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提琴出确山
引 子
一间不起眼的农房里,六七名妇女促膝而坐,小小刻刀在手中上下翻飞,毛糙的木料很快被精雕细琢成提琴琴头。在河南省驻马店市确山县竹沟镇,像这样大大小小的提琴加工作坊有122家。
原材料和市场两头在外,山沟沟如何“长”出制琴产业?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确山县一批农民来到北京的提琴工厂、作坊务工,从学徒做起,一路打拼,成为制琴师,学到了手艺、适应了市场、融入了产业。2015年,确山县提出“欢迎闯天下的确山人回老家”,规划建设提琴产业园。60余名确山籍制琴师陆续返乡创业,全县迄今开办制琴及相关企业150多家,年产提琴40余万把,带动2600多人就业。
乡村振兴,人才是关键。在河南,推动外出务工人员返乡创业,培育壮大农村创新创业群体,催生发展新动能,并非确山一域之景。
2019年3月,习近平总书记参加十三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河南代表团审议时指出,推动人才、土地、资本等要素在城乡间双向流动和平等交换,激活乡村振兴内生活力。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提出,鼓励农民就地创业、返乡创业,加大各方资源支持本地农民兴业创业力度。近年来,河南省组织引导和帮助扶持一些有实力、有能力、有抱负的返乡农民工运用自己掌握的资金、技术、人脉,来兴办实业、发展产业、带动就业。在政策推动、乡情牵动、项目带动下,众多外出务工人员踏上了返乡创业之路。2020年,全省新增农民工返乡创业16.4万人,带动就业74.68万人。
从外出务工到返乡创业,一批确山能工巧匠以勤劳双手拨动命运琴弦,奏出动人的致富交响曲。
转身
从外出闯荡到返乡创业
从放牛娃到制琴师,这条人生路,52岁的王金堂已走了36年。
王金堂出生在确山县竹沟镇,家中兄弟6人,早年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一件衣服,几兄弟轮着穿,哥哥穿破后,打上补丁给弟弟。”
穷则思变。上世纪80年代,16岁的王金堂打定主意外出闯荡。坐着火车,一路向北,最终在北京落脚。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王金堂一时没找到合适工作,有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迫,也睡过建筑工地,“那时连做梦都想学手艺”。
一次偶然的机会,王金堂遇到一家工艺美术厂招聘临时工,不仅能学习制作工艺小提琴,还管一日三餐。他高兴极了,踏踏实实跟着师傅学,一年后就当上了车间负责人,月工资700多元。
出人意料的是,王金堂不久就辞去了这份稳定的工作,来到一家提琴作坊当学徒,每月仅领16元生活费——这源于一场小提琴演奏会,动听的曲调让他着迷,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一定要学会制作能演奏的提琴。”
学艺不易,但难不倒王金堂。他没日没夜主动赶工,只为多上手几道活儿。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两年学习,王金堂掌握了制琴的关键技术,打算独自创业。
没本钱、没材料、没工具,白手起家建琴坊,谈何容易?王金堂白天打零工、卖煎饼,晚上继续钻研制琴。动员老乡当工人,四处奔走找投资,1990年,王金堂终于同一家木材厂谈拢,合作开办一家琴坊。此后,他的制琴生意越做越好,他带出来的许多工人也陆续建起了自己的琴坊。
