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金铁霖
金铁霖。图片来源:中国音乐学院
2022年11月15日,著名声乐教育家金铁霖在家中逝世,享年83岁。
11月19日上午,金铁霖送别仪式在八宝山殡仪馆举行。
在最后的日子里,金铁霖深居简出,他住在中国音乐学院的家属楼里,会踏着缓慢的步伐往返于家属楼与琴房之间,尽管已年逾80岁,他仍然在坚持上课。从1963年在老师沈湘那里接过第一个学生,金铁霖从事音乐教育已经过去了近60个年头。
人们记得,金铁霖总露着那片宽阔的、具有福相的额头,架起一副黑边眼镜,步履从容,讲话温和。
在从教的半个世纪里,金铁霖教过的各类声乐表演人才有上千名,培养了无数以歌声名动天下的学生,诸如李谷一、宋祖英、阎维文、张也、李丹阳等。他所创造的声乐教学法,被坊间称为“金氏唱法”。在生前的一次采访中,金铁霖说,“我想真正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声乐教育中,因为实现中国民族声乐的代代相传是我最大的愿望。”
他的学生、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戴玉强表示,金铁霖走得很安详,在当天早上起床后,喝了稀饭,吃了东西,又吃了药,“然后靠在他那张洒满阳光的床上打了个盹儿,于是乎就走了。”
课堂之上
在朱之文还不是“大衣哥”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听过“金铁霖”这个名字。上世纪九十年代,朱之文在开封三轮车厂打工,在厂区里唱歌,懂行的人听到,建议他“找声乐教育方面最厉害的金铁霖学学”,周末,他骑自行车跑了十几公里,到开封古玩市场买了一套金铁霖的有声教材。之后的十多年,朱之文用金铁霖在书里传授的唱法,一路从田埂唱到了央视舞台。
但真正见到这位“音乐上的启蒙老师”,是在朱之文出名后的2012年。站在中国音乐学院的大门口,朱之文心里发怵,“紧张得不知道迈哪条腿才好”。
琴房里围满了听课的学生,金铁霖坐在椅子上,旁边是一架用来伴奏的三角钢琴,他看出了朱之文的紧张,笑意盈盈,和他唠了一些家常后又摆摆手,“朱之文同学!你唱唱吧,我听听你的声音。”
朱之文在金铁霖面前唱了一首《月之故乡》,这是师傅与徒弟迟来的相认,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金铁霖就已经是声乐教育领域中的一面旗帜,众多声乐学子如朱之文一样,看着他的教材,听着他的光碟,在模仿中学习着民族声乐的唱法。
2012年,朱之文拿着金铁霖的教材前来听课。受访者供图
朱之文还记得那堂课上,金铁霖不仅给了学生们指导意见,还让学生之间互相点评,给解决方法。之后,金铁霖给朱之文留下联系方式,“他说你唱的是科学的,唱的是对的,但你还有不足之处,以后欢迎你常常来,我们保持联系”。
2010年,金铁霖在《艺术人生》的录制现场展示了他上课的场面,主持人唱罢一首歌曲后,金铁霖按着主持人衬衫上的第二颗扣子,教他“声音都要在这儿振动,你的嘴应该长到这儿,你要把字吸到这儿”,他提醒道,“声乐的东西不是声带振动多少,而是凭感觉,声音的平衡,多了,少了,要加点什么,你刚才中声区可以,高声区浅了。”
如今已是知名作曲家、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副教授的胡廷江曾做过金铁霖10余年的课堂钢琴伴奏,从琴房楼303到主教学楼203,胡廷江几乎参与了金铁霖的每一次课堂,“无论是没有名气的硕士生博士生,还是已经在社会上有了声誉又回来上课的学生,金老师总是一视同仁。”
2004年,还在读本科的胡廷江已经为金铁霖的声乐课做了几年钢琴伴奏。受访者供图
在大家眼中,金铁霖大部分时候是慈祥的,言语温和,但在课堂上,他又是严格的。从1994年起开始跟着金铁霖学习声乐的何鹏飞记得,有一次课上唱《冰凉的小手》,“到了高音部分我自己怂了,唱破了,金老师‘哐’地用拳头砸向钢琴,说‘革命的大好形势都被你给破坏了!’”
