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增辰先生,系董式太极拳第三代传人,祖籍河北任县,其祖父董英杰是国内外著名的太极拳大师,其父董虎岭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的太极拳届享有盛誉,目前董增辰先生的弟子遍布世界20多个国家和地区。董先生现侨居美国夏威夷。为当代董式太极拳掌门。
本文是在夏威夷教授杨氏太极拳的董增辰先生跟弟子述说早年学拳经历的谈话纪录,很多地方值得借鉴。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身边围绕着一群把生命奉献给武术的人。我祖籍河北省刑台地区任县,那里历代都以武术家众多而闻名中国,每一条村都有武术班,传授各派武术。平常这些门派各自修练,但到了农历新年就会聚首一堂庆祝。他们互相演练本门武艺,偶然有的门派吹嘘自己胜过别派,结果以比武告终。
参与这些比试的内家外家都有。外家门派以刀、枪、棍对打。有时候场面会一发不可收拾而殃及观众,情况就像今天的橄榄球赛一样。通常不会死人,但伤的人就很多。这种比武在1949年解放以后仍然存在。
董家的太极拳历史始于我的祖父董英杰,他是杨澄甫的首徒,随杨澄甫于中国各地游历十载,代表杨氏太极拳传技和跟人比试。当年,教拳是很正式的,师父很受尊敬。当祖父自立门户授徒时,也受到同样的尊敬。他教拳时,弟子是不准交谈的,必须垂首听教,师父说什么就做什么,不得发问。杨澄甫教拳时,会把沉甸甸的绸大衣交给我祖父拿着。在杨宗师教拳的两个小时中,董英杰就以掤的姿势把大衣搁在臂上,像个衣帽架般站着。多年以后,他练得一身惊人的掤劲。
家父董虎岭和叔父董俊岭是在河北老家随我祖父学拳的。1948年,家父和三个兄弟为了逃避内战而离开河北到香港去。1950解放以后,叔父回到河北,家父却仍然留在香港。
在我正式被传授太极拳之前,我已随家父的弟子练习的。我所有朋友莫不如此,他们的父亲多半亦是大师。1956年我九岁之时,叔父开始教我拳,或者应该说重新教我。当时我已学会整套慢架,不过没有被正式纠正过。叔父教了我们没多久,就去家父董虎岭居住的地方──香港。
1956至1959年间,我在祖父的一位弟子吴宝音指导下练习太极拳的。跟叔父学过一点点后,我的太极拳还不到家,我不大满意。叔父离开时吩咐我随吴先生学习。我的村子里大多数人是从小就开始练拳的,吴先生却迟至三十岁才开始学习太极拳。但他的劲非常柔,柔得很强壮的人都推不倒他。当推他时,他像是消失了,没有东西存在似的,他这股柔劲很有效。
我参加的训练班有十个人。我们每天晚饭后练两、三个小时,除非下两下雪或天气很坏才取消。我们在月亮出来后到田间练习,即使在隆冬,只要有月亮我们就到户外练习。如果没有月色,我们就到室内去,在以烛光照明的院子里练,当时我们的镇里还没有电力。屋内的房间很狭小,几乎是难以挺直身子。吴家那间给我们练拳的房间只有十二尺乘三十尺,根本没有地方容纳十个人练习。
我第一次在冬天的户外练太极拳时,天气很冷。但练了没多久我就看见水蒸气从双手冒出,即使在最冷的夜里也不例外。我们一班从晚上六、七点开始,有时候会一直练到十一、二点,时间没有一定,视乎大家的兴致。有的人会早点离开,回家里练,其它人就留下来。吴先生会在练拳时跟我们讲故事,这可令我们这群小伙子兴致勃勃。那时候没有电视看,没有收音机听,连书没几本,没有别的娱乐可以做。那些故事激发我们的兴趣。要是一天不去练拳,就会错过故事的一部份。就这样,太极拳成为我们的娱乐,我们在学习当中同时找到乐趣。
1959年冬天,叔父董俊岭开始认真教导我们,那年我十二岁。叔父对于择徒是很挑剔的,他一生中总共只教过十个学生,只有一个是入门弟子。他只选择与自己性情相近的人来教,不喜欢教镇的权贵富人。说话多的,也不愿意教。他还认为徒弟应该把所学到的东西秘技自珍,我的想法却不一样,我相信应该把所学所得广泛流传,这样技艺才不会失传。
在我跟他学拳的日子里,他只教我和他的儿子。我们大多在家中院落的三合土地上练习,因为屋子里人太多,地方又不够。我们通常在晚上练习,偶尔亦会在日间。现在叔父回来了,所以吴先生开始来我们家里练拳。
起初,叔父只是纠正我的动作,我试着改正,发觉改过后这些动作做得更加好。我越练得好就越起劲。练过太极拳后,我跳得更远、跑得更快、而且精神更好了。这种感觉好极了,所以我一直练下去,当时没有打算将来要做什么,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要当师父。
叔父和我经常练拳,早晚都在练。在冬季,学校在午饭后有一段很长的休息时间,从十一点一直到一点。我就利用这段时间在家里练拳,我从不睡午觉,晚上也睡得很少,因为练太极拳令我精神饱满,不必睡太多。
我们这地区夏天热得不得了,因为太热了,人们都不愿意练拳。夏天时学校的午休延长至下午三点,我被指导应该于气温最高的时间、在最炎热的地方练拳,我坚信这一套,所以我在夏天的中午练习。刚开始时实在觉得很热,热得难以在大太阳下站几分钟,但练起太极拳我就觉得凉快。我可以在烈日下练一两个小时功夫,不过一停下来,就热得不能站在那里。以前的人相信要练惊人艺,须下苦功夫,所以师父尝试把你推至极限。他们不会强迫你去做什么,只会跟你解释下苦功有什么好处,我们毫不怀疑,所以我们这样练。
在我九岁至十二岁时,我精力充沛得很,可以从十二尺高的屋顶上跳到地面。我家里开的酒家有些一公尺高的桌子,酒家打烊后,我就从地面跳到桌上,然后又跳下来,再跳上另一张桌上,一直跳遍整个酒家。我们还把一碗水放到桌上,目的是要在跳上桌时不溅出一滴水。如果你把水溅出了,就输掉这游戏。你必须跳得高而又能轻灵落下。刚