几乎与王金堂创业同时,确山农民李建明通过亲戚介绍,也来到北京的提琴作坊当学徒。他踏实肯干,学得好手艺。到2014年,李建明创办的提琴厂年销售额已达3000多万元,产品以出口为主。
亲戚传亲戚,老乡带老乡,一批批确山农民来到北京学制琴。2010年,从业者达到近1000人,在制琴行业叫响了“确山师傅”的名头。
身在城市,心在家乡,制琴师们牵挂着远在确山的老人和孩子。“那时与家人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很想家。”王金堂说。
家乡也盼着游子“雁归来”。2013年起,确山县、乡各级领导多次到北京看望制琴老乡,希望引老乡回故乡建家乡。确山县水利局局长刘冬梅,时任竹沟镇党委书记,她当时就多次到北京动员制琴师返乡创业。
2015年秋,刘冬梅信心满满地奔赴北京“引凤回巢”。但在提琴产业人才回乡对接会上,预想中“应者云集”的场面并没出现,参会的70余名确山籍制琴企业家及制琴师普遍有顾虑:“北京信息灵、机会多,老家的条件跟得上吗?”“回去之后,原材料咋运?老客户咋办?”……
面对大家的问题,刘冬梅既打感情牌,也打政策牌、机遇牌:县里已开始筹建提琴产业园,园区内建立标准化厂房,进驻产业园的提琴企业不仅享受3年标准化厂房租金补贴,还有创业保障、子女入学等方面优惠政策。
“返乡创业固然好,顾虑也不少:担心丢了市场,担心扶持政策落实不到位,还担心交通物流条件跟不上。”王金堂更多一分犹豫。1993年,他回过确山,与镇政府联合建了一家提琴厂,年产提琴500把。3年多过去,物流跟不上,信息不灵通,经营机制不灵活,企业最终倒闭。赔了本钱的王金堂重返北京,到李建明的制琴公司工作,后来才东山再起。
最终,在北京的76名确山籍制琴企业家及制琴师,只有6人决定返乡创业。动身时,仅剩3人——王金堂、李建明、李守强。
2015年底,王金堂、李建明、李守强进驻确山县提琴产业园。园内,整齐的厂房、笔直的道路、周到的服务,让他们心里踏实了不少。
起初,他们仍然很谨慎,只将一部分设备搬到确山。不久,县里承诺的政策一项项落地,3人不再迟疑,除留下销售人员外,将大部分生产车间转到确山。
回乡
从创产业到创品牌
返乡创业,怎么创?李建明、王金堂选择了不同的路径。
李建明青睐规模化、标准化工厂。他成立昊韵乐器有限公司,用工规模持续扩大,新问题也随之而来。过去,在小作坊里生产手工提琴,一个人完成多道工序,程序界限不明,制作标准不清。如今,工人多了,怎么计算工作量?怎么评估质量?
李建明请来初中同学郭新社担任公司总经理。郭新社有20多年工厂管理经验,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梳理、完善提琴制作工序,以便分派工作任务,进而制定绩效考核办法。
下料、做板、合琴、随形镶线、起凹圆棱、装琴头、细磨、上漆、装配、调试……工厂细分生产流程,设置了12个车间。“工人每天按时打卡,按工序计件领工资。”郭新社说。
一开始,工人们不适应,但郭新社不让步:“有的工序误差不得超过1毫米,如果不设定质量标准、不严格执行制度,咋拓展市场?”
努力终见成效。如今,走进一个个生产单元,工人、质检员、车间主管各司其职,严格把关。装配车间里,一名女工在立音柱、修琴码。这是一个精细活,只见她小心翼翼,反复衡量琴码的位置、码脚的厚度,最终仔细固定下来。
“虽然是手工制琴,但我们的工厂已具备规模化、标准化优势。”郭新社说,经过两年发展,昊韵公司的工人数量从70名增加到200多名,提琴年产量超过5万把,工艺水平不断提高,市场价格日渐看涨。
昊韵公司的快速发展为返乡创业者树立了样板,60多名在北京的确山籍制琴师陆续返乡。16家制琴和配套企业入驻产业园,生产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贝司及配件等30多个系列、400多种型号的产品。
规模化、标准化的路子固然好,但王金堂有自己的想法。进驻确山提琴产业园3年政策优惠期过后,他把自家的金鸣琴厂迁到老家小王庄村。一些制琴师见王金堂离开,紧随其后,也把厂子搬回家。
