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锐
“什么是真正的比赛?是让人内心获得快乐的比赛,是让人能够享受其中的比赛。这才是你能够取胜的比赛。”
——提摩西·加尔韦
十多年前留学美国期间,每次有机会遇到前辈高人,笔者都会请教“作为铜管演奏者,如何自我提高,如何更好地教学”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是,得到了同样的“不像答案的答案”:一本名为《身心合一的奇迹力量》(The Inner Game of Tennis)的书。带着心中不解,最终还是从亚马逊下了单,毕竟,这只是一个二手号嘴的价钱。随便翻开一页,即刻被文中描述的情景所吸引:斗志正盛、状态极佳的选手……“已经抛开一切想法”“打球时连想都不用想”“完全凭本能比赛”“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们大脑里某些部分并没有在运转……自然而然就能做到,甚至比自己期待的还要完美。充满干劲、全身心投入,击球动作不但十分流畅,而且也更强劲、更准确。有意识地保持无意识的状态……形容一位选手处于无意识状态中,或许更合适的说法是:他集中精神、全神贯注、心如止水。状态极佳的运动员在场上尽情挥洒,“有意识地保持着无意识”的状态恰似我们在音乐之旅中竭力寻找的“莉拉”(Lila,全情投入的沉浸式演奏、回归自我的真实状态)。几分钟的深入阅读,我们似乎看到了更详尽的,从另一角度对“莉拉”的描述:多年追踪大量优秀竞技体育运动员的人文主义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将运动员的“莉拉”称为“巅峰体验”。有过“巅峰体验”的运动员如此这般地描述:“相对忘我的状态(意识平静)”“力量处于巅峰”“表现完美”“处于最佳状态”“毫不费力”“不会感到阻碍、压抑、恐惧、怀疑、自责,不会觉得被人操控、受到限制、被迫停止”“他的行为都是自然而然产生,表现出更佳创造力”“他完全专注于此时此刻”“无欲无求,不争不抢……他只是做最好的自己”。
捧着书,笔者仿佛看到了琴房中万般纠结的自己,看到了舞台上从容地寻求自己声音的哈坎·哈登伯格,还隐约看到了大师课上艺术家们在短短五分钟内化腐朽为神奇的法门。身心合一的奇迹力量表面上看,《身心合一的奇迹力量》这本曾经风靡欧美的畅销书是在讲作为教练如何帮助自己的选手在训练和比赛中进行有效的身体和心理调节。但这本书也教会了许多音乐家如何塑造自己、如何教学,产生了教材、乐谱、音乐家传记、音乐史、音乐理论书籍都无法带来的启示。而这般启示,仿佛从身心层面破解了音乐家们关于“莉拉”的密码。美国运动心理学第一人、教练技术的先驱提摩西·加尔韦,30年来致力于探索体坛顶尖选手最终制胜的心理秘密,从而发现,赛场上的选手在进行激烈的外在比赛时,内心还进行着一场“内在比赛”(原著标题的“the Inner Game”),而赢得内在比赛才是获胜的关键。加尔韦机智地引入了“第一自我”(Self one)和“第二自我”(Self two)的概念,从而提供了一个可以进一步分析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的无时无刻进行着的内心对话的模型。简言之,“第一自我”是头脑和意识层面的自我,是施令者、评价者、自我意识(ego mind);“第二自我”是身体和潜意识层面的自我,是执行者,拥有隐藏非凡的潜力,但同时亦脆弱不堪。头脑中自我对话,时常表现为一个“我”指挥、评价另一个“我”,这样的对话,也往往伴随着音乐从业者的每一次练习、每一场演出,尤其当事情进展不顺利的时候:“不用想,我从来都处理不好关键球。”“弓子拿稳,千万不能错!”“天啊,我是一个生来就没有高音的人。看吧,这次是一样的结果……果然如此……”“下面练得好好的,上台第一句就错了两个音,我不是比赛型选手。”“醒醒,音乐会已经开始了,集中注意力!糟糕,台下还有同行,他们是来看我笑话的。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和自己讲这样的话。集中注意力!”“静默中孕育着最美妙的诗歌。