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宝成:赶在电气技术革新之前 | 《至精至善》
作者 | 葛帮宁
编辑 | 李国政
出品 | 帮宁工作室(gbngzs)
展宝成,一汽-大众动力总成事业部传动器车间高级技师,被授予“吉林省劳动模范”称号。
1971年,展宝成出生在农村,12岁举家搬到长春。1992年,他从长春汽车工业高等专科学校工业企业电气自动化专业毕业,被推荐到一汽-大众,在发动机传动器厂从事维修工作。
1997年,展宝成被提拔为班组代班班长,同年,成为一汽-大众第一批聘任技师,因设备硬盘损坏改进项目,被评为“中国一汽合理化建议标兵”。2006年,因新老设备接口统一攻关项目,获得中国一汽技术创新一等奖。2008年,因对东汽进行灾后恢复技术支持,获得吉林省劳动模范奖。
展宝成工作室2016年成立,他带领团队先后自主完成技术攻关60多项,每年为一汽-大众节约成本超过300万元。2019年,他完成西门子停产数控系统自主升级、FANUC数控试验台自主搭建、德国压铆机GA拧紧顺序自主调试等项目,目前正在执行无线数据传输项目。
▍修行在个人
1971年,我出生在农村。12岁那年,父母为了让我们有更好的学习环境,举家搬到长春,我才第一次在马路上看到汽车。1988年我初中毕业,考虑到未来就业方向,选择到长春汽车工业高等专科学校学习工业企业电气自动化专业。
1991年,在我毕业前一年,一汽-大众成立。学校挑选40位品学兼优的毕业生推荐给一汽-大众,我是其中之一。1992年8月8日,我成为一名一汽-大众员工,工号“767”,在技术含量最高的发动机传动器厂(以下简称“发传厂”)从事维修工作。
由于发传厂当时还没建好,我们被安排到一汽技校实习。随后,一汽-大众组织我们到一汽变速箱厂进行专项实习,那里的数控设备和系统比较先进,师傅们技术也过硬。
在一汽变速箱厂实习的两年期间,让我感触较深的是工厂实习与学校实习的区别很大。工厂实习要求全方位,首先要熟悉所有工艺要求,操作实际设备,并且能加工零件,其次是跟着维修班组师傅学习设备维修。这段经历,让我对传动器有了深入了解,为后来的工作打下了基础。
1995年初,发传厂建成,随即进入设备安装调试阶段,我们回到发传厂辅助车间从事维修工作。发传厂参照德国模式,两个主车间负责汽车生产,其余项目如库房管理、备件订货、消耗报废等在辅助车间完成,维修班组也归属辅助车间。
同年,一汽-大众派出一个80人团队前往大众汽车集团总部德国沃尔夫斯堡,进行为期3个月的学习。我和4位同事被派到发动机厂,学习设备维修。
刚进入发动机厂,我就被眼前景象所震撼:整个工厂从加工到运输全都实现了自动化,日产能5000台(辆),而我们当时年产能才规划5万台(辆),他们10天的产能相当于我们1年的产能。眼前这一切,我不但没见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到具体维修工段后,很多设备和零部件我从没见过。例如,装发动机的螺钉,直接被放进盒子里,自动排成队列,随后20个螺钉被一起拧紧。而我们在一汽变速箱厂实习时,使用的大多数是日本和美国设备,德国设备很少,所以我们根本不了解这种装配方式。
面对这些差距和差异,整个培训期间我们都在努力学习。一方面听德国工程师讲解西门子系统编程思路,以及PLC数控分析程序,另一方面旁观他们如何解决现场问题,通过研究他们的思路和方法,理解精髓。
德国工程师的工作作风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是严谨,不糊弄;二是守时,劳逸结合。例如进行机床内部维修时,由于空间有限,不好操作,但德国工程师会按照设备厂家规定“丁是丁,卯是卯”地严格执行。