“从手工制琴历史来看,作坊里应该更能出精品。”王金堂坚信自己的选择。2018年底,在镇、村支持下,他建起4层楼房。一层是车间、厨房,二层用于展示,三层存储成品,四层招待客商。楼外一间库房,专门存放木料。
推门进屋,一楼大厅四周全是提琴、配件、半成品。几名工人全神贯注,合琴、镶边。上二楼,王金堂的小儿子在练习拉小提琴,旋律悠扬。
“作坊产量小,可以精心打磨,满足个性化需求。”王金堂举例说,北方天气干燥,琴里的音梁应该放高一点,等木质变干,会自然下降,避免出现音差。不然提琴售出一段时间后,音梁错位,音色改变,易被消费者误认为是质量问题。
在保持传统音色的同时,王金堂对提琴进行电声化改造,并着力让提琴外表色彩更现代、操作更简便、舞台呈现效果更好。在他看来,作坊“船小好调头”,利于创新。王金堂还有远期规划:打造“大师工坊”,“甚至一个月就做一把琴,走高端、卖高价”。
“无论工厂还是工坊,关键是要高质量发展。”确山县县长彭广峰说。确山县培育了手工制琴产业,年产提琴数量不少,但没有一个叫得响的品牌。大部分产品按订单生产,批量走货,在国外贴牌销售,利润大头被中间商赚走。
为打造本土品牌,2020年确山县主导注册了“竹沟·德韵”提琴国际商标。
“创品牌,靠三要素——材质好、大师做、名人拉,说到底靠人才。”王金堂说,要精准判断提琴制作得好不好,得请专业琴师品鉴。一些工坊缺销路,制琴师“眉毛胡子一把抓”,采购、制琴、销售全都管,分散了精力,影响技艺提高。
2020年,确山县成立手工提琴制作协会,王金堂被推举为会长。针对品牌不响、人才不足等问题,协会制定了5年工作计划,争取县里专项资金,加强专业培训,提高从业者的经营能力、制琴水平和文化素养。
“确山将建设一个职业技术园,与大学音乐系合作,重点培养制琴师。通过对制琴师评定级别,与生产的提琴价格挂钩,引导、激励他们提高技艺。”彭广峰介绍。
带动
从增添产业兴旺新动能到拓展生活富裕新路子
春季的小王庄村,村口麦田青青,进村入户,赶工的场面热火朝天。
小王庄全村32户人家,制琴作坊有10家,多多少少都跟王金堂有关联。走进王金堂二哥王金成的家,配房里4名村民面墙背门,正专心做工。王金成专注制作琴头,年收入三四十万元。
出门,隔几座院,是村民周留水的家。只见几把半成品提琴摆在桌案,周留水正在随形镶线。他10多年前学过制琴,后来转了行,前两年见村里的制琴师赚了钱,他重拾手艺,既方便照顾家,一年又多赚七八万元。
李金友一直在确山县做建筑工程,颇有积蓄。见当地提琴作坊蓬勃兴起,他也想办厂。“可起初连制作提琴需要用啥木料都不懂,怎么办?”他向好友王金堂请教。
“不懂制琴,可以卖琴。”王金堂一语点醒李金友。2019年,李金友成立确山县威霖琴业股份有限公司,投资600多万元购置名贵木料,尝试开办琴厂。王金堂帮着把关技术,李金友负责对外销售,琴厂很快走上正轨。2020年参加中国(上海)国际乐器展览会,一笔就售出了价值10多万元的手工提琴。
李金友领着记者走到小王庄村村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把巨大的混凝土“提琴”嵌在地面上。
广场由李金友代建,他希望客人来到小王庄村后,看到的不只有麦田、农舍,还能随时随地感受提琴文化。“敲开农家门,里面‘藏’着生机勃勃的提琴作坊和能工巧匠。”
亲戚传、朋友带,制琴业在确山农村悄然落地,为乡村振兴注入新活力。西王楼村村民樊国喜早年在家种地,2002年经老乡介绍到王金堂在北京的作坊学制琴。选料、做板、合琴、油漆,他学到全套手艺。王金堂返乡,樊国喜也跟着回了家。
2019年,村里的制琴作坊越来越红火,樊国喜决定试一把。他辞别王金堂,拿出20多万元积蓄购买木料,在家里办起琴坊。工人不多,就他们夫妻和弟弟、弟媳,男人做板、修音孔、装配,女人油漆、随形镶线、细磨,可加工全套整琴。2020年,4人生产400把小提琴、100多把大提琴,纯收入20多万元。