有课时,金铁霖的琴房里一向挤满了学生,老生新生一起上课,即便是已经有了名气的学生,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唱歌,如果唱得不好,疏于练习,金铁霖也会毫不客气地批评,曾有人哭着托何鹏飞向金铁霖说情,“金老师也得给我们留点面子啊!”但在专业上,金铁霖不肯退让分毫。
求学之路
1940年,金铁霖出生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那是一座被称作“东方小巴黎”的城市,资料显示,1908年4月,俄国外阿穆尔铁道兵旅团管弦乐团在哈尔滨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拉开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场交响音乐会的序幕。晚年时,金铁霖犹记得哈尔滨那充满音乐神秘元素的城市氛围,“松花江水滋润了音乐家甜美的歌喉,肥沃的黑土地给予了音乐家丰富的灵感,浪漫的雪花和茂密的大兴安岭森林,使音乐家插上了放飞理想的翅膀”,在自传中,他这样写道。
金铁霖的父母、叔叔、舅舅都是医生,出生时,他的第一声啼哭就把从事医护工作的母亲吓了一跳。孩提时,父母总爱带他一起去听戏,著名的“新世界大饭店”就在家对面,附近是有名的华乐评剧院,去得多了,剧院里的人都认识他。
在金铁霖的记忆里,童年时对他喜欢音乐有相当影响的,一个是同学陈信昌的姥爷任白鸥,一个是三舅刘伯钧。任白鸥是弹奏曼陀铃的一把好手,“那美妙的琴声一下打动了我,我第一次感觉到音乐是如此动听,觉得乐器是如此奇妙和有趣。”那之后,他就一直琢磨着乐器的事,为了得到第一个属于自己的乐器,三年级时,他用“稀罕之物”小皮球和同学换了一只小竹笛。而“真正意义上的音乐启蒙者”,是他“了不起的三舅”,三舅会多种乐器,有三舅在的地方,“就像开音乐会似的”,升入初中,三舅还将自己心爱的吉他送给了金铁霖。
1954年,沈阳音乐学院附中到哈尔滨招生,金铁霖决定报考作曲专业,他很羡慕贝多芬,“‘老贝’离开这么多年了,全世界的人都还记着他以及他的作品。如果自己学会了作曲,那就一定能工作到很老很老,还能让很多人记住自己以及自己的作品。”在哈尔滨一中的招生考场上,金铁霖从200多报名的考生中脱颖而出,入围12人面试名单。50多年后,金铁霖还记得这场对他人生转向具有重要意义的考试:他在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风度翩翩的年轻老师面前唱了首南斯拉夫歌曲《深深的海洋》,老师建议他转考声乐专业,金铁霖没能听懂“声乐”,以为是“吹笙”,走出考场向参加考试的同学咨询,才知道,声乐原来就是唱歌。
当年,没有接受过专业音乐训练的金铁霖未能被录取。直到1960年8月,金铁霖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师从著名歌唱家、声乐教育家沈湘教授。毕业后,他去了中央乐团,成为一名职业歌唱演员。
金铁霖在学校里学的西洋音乐,但进入中央乐团后,却需要他去唱京剧比如《沙家浜》中的郭建光又或者《红灯记》里的李玉和。这一段经历让金铁霖感受到了中国民族戏曲艺术的精深,也让他开始思索中西音乐的贯通之处,并开始真正从内心深处喜欢民族音乐。
金铁霖(左)参加中央乐团演出。 受访者供图
我没有关门弟子,我的门永远不关
17年的歌唱演员生涯中,金铁霖参与了近千场的正式演出,曾领唱过合唱歌曲《六盘山》、独唱歌曲《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等。金铁霖感念这十多年的舞台经验,“它对我后来从事教学工作有相当大的帮助,丰富的舞台经验让我可以用学生最能理解的方式将理论和方法说得更清楚。”
1981年,中国音乐学院复办重建,受院长李凌所邀,金铁霖走下歌唱舞台,进入大学从事民族声乐教学和研究。
从舞台前走到舞台后,在生前的一次访谈里,金铁霖认为这种转变“非常自然”,但事实上,他经过了很慎重的考虑。他说,1981年他已经跨过了四十周岁,已到了孔夫子所讲的“不惑之年”。作为一名演员,自己演唱生涯不会再有什么优势了,而教唱歌的兴趣不但没减,反而越来越大。他从没有把教学生当成工作,他认为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1963年,沈湘让当时还是大三学生的金铁霖为两位声乐学子代课,结果,由金铁霖代为指导的那两名学生在第二年成功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当时的系主任还特意找到金铁霖,称他教的学生唱得不错,请他私下给两人做工作,不要去其他地方。