工作时他们非常专注,保证效率,休息时喝喝咖啡或者听听音乐。我们开玩笑问:“不多休息一会儿吗?”他们回答:“不,多休息是犯罪。”
1995年5月回国时,我们每个人都收获满满,带回来的资料摞起来有一人高。当时也不知道将来会用到什么资料,就尽可能多带。事实证明,这些资料在日后的工作中发挥了不小作用。
发传厂传动器设备几乎都是由外方厂家提供。在安装调试过程中,我发现每家企业各有所长,专业针对性很强,而且现场调试专家水平都很高。我就跟着他们学习,帮着一起干活儿。
从这时起,我开始走上维修岗位。尽管我工号靠前,但其实还是一个新人,和我一批入职的大多是从其他车间调过来的老师傅,有的甚至是维修专家。我虽然经过实习和培训,但维修经验有限,当设备需要维修时通常都帮不上忙,或者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心里很是着急。
▲更换电气元件
有一次,跟一位老师傅一起干活儿时,我把心里的疑惑和委屈告诉了他。交流后我才知道,老师傅作业时不愿意叫我是因为我太年轻,经验又少,而维修一旦出事故,后果就非常严重。
老师傅接着说:“没有经验也不是大问题,你如果真想学,就得让别人看到你有求学之心;你如果真想获得认同,就得让别人看到你的能力。”
这番话就像夜里的一盏明灯照亮了我。之后,一方面,我主动拉近和老师傅们的距离,真心向他们请教,哪怕有时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放弃,因为我知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另一方面,我不断查资料学习,钻研技术。
1996年,是我维修工作真正起步的一年。我学习的电气自动化专业在车间电气维修中派上了用场。通过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我进步的速度明显快于纯粹靠经验积累的同事。
尤其是工厂投产后,设备逐渐暴露出一些质量问题,我在德国接受过专业培训,设备维修技能提高速度更快,我的维修能力逐渐得到认可。
▍班长、维修工和协调员
1997年,我被提为班组代班班长,开始带团队,管理20人左右。代班班长既是班长,也是维修工,还是协调员。
这个岗位既要做好维修工作,及时解决生产中遇到的疑难故障,又要做好管理,处理有些同事面对脏活儿、累活儿不愿意干,难活儿又干不了的各种情况,还要协调好与钳工、生产操作者之间的合作关系。
这一年,我成为一汽-大众第一批聘任技师。在生产线上,我主要解决了因天气过热导致硬盘损坏的问题。
当时正好是夏天,生产任务比较紧张。由于车间温度较高,设备接连出现硬盘损坏问题,统计发现共损坏10块硬盘,而备件只有7块。西门子硬盘是独立开发的操作系统,只能从西门子购买。但走采购流程最快也需要12周,时间等不起,急需替代方案。
我先上网查资料,但没查到有用的信息。随后我就思考能否自己做原装硬盘识别软件的DOS指令,再做成系统盘拷贝进去。说干就干,我把原装硬盘装到系统上,确认可以启动后,便用它做启动软盘,接着将原启动软盘拆下来,更换上新启动软盘,做成一块启动硬盘。
但做出来的原装硬盘设备不读取。经过反复思考,我猜测可能是格式问题,于是又按照设备原有格式重新制作。这次系统盘被设备成功读取。看到这个可能影响生产的隐患被消除,大家都松了口气。因为这个改进,我被评为“中国一汽合理化建议标兵”。
2006年,因新老设备接口统一攻关项目,我获得中国一汽技术创新一等奖。
▲现场判读故障
随着一汽-大众的发展,车间里早期的设备逐渐落伍,有些显示器还类似老式电视机,后边输入用RGB接口。这种显示器寿命短,只有5400个小时,而且不通用。能否用普通显示器代替?普通显示器带VGA接口,这两个设备能否互换?