伟大的音乐和艺术源于深层的无意识状态,爱的自然流露来自于难以言述的内心深处。在运动中也是一样,只有内心如水面平静无波,才能实现最佳表现。”第一自我与第二自我和谐相处,也就是身心合一的状态下,人,无论做什么事情,将处于巅峰状态,对于演奏者而言,正是莉拉的状态——心中的天使挣脱了束缚,开始尽情歌唱。跟着网球教练学音乐“你的财宝在哪里,心就在哪里。”反复翻着《身心合一的奇迹力量》,似乎每一句关于网球的话都可以被替换成“小号”。捧着书,想起众位师长向我推荐时的表情,笔者不禁笑了起来。解决复杂问题的途径往往都要跳出问题本身,也许这也是音乐家会愿意聆听网球教练的教诲的原因之一吧。其一:顺其自然,活在当下“灵明无着,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
——曾国藩
喜爱“时时评判”,聒噪的“第一自我”经常带来负面的影响,“控制”的本性使得我们处于焦虑抑或“过度努力”的状态。那么,逐渐学会让“第一自我”安静下来,对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以及将要发生的事情尽可能客观地评判,将会给“第二自我”更多自由的空间。在近期一次访谈中,ARD大赛小号冠军谢琳娜·奥特(Selina Ott)分享说:“我觉得‘心态’(mind set)是音乐会准备中最为重要的事情。”管乐演奏者中,大家往往更加关注技术层面的问题,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作品。然而,想要在音乐会上有好的表现,演奏者需要摒弃这种以“控制”和“分析”为核心的练习模式。唯有寻求自然放飞的状态,拿掉令人“上头”的分析,我们才有可能一心追随音乐。然而,绝大多数演奏者忽视了这种心态的调整,大家过分在意音色、音准是否正确等。建立顺其自然(letting go)的心态需要在实践中学习,大量的演出经验会让心态的建立变得自然。曾经,我一年只有四场独奏音乐会,每一场(从心态角度)来说都是一种挑战,而当这个数字增加到三四十场的时候,会更能体会站在台上时身体的反应从而进行调整。往往,我们都会告诫自己“不要在高音上出错”“演奏音乐”“注意句法”,但演奏中想要真正产生“魔法”,源于我们真正学会顺其自然(letting go)。一些心理素质极好的考试型选手曾经分享:“如果我能在家里的地下室里练好,那么我就一定能在考试中发挥好,招聘考试无非是换一个地方演奏而已。”美国的许多大乐团业已形成了自己的演奏风格,在招聘中也会将此作为重要考量,进入决赛圈的选手谁能笑到最后必然包含评委会的主观因素。因此,一些考试型选手将招聘考试比作相亲:既然是这样,考场上我只要卸下压力,最充分地展示自己就好。毕竟让我们陷入发挥失常之境的“第一自我”的聒噪,并不等同于评委的评价,何不让天使自由歌唱?看淡结果,“第二自我”才有更自由的发挥空间,才能真正享受考试的过程。回顾之前提及的“一支新笛子”的故事,苦苦求学而不得解的学生终于在谷底意识到自己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那一刻,他释然了,“第一自我”终于安静下来,内心的天使开始歌唱,透过手中的笛子奏响天籁之音。其二:回到“孩童式学习”状态孩童式学习,是一种不在评论下的自由的学习(Child learning is “Judgement Free”)。
——加尔韦
前不久在一场铜管五重奏演出的导赏中,笔者和台下的观众谈起了现在的70后、80后工作之余最喜爱的话题:怀旧。无论是“其乐无穷”的小霸王中英文电脑学习机(游戏机而已),还是令人垂涎的自家老母鸡下的蛋,还是“整天多自在,整天乐哈哈”的“什么也不怕”的大盗贼——霍真普洛兹老爷……令我们无限怀念的小时候,充满了对新鲜事物的好奇。而笔者认为,最宝贵的是我们在学龄前时的学习状态。加尔韦在书中不惜笔墨反复提到“孩童式学习”(Child Learning)状态。因为这一时期的学习完全是本能使然、兴趣使然,没有任何负面的评判。每个人天生的这种学习能力是通过镜像神经元实现的,这样我们可以模仿别人的行为,从而掌握。在长大以后,孩童式学习能力逐渐被逻辑学习能力取代,这个时候“第一自我”会显得格外活跃,而“第二自我”陷入沉默。