这是金铁霖音乐教育的伊始,而后的1966年,金铁霖迎来了“金氏唱法第一人”的李谷一。
时年23岁的李谷一原是湖南花鼓剧院的演员,采用的是地方戏的唱法和唱腔。用嗓和现代声乐发声方法不同,为了使李谷一同时能够唱好其他歌曲,金铁霖看了大量地方戏,他发现,湖南花鼓戏唱法里有混合声也就是真假声发声方法,在此基础上,他糅合中国戏曲、民歌以及西方优秀的唱法因素,结合李谷一自身声音特点,形成了一种新的唱法,使用这种唱法,“她的嗓子被打开了,音域宽了许多,也能唱花腔了。无论在歌曲范围,歌唱技巧,表达作品的深度、音色等方面,都有了很大提高。”
这是后来被坊间称为“金氏唱法”的开端。在此后几十年的实践中,他形成了自己的教学特色:首先从一开始就将对于学生艺术修养和声乐技巧的训练同时进行,使学生在学习发声方法的同时,注意表现歌曲的音乐内涵,避免了声乐学生单纯追求发声技巧的偏向。
那时,来上课的学生就络绎不绝,在中国音乐学院大楼二楼的琴房里,金铁霖一坐就是一整天,而距离琴房不远的家,也兼具了会客的功能,来的学生太多,家里又太小就只能坐床上,以致几年的时间学生们就将床垫外侧三分之一位置的垫子完全坐坍塌了。
在金铁霖的一次声乐课上,朱之文唱歌,胡廷江弹琴。受访者供图
1986年2月,在浙江省民族声乐培训班上,金铁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出了建立中国民族声乐学派,构建中国民族声乐训练体系,以振兴属于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声乐事业的建议。同年,他在《中国电视报》上发表文章,正式提出民族声乐“七字标准——声、情、字、味、表、养、象”。之后的几篇文章中,他提出中国民族声乐应具有“科学性、民族性、艺术性、时代性”,并倡导将其作为中国声乐发展的方向。另外,他还提出了“三个阶段”、启发式感觉教学法等一系列教学理论。
上世纪80年代,金铁霖在全国各省市进行了各类声乐讲学活动上百场,即便距离金铁霖亲授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朱之文在电话里仍然能用带着山东方言的口音背出金铁霖提到的“四性”、“七字标准”,他记得每个字背后的意涵,对朱之文来说,“是金老师的教诲让我突破唱歌的瓶颈。”
何鹏飞还记得,金铁霖的琴房和家门口,“总是有来堵他的人,希望他能指点一下”,在50多年的声乐教学过程中,金铁霖培养了各类声乐表演人才上千名,他的徒弟里,有家喻户晓的知名歌唱家,也有藏在街头巷尾不知名的音乐爱好者。10年前,73岁的金铁霖曾经在一次活动上吐露了自己对声乐教育的态度:“很多人问我收哪个关门弟子,我说我没有关门弟子,我的门永远不关。我能教音乐的一天就尽量教,事业我会进行到底,没有到头的时候。”
高调做事,低调做人
何鹏飞现在是中国音乐学院声乐系副教授,他和金铁霖相识将近三十年,起初,他们是师生,后来变成同事,在最后的十几年里,“变得更像家人”。
1996年至2009年9月,金铁霖担任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在负责繁重的教学任务之外,也希望能让民族音乐发扬光大,走向世界。
“他那时特别忙,有各种对外交流活动,但即使如此,只要一回到学校他就会马上叫有时间的学生前来上课,哪怕是学生非常小型的表演,只要有一点点空,他都要去”,何鹏飞还记得,每隔两周,金铁霖都要求何鹏飞给他提意见,“他说,大家都说我好,但是你必须指出我的问题来,如果连你都不说,那就没人能跟我说了。”
郝丹丹在2011年成为了金铁霖的硕士生,在她看来,“金老师是非常简单纯粹的人,他不是上完课就走,他对他的每一个学生都能如数家珍,不光是这个学生唱歌和艺术上有什么特点,甚至这个学生是什么性格的人,他都门儿清,他通过不断地观察你,才知道怎么样有的放矢,在艺术上去更好地给你做调整”。
2014年,金铁霖出席郝丹丹硕士毕业独唱音乐会。受访者供图
金铁霖不怎么喝酒,也不怎么抽烟,但别人把烟递到他手里,他也会接。何鹏飞说,“金老师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这几年一直在超负荷工作,有什么烦恼,他一教学就忘了,根本就没有时间概念。他性格又好,人家找来指导,他也不会推辞,他真的是一个对声乐教学付出一切的人。”