我拆开一个损坏的显示器,发现它的结构和普通显示器差不多。替换需要更改接口,我把线延长,把所有接口都做了更改,显示效果和原来一模一样。改造完后,显示器寿命延长,成本降低,采购时间也大为缩短。
2008年,因受汶川大地震影响,东汽(东方汽轮机有限公司)受损严重。东汽是汽轮机领域的龙头企业,产量在中国市场占比50%以上。当时中国一汽选派了一些技术能手前往东汽,进行灾后工厂恢复技术支持。我被选为其中一员,支持汶川的重建,感觉特别光荣。
到东汽后,只见偌大的厂区里一片狼藉,比想象中受损严重得多。我们立即投入设备抢修工作中。
受损设备中有一台德国进口设备,震前刚调试完毕,东汽和前来支援的技术人员经过多次调试都没找到故障原因。经过检查,我初步断定设备故障是因缺少一个动作而引起,但这个动作缺失原因有多种可能。针对各种可能性,我逐项地进行排查。
这台设备程序采用西门子GRAPH(顺序功能图)和SCL(结构化文本语言)编程方式,编程方式比较复杂。我一边操作电脑,一边看图纸,逐步排除。经过大半天查找,我终于发现了故障原因:有个信号器坏了。
就在排除故障过程中,突然发生了余震,我所在的二楼震感明显。我跟着大家跑向安全区,余震过后,又赶紧跑回二楼解决问题,最终排除了故障。因为东汽项目,我获得了“吉林省劳动模范”称号。
▍技术革新不能等
从1992年进入一汽-大众,到1997年施展拳脚,为更好地工作,我要求自己熟悉负责的所有设备程序、电气元件结构原理。这样,当设备一旦出现问题,我就能快速找到根源。
起初,我忽略了一个根本性问题——语言。设备程序中除了几个常见的德语单词外,还有大量生词,而且这些程序和资料没有中文版,班组老师傅也不懂德语。我只能找机会向翻译请教,或者查德语词典,而不论用哪种方法,效率都比较低。
我借来相应德文学习资料,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同时鼓动全班组员工参加一汽-大众举办的业余德语培训班。培训老师教会我们如何使用工具书和翻译资料。慢慢地,我能简单翻译一些德文资料了。
担任代班班长期间,我的主要责任是降低停台率。设备开动才意味着有效生产,哪怕设备停台几分钟都要上报车间,再严重一些厂长都会亲自过问。所以停台是我们维修人员的天敌,必须尽最大努力消除。
我结合生产现场,对设备电气元件进行梳理归类,对电气故障维修技术进行总结。经过长时间的学习和积累后,我可以通过图纸厘清电气元件之间的联系,迅速解决问题。听完有些故障描述后,我就能大致锁定故障原因。
但电气技术革新速度实在太快。从一汽-大众刚成立时的老式接触器,到PLC可编程逻辑控制器和数控设备,再到后来的机器人,我发现自己的知识更新速度已经跟不上技术更新速度,因此下定决心要学习新技术,跟上每次技术更新的步伐。
发传厂传动器车间设备所用西门子系统基本每三年更新一次,我们的学习频率也如此。除西门子系统外,还要学习PLC编程。PLC编程也在不断更新,原来是集成,后来是分散,如今带安全功能,还有分布式,考虑的安全因素越来越多,这些知识学习都需要与时俱进。
好在一汽-大众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好的学习条件。除根据需求进行专项外派学习外,还多次邀请西门子培训师上门培训。此外,西门子官方网站上有技术支持,技术专家们可以解答释疑。随着技术更新次数增加,我总结出的经验是电气技术革新不能等,一定要赶在它前面。
工业4.0(第四次工业革命)代表着技术发展的趋势,一汽-大众也在推进。首先要做联网,但新老设备系统不一样,需要把老设备转化为网络接口。我决定先用一台老设备做试验,再逐步推广解决问题。
但真正动起手来,才知道项目有多难。由于是新项目,我没有现成经验,需要上网查找资料,借鉴其他企业应用经验。