也许,正是“分数”的出现,和“优劣”“难易”的界定,让学习变成了一种非自然的状态,而若干年后对“钱”的认识,更增加了成年人生活的苦楚。爵士乐长号演奏家锐·安德森(Ray Anderson)被《Downbeat》杂志(美国顶级爵士乐杂志)这样评价:安德森的即兴演奏让人咋舌,简直是安在长号上的中音萨克斯。回忆自己学习长号的经历,安德森分享:“我的长号演奏启蒙几乎就是自己摸索,我一边听着广播里的音乐,一边尝试如何在长号上实现。我可以飞速演奏,因为小时候没有老师,也就没人告诉我——嘿,这些技术很难,几乎是不可能在长号上实现的。”回想蹒跚学步的情形,小孩子带着难以抑制的冲动,奋力迈步,多次摔倒,但母亲总会在身后给予安慰和鼓励。没有哪位母亲会在自己的宝贝摔倒后予以斥责。因为爱,更因为妈妈们相信,无论摔倒多少次,小孩子学会走路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琴房里的你我,“第一自我”时常会扮演心急的母亲的角色,使得一些需要时间慢慢积累才可形成的技术成为永远的痛。殊不知,突破这些技术上的壁垒,需要的只是耐心、恒心、信心。师者:让花朵绽放任何有从教经验的音乐工作者都知道,表演和教学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尽管从演奏技术层面来说,二者是高度契合的。但做一名合格的老师,要远比做一名合格的演奏者难得多。小提琴独奏家莎拉·张曾经分享说:“我早年就有幸在纽约的茱莉亚学院学习,那里云集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老师(violin faculty)。尽管从演奏的角度难分伯仲,但很快你就发现谁是真正意义上可以帮到你的老师,你会全身心地投入与他/她的学习中,也会进步飞快。这些优秀的老师有非常多特质,短暂相处,你就知道谁是这样的人。”大都会歌剧院前小号首席、茱莉亚学院小号教授马克·古德(Mark Gould)在著作中提到,“年轻时,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与学生竞争。茱莉亚有着全世界最顶级的生源,我时常被孩子们的天赋所震惊,于是,我需要在每一堂课证明我比学生吹得好。后来,我意识到这个想法太幼稚可笑了。竞争,很容易将学生带入恶性的‘心理游戏’(mind game),从而彻底毁了他们。作为老师,你需要做的是激发孩子的潜能,让他们成为自己。甚至关于技术问题,你要用最巧妙的办法,让孩子自己客观地看到,从而在不会伤害到他们的情况下进行改进。”无独有偶,在天津茱莉亚学院的2023届毕业典礼致辞中,小提琴独奏家伊扎克·帕尔曼提到这样一个细节:“我学生时期曾与多罗茜·迪蕾女士学习,她会用含蓄有趣的方式来启发学生自己发现问题。当我的演奏在某一小节出现音准问题时,她会这般问,你是如何理解这个升so的呢?”这种“自己发现问题”的方式在音乐之路上颇为重要,迪蕾女士恰恰善于“允许”学生自己通过内在的动力成长。加尔韦给我们的另一个启示在于,对于很多学生而言,少说话,多做示范,往往有着最好的结果。“我决定在教他打球时,尽可能不使用语言指导,避免言语扰乱他的大脑……我没有给他讲基本的正手打法,也没有讲如何握拍、击球、移动脚步。我首先亲自示范了十次正手打法,让他认真观察,但不要仔细思考我的具体动作,而只需记住正手击球的视觉图像……视觉图像比语言效果更好,示范比讲解效果更好,指导得太多还不如完全不做指导,刻意努力往往会产生负面的效果。”毕竟,师生关系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老师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孩子们释放全部潜力,按照加尔韦的模型而言,我们要保护好孩子们的“第二自我”,让内心的天使歌唱,让每位年轻的艺术家与“莉拉”相识。- THE END -长按识别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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