在确山提琴产业园,大批产业工人在家门口就业,“挣钱、顾家两不误”。农民李国强种地之余,到厂里为提琴翻边,月工资近5000元。熟练工李继珠当上质检员,专给产品“挑毛病”,每月工资6000多元。
对提琴业带来的消费活力,竹沟镇党委书记韩成良感触颇深。镇区8000多人,其中从镇外来买房、租房的有2000多人,大部分从事制琴配套产业。制琴业的货物吞吐量大,物流点设了6个;来往洽谈生意的客商多,餐馆开了50多家。
蓬勃发展的制琴业也有“成长的烦恼”。上百家提琴作坊聚集在一起,销售渠道不畅,加之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出口困难,资金短缺,出现压价竞争的苗头。
县里出台了解决办法。彭广峰介绍,为破解提琴销售难题,确山县成立了跨境电商公司,提供进出口备案、出口退税等服务。确山农村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推出“红色琴音贷”“惠乐贷”产品,对制琴师最高放贷50万元,对制琴公司最高放贷3000万元。
提升
从培养年轻一代到打造特色小镇
一手按弦,一手拉弓,19岁的熊呈豪收放自如,提琴名曲《梁祝》从他指间汩汩流淌。
“更多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身上。”制琴师熊开峰说,他20年前学制琴,自己调不准音,得找专业琴师。于是,他让儿子熊呈豪从8岁学琴。
在熊呈豪记忆里,没少因练琴受苦。“入门很枯燥,一天练4小时,拉不成一段完整的曲子。”因为练琴,父子俩没少冲突,有一次,父亲急得把小提琴摔在了地上。
“练的时间长了,拉琴渐渐有了调子,我也慢慢明白了父亲的苦心。”熊呈豪说。他远赴俄罗斯,到远东国立艺术学院求学。确山县手工提琴制作协会成立了由年轻一代组成的弦乐团,成员30多人,熊呈豪担任提琴手。“拉琴、修琴、教琴、制琴、卖琴,我们年轻一代要传承父辈的创业精神,把制琴产业发展得更好。”熊呈豪说。
王金堂的大儿子王玉民也从小学习拉琴,后来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提琴制作研究中心,学习制琴。在他眼里,“每一把琴都有生命。从设计到选料,纯手工制作,只有融入制琴师的情感,琴才有灵气。”
王玉民现在读大四,平时既要学制图、油漆、美学等理论知识,也要到工作室操作实践,每天安排得满满当当,“准备攻读研究生,练好本领,回报家乡”。
34岁的李开印接替叔叔李守强经营强音乐器公司。“我们的父辈普遍不会讲外语,进口木料时,常被中间商多赚了差价。如果自己出国买木料,又好又便宜。”他懂外语,善谈判,希望闯出一条新路子。
第一次前往东欧采买木料,李开印长途跋涉,精心挑选木材,现场付款,就地发货。此后,李开印又多次到国外考察木材,比较质量、价格,最终选定几个原料基地,让自家制作的提琴多了几分竞争力,储运和销售木料也成了公司新的利润增长点。
确山县眼下正在筹划竹沟镇提琴文化产业园项目,目标是打造提琴特色小镇,厚植产业优势。
提琴文化产业园坐落在小王庄村附近,从设计方案看,所有建筑依形就势,俯瞰像一把大提琴。文旅区,展示提琴文化,兼备文娱表演;工坊区,以中式四合院为主体,是提琴制作大师的工作室;配套区,依托周边村落发展乡村旅游。
看到这个规划,王金堂欣喜不已:“当年我们外出闯荡谋出路,现在身边就有广阔的创业天地,我觉得自己能再干30年!”
“人才振兴是乡村振兴的基础。熟悉乡村、热爱乡村、愿意在乡村实现梦想的返乡创业能人,日渐成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一支重要力量。”确山县委书记路耕说,打好亲情牌,搭好创业台,返乡创业者一定能够大显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