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08 07:16
又来一个!
从吧台下面站起来一个围着围兜的酒保,一边擦手一边说。
来的是个中年男人,冲着原来挂在酒吧门口那块“杭州喝酒人才技术培训中心”的牌子来的,说要报名学喝酒。
前段时间读者来电,说在湖滨看到有个酒吧门口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杭州喝酒人才技术培训中心”,说的就是这家酒吧。其实这是种在抖音上火起来的营销方式,全国各地很多酒吧都用过这个方法吸引顾客,但是去年年底被集中管理,都撤下来了,这家酒吧也不例外,门口的牌子已经不见踪影。
酒保放下擦洗的杯子,哈哈笑着迎上来:“不是正式的培训班,闹着玩的,不收学员,也不收学费,就是挂块好玩的牌子,吸引大家来,发发朋友圈抖音什么的。”
(资料图)
酒保姓方,兰州人,30多岁,身高一米八,壮实,还兼做厨师。
老方说,挂牌那段时间,来报名的人里有啤酒一杯倒的小年轻想长酒量,也有应酬多的白领,想学酒桌上怎么应对,大多数则是好奇。
也有一进来就说要应聘做培训班的老师,教人怎么喝酒,“我一看他两只眼睛一直在酒瓶上扫来扫去就知道,老酒包一个,想蹭酒喝的。”
男人悻悻地走了,老方回头耸耸肩:“喏,这个就是想来蹭酒喝的。”
那块招牌前后挂了大概一个月,后来工商(市场监管所)看到了,说不符合规定,要撤,元旦前一周就没再挂了。
饮食男女的悲欢离合多数用酒收场,在酒吧里工作时间长了,用老方的话来讲就是“每天看戏一样”,看多了听多了,除了练就一双利眼,还塞饱一肚子故事。
“教我是不会教的,喝酒没什么诀窍,那些一个人来酒吧喝酒的,说是学喝酒,其实大多有心事,开心的都去KTV了。”
老方挑明了门口的牌子是噱头,有时候人家也喝,买一堆酒一个人闷头喝,这个时候老方就会给自己也倒一杯,坐边上陪着。
他怕人喝多,喝多了要出事,伤也好痛也好,有人陪着多少会好一点。
“有次一个姑娘,点了一打黑啤,坐在角落里很快喝完,又要了一杯鸡尾酒。我去送酒,她请我陪她喝一杯。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她哇就哭起来,劝都劝不住,原来是失恋了。”
“还有一次,一个小伙子坐在吧台边,拉着我一边喝酒一边倒苦水,他过去在上海外企上班,一年收入几十万,一心想干一番事业,跑到杭州来创业,结果几个项目都没成,要么被投资人否决,要么市场没反应,上百万的积蓄花光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失恋、失业、创业失败、生意不好、职场不顺,这样的客人经常碰到,人都是要面子的,他们不想和亲戚朋友说,把我当倾诉对象,我胖,又爱笑,他们觉得我好说话,几杯酒下肚,唠唠叨叨说一大堆。”
不过,这种聊天都是点到为止的,有时候对方聊开了,想聊得更深的时候,老方就端起酒杯,不着痕迹地打断:“来,兄弟,走一个。”
都是成年人,知道什么可以听什么不可以听,聊得太深对双方都是伤害,交心这种事情不能随便,“因为心交出去,自己就空了。”
老方从来不会用自己的故事作为交换,虽然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老方不老,1985年生的,出道早,2003年,18岁来了杭州。
“我老家太穷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朋友先来的杭州,说这儿不错,机会多,我就来了。”
刚来的时候,老方在秋涛路近江饭店拜了师傅,学厨艺。
他悟性好,很快学成出师,后来又去浙江饭店等地方做过帮厨。
2008年,24岁的老方达到职业生涯的巅峰,做到唛歌KTV的餐饮总监,管着庆春路、黄龙体育中心等好几处门店的自助餐。
一时风光无限。
登上人生巅峰的老方成了老乡眼里的人生赢家,他承认有点“飘”了。
“如果我安心做管理,现在应该混得不错。那时候杭州餐饮好做,开一家火一家,身边的朋友都去自立门户,我就想,不能一辈子打工,要闯一番自己的事业。”
2010年,老方跟人合伙,在临平开了一家小的西餐厅,做简餐,生意还不错。他又动了心思要单干,开一家更大的店。
2012年,老方在临平人民广场附近开了一家一百五六十平方米的茶餐厅,取名叫“邻客”。
“现在都说互联网思维,我那时候就有了,邻客就是Link,链接的意思,我想把餐厅做成一个连接周边写字楼白领和居民的平台。”
刚开业的时候生意还行,每天都是满的,经常翻桌。但后来周边一窝蜂开了好多家,菜品和价格都差不多,顾客很快就分流了。
