是让这个足球少年走出了人生的低谷。中考过后，摆在刘校宏面前的是一道更难的选择题：昆一西高中部，还是云南省全运梯队？
▲2017龙之少年冠军赛昆明赛区初中男足冠军，刘校宏为左手举杯者
家长和教练的意见倒是一致的：既然书念得一直都不错，为什么要去专业队那座越走越窄的独木桥上冒险？相比小学时死活要踢球、谁都拦不住的强硬，这一次，他服从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时候的选择是踢不踢球，只关乎爱好；这一次则是读不读书的问题，关系到人生。
最后，他听从师长的劝告进入高中。那时，昆一西高中部尚未单独开设体育班，男足的训练、比赛需要临时凑人，加上高中的文化课程难度大增，导致学习成绩下滑，训练枯燥无味，省队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第一次动了放弃的念头，“这样下去，球也踢不好，书也读不好，还不如专心读书。”在陈振峰的帮助下，省运会的集训、赛事任务让他在足球上有了方向，学习目标也迎刃而解——参加高水平运动队招生考试。
小升初、中考、高考，几乎每个人至少要面对这三道选择题。那么，体育特长生有哪些选项，应该如何作答？这一系列问题，都可以从昆一西找到参考答案。小学时，马斯琦幸运地遇上了李雪荭，刘校宏则在金康园遇上了启蒙教练许晓明。出自鲁能青训的后者有条自己的“弟子规”：期末成绩不佳，立刻清理出队。正因后果严重，刘校宏在学习上不敢大意。在他看来，许晓明其实是“用足球督促我学习”。
2014年刘校宏小升初时，恰逢昆明市第一中学西山学校成立，其前身北师大昆明附中成立于2006年，但早在2009年校园足球刚启动时，该校就对足球非常重视。2015年，该校被教育部列入首批国家级校园足球特色校。
在启蒙教练的推荐下，马斯琦获得了该校2015级体网生测试的第一名，当时招收女足体网生的初中也只有昆一西。相比之下，男足的选择更多一些，当时刘校宏也没多想，一所能踢球的好学校就行。“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冥冥中注定要遇见陈老师、周书记他们，所以最后选择来昆一西。”
▲2020年昆一西夺得省青少年足球协会杯U19组冠军
中考时，由于校方划定的体网生录取线，是在普通考生的录取线基础上降分20%，也就是俗称的“中考成绩打八折”，也会让很多初中校队的主力被拒之门外。而能采用类似招生政策，2020年被列入云南省普通高中体育自主招生首批改革试点名单的高中，昆明市目前只有6所。“作为教练，我为这批球员感到特别可惜，如果他们升进高中，校队肯定实力大增。”陈振峰说，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首先是一名老师，“所以我也完全理解学校的做法。”
相比初中的很多队友，更努力的刘校宏幸运地进入了高中。据他掌握的信息，去年，也就是马斯琦参加的最近一届高考，足球专项的高校录取率不到30%。回首往事，他很庆幸自己没有选错路。
“现在遇上像我当初一样纠结的学弟，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他们，一定要多读书，一定要重视学习。”他无法想象，一些文化水平永远停留在小学、初中阶段的职业球员，要如何扛起全部的责任，又会拥有怎样的人生？所以他也会热心地跟体考生分享，当初他是怎么把作业认真完成，让学业重回正轨。
马斯琦的经历里，也有过额外的选项，出题的是全国撒网、重点捞鱼的恒大足校。不过，父母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小学生不读书光踢球怎么行，别去广州了。从小学四年级听说这件事，一直到大学一年级，他们的独生儿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决定，“我爸也踢了二十多年足球，我相信他是对的。”
中学时代，刘校宏树立了一个座右铭：选择了，就去做。“结合自己的梦想去选择，努力地去做，最后的结果一定不会像眼前一样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