要实现对老设备接口,需要找一个能驱动并且能连上的技术转换设备,再把这两个数据传到上位机上试验。经过一轮又一轮尝试,我最终用一个硬件加两个软件,三者相配合,终于解决了设备联网问题。
整个项目攻关经过二三十次模拟试验,持续半年时间。当我在班车上第一次向同事展示新界面时,可以清晰地看到网络连接的两台设备的工作状态和相关数据。
当然,这次尝试只是智能工厂技术的冰山一角,最难的技术还在后面。
▍打造智能工厂
智能工厂成为大势所趋。几年前,一汽-大众就已经开始打造智能工厂。具体到我,工作重点是如何把新旧设备全部联网,实现智能化。
这也是我对两个徒弟进行的一次技能培训。在这个项目中,我们师徒三人联手尝试进行联网实验,以实现上位机监控整个设备状态,包括生产信息、维修信息以及数据统计存档等。
每项还可以添加一些具体信息,如设备报警信息、主轴转速信息等。这些显示数据可以被存储、分析,最后统计出一些结论性数据,对生产和维修都大有帮助。
通过努力和探索,联网试验已获成功。但前期只尝试了两台显示功能设备,还没有大范围推广。大范围推广需要一汽-大众管理服务部的支持才能实现。
随后,我带着徒弟探索自动化实验。简单讲,就是让机器人代替操作者工作,这也是智能工厂的一部分。例如徒弟牵头搭建的法兰克台架,价格比西门子更便宜,符合一汽-大众降本增效策略。同时,也让徒弟们得到历练,掌握智能互联技能。
最近几年,在进行项目攻关的同时,我也在不断培养新人。
2019年,我带领团队利用有限资源,攻克技术瓶颈,自主完成多项攻关项目,包括西门子停产数控系统自主升级、FANUC数控试验台自主搭建、德国压铆机GA拧紧顺序自主调试、进口拉床防碰撞程序的自主设计和调试,以及施耐德变频器软件数据备份等。
在订购备件时,我发现车间内部西门子设备因时间久远,相关备件已经停产,数控系统更是早已停止维护。车间面临没有原厂备件、没有系统维护、没有厂家支持的困境,一旦备件损坏,必将造成长时间停台。
这种背景下,我对机床的软件和硬件进行反复研究,不断打磨与完善改造思路,利用现有库存备件,自主升级数控系统,与硬件进行匹配。
我们自主安装操作面板、控制面板、网线以及NCU,独立设计显示界面,编制PLC程序,最终实现西门子停产设备数控系统升级。这个项目为一汽-大众节约成本270万元,保障了生产进度。
在人员培养方面,通过言传身教,以技服人,以德服人,让新一代年轻人慢慢成长起来。令人欣慰的是,他们开始在国家级大赛中获奖,或者被一汽-大众评为技师。
2016年,展宝成工作室成立,每年我都带着团队一起做项目。迄今自主完成技术攻关60多项,每年为公司节约成本超300万元。
2021年刚完成的现场红外测温仪项目,能够对工件实时监控,掌握工件温度。从方案构思、采购比价到现场实施,我们执行全流程操作。
目前,我们正在执行无线数据传输项目。这是物联网的一部分,从两方面进行操作:一是针对大厂房,传输距离30米左右,在终端和控制器之间实现无线控制。
二是针对日常工作,实现资料共享,大家可以查阅、上传和分享,不同员工有不同权限,目的是提高工作效率。
虽然年纪不小,但是我感觉自己依然还有学习技术的渴望,对数字化、互联网这些新技术特别喜欢。技术没有止境,越琢磨越有意思。我是带着玩儿的心态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前一段时间,回顾一汽-大众30年历程,车间同事给我写了一篇纪实文章,还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宝藏老男孩”。我开始没听懂,等解释完了还觉得挺恰当。那篇文章我偷偷收藏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继续沿着技术这条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