2015年,老方关了人民广场的店,换到地段偏一点的振兴路上,好日子也只持续了一年多。
2017年4月,几百米之外开了一家很大的商业综合体,里面的餐饮要多丰富有多丰富,而且天天有促销。它就像一个黑洞,不到一个月就把老方的客人全给吸走了。
不仅老方的客人少了,隔壁沙县小吃、黄焖鸡米饭也没了生意。
不得已,老方只好又关了店。不甘心的他,后来又在武林广场、滨江、九堡客运中心开过几家餐饮小店,无一例外,都没开多久就关门大吉。
“不是我不努力,是真的没办法。你看啊,首先是人工和房租成本越来越贵,一间五六十平方米的店面,一年租金就要二三十万,请厨师一个月七八千,服务员三四千。”
“这些也就罢了,大家都一样,只要流水足够,也能抹抹平。但是这两年我们这种小店,生意越来越依赖美团、饿了么这些外卖平台,本来指望通过平台多做点流水,一开始确实也有效果,但时间一长,问题就出来了,一个是平台抽点越来越高,以前百分之十,现在至少要百分之二十五;另外平台已经牢牢控制了客源,我还要花钱在平台上买排名,要是不买,顾客根本就看不到我,而且还要不停地搞各种优惠,要不然客人看到也不一定下单。”
“另外写字楼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那些白领,很多人中午就吃个麻辣烫,比我的商务套餐便宜,我猜和房贷有关系。”
“去年4月关最后一家店的时候我算过,做100块生意,看看毛利有60块,但至少要付给外卖平台30块,剩下的钱扣除工资房租和水电煤之后,自己一个月只挣三千多块钱,还不如打工来得轻松。”
生意好的那几年,老方存了几十万,买得起临平老余杭那边的房子,但他没买,他说自己不想当房奴,一门心思要干大事业,后来形势急转直下,不仅买房的钱全亏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房价涨到令他目瞪口呆的地步,他觉得对不住老婆孩子。
创业失败后,他难以为继,投奔了一个温州朋友,到朋友开的这个酒吧里当酒保兼厨师。
这个朋友也是个折腾人,十年前在吉林丹东开店卖服装,一年赚了八九十万,第二年又在那边开了一家三千多方的服装大卖场,结果没想到那年电商火起来了,亏了300多万,之后回杭州开了餐饮店和酒吧。
难兄难弟凑一起格外拼,可是没这么容易,年前在酒吧门口挂那个牌子也就是再挣扎一下,心里其实都是没底的。
来杭州打拼15年,到头来依然两手空空,不是不戳心。
好在老方心态调整得快,懂得自我疗伤,刚开始靠买醉,自己的酒量深浅,他也不知道,反正“很难醉。”
他很少找南方的朋友喝,因为南方人喝酒斯文,往往陪酒的人倒下了,他自己才喝到半醉,反而更心烦,他找老乡豪喝,喝到断片为止。
后来就不这样喝了,一是因为有了孩子,自己陡然生出做爸爸的责任感,二是在酒吧里听多了别人的故事,明白人活一世各有难关要渡,何况第二天醒来难和苦还在那里,何必呢。
也许是过来人的原因,看酒吧里买醉的人们,眼里多了点谅解和宽容,哭闹倾诉他都稳稳接着,陪着喝几杯,宽慰几句“没什么过不去的坎”,类似的话说多了,自己的心似乎也宽了。
别人喝酒消愁,他喝酒成了工作,负能量吸收太多的时候,就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最常去的是图书馆和书店,随手翻翻书,有时候也不看书,就是静静待着。
喧嚣世界里待久了的人,难得的安静就是治愈良药了。
这个月,老方就要拖家带口回老家了。
他和老婆商量好了,做到这个月15日就回老家过年,好好审视这么多年走过的路,然后决定下一步。
“现在我背着30多万的债,光靠打工一个月挣五六千块钱,在杭州生活,别说还债,养家糊口都不够,一家三口,一个月光房租就要2200块。想想我才35岁,如果不创业,这辈子都没机会翻身。我老婆是临安人,这么多年一直支持我,我必须对得起她。”
杭州应该暂时不会再来了。
“这两年我看得很清楚,杭州是要走科技路线的,需要的是技术型人才,连酒店招服务员都要会外语口语,我这样的文化根本不符合要求,读书少,没文化。而且杭州的餐饮基本上是几家巨头说了算,比如外婆家、白鹿、绿茶这些,有资本有人才,还有外卖平台,小店越来越难做,我硬着头皮再挤进去,只能当炮灰。”
“我应该会在老家继续做餐饮,那边的创业成本比较低,我在杭州这么多年学到的东西可以发挥作用,我们那边的服务业和这边比落后了几十年,我的经验有用武之地。”
前路未卜,压力山大,不过老方笑呵呵的,也没有太多的怨天尤人,他说自己比较乐观,相信一句话—— 心不死终会有出头之日。
记者 朱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