几年前,何鹏飞开车载着金铁霖路过奥森公园,金铁霖问,外面是哪,怎么这么漂亮?何鹏飞讶异,“奥森公园几乎就在家门口,他都没有空去”,何鹏飞允诺等春暖花开,就带金铁霖去玩,但没有等到两人的空闲,金铁霖就故去了。
朱之文仍然记得十年前的那次会面,“没想到这样的前辈还能这么温柔和蔼”,上了几次课,朱之文提出要交学费时师傅却说什么都不肯收,“金老师说,你农村孩子出来不容易,多把钱攒着给家里人。”后来,朱之文还接到了金铁霖打来的电话,“他对我说,你别停滞不前了,要好好学习,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回中国音乐学院,我再听听你的声音。还告诫我你是一个草根歌手,大家喜欢你,但是你千万不要得意忘形。”
2012年,朱之文受人引荐来到金铁霖的课堂。受访者供图
尽管已经有六七年未见,朱之文还能在电话中背出金铁霖对他的教诲,“高调做事,低调做人,先做人后做事。三人行必有我师,向老师学习,向同行学习,向每一位朋友学习。只有不断学习,提高自己与时俱进,有德有义,德艺双馨,才能走得更长远。”
胡廷江则敬佩金铁霖的单纯质朴,“那么德高望重的人,却一点不讲究排场”,郝丹丹也和金铁霖一起下过“没那么讲究的馆子”,何鹏飞甚至还为这事和金铁霖闹过脸红,“学生带着他到学校周围的苍蝇馆子,他也一并应下来,我们担心他被人拍到做文章,他还老大不高兴。”
学生们也都爱戴金铁霖,从2009年“向祖国汇报——金铁霖从教45周年学生音乐会”,到2013年“桃李芬芳的季节——金铁霖学生音乐会”,再到2014年“唱响世界·我的中国梦——金铁霖先生从教50周年学术音乐会”,只要打着金铁霖的名号,多大腕的学生都乐意赶来。
大师归去
步入古稀之年后,金铁霖很少公开露面,他住在中国音乐学院的家属楼里,如果出门,多是去琴房给硕士生博士生上课。他没有特别的爱好,要找他,只能到校园里。今年夏天,胡廷江在校园里见到了拄着拐杖的金铁霖,“他应该是刚下课,见到我,还拉着问我的近况”。
何鹏飞说,他与金铁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我们不想太打扰他,他年纪大了,又有一些基础病,虽然说话走路都慢了,还一心想着要主动给学生打电话约上课,他精神一向都不错,根本没有料到就这样离世了。”
郝丹丹最后一次见金铁霖是在去年十月,“虽然金老师年事已高,但精神很好,见了我还像从前一样问最近在做什么,状态怎么样”。受疫情影响,这两年,郝丹丹见金铁霖的次数少了,“从前,我们这些已经毕业的学生经常回到学校,和在校生一起,听老师上课”,甚至有一次,郝丹丹接到了金铁霖的电话,“金老师直接问我有没有时间,叫我去上课。”
2021年10月,郝丹丹最后一次见到金铁霖,当时,金铁霖仍然精神矍铄。受访者供图
金铁霖去世后,很多学生都在以各种形式致以哀思,女高音歌唱家李谷一在“金铁霖对中国音乐事业有哪些贡献”的知乎问题下亲自回答:金铁霖是她的“良师益友”,“他在民族声乐教学上是一位有创新精神的音乐老师!他为中国的民族声乐教学和歌唱艺术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声乐教育艺术家!”
中国著名民族唱法女歌唱家祖海发文称:“我最敬爱的金老师离开我们了,简直不敢相信是事实,此刻有太多的话哽咽在喉,悲痛在心。想起老师给我上声乐课,每次演唱会的辅导,恍如昨日历历在目。能成为您的学生是我的骄傲,您的恩情和教诲让我永生难忘。”
何鹏飞听到金铁霖离世的消息是在校园里,“感觉天塌了,就像自己父母不在了,内心没有了归处。这二十多年,我们亦师亦友,他就像家里的长辈一样和我相处,有什么心里话他都愿意和我说,我这里来了什么好苗子,也要送到金老师面前,让他听一听。”
在北京萧瑟的初冬里,他想起二十年前,那是个大雪天气,金铁霖喊着何鹏飞,师徒两人在学校路边买来春卷站在雪里吃,吃完找了个温暖的琴房,一人弹琴,一人唱歌,《雪绒花》,《深深的海洋》,一首接一首地唱,音乐飘荡在狭小的琴房里,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
参考资料:
《金铁霖:歌者之师》
《金色甘霖满人间—访著名民族声乐教育家、中国音乐学院院长金铁霖》
《金铁霖:我和学生是合作者》
《中国声乐探索与创新:金铁霖从教50周年论文集》
《金铁霖音乐·人生课堂》
《金声玉振金铁霖传》
《用“中国声乐梦”描绘生命的色彩—— 金铁霖教授访谈录》
新京报记者 李冰洁
编辑 胡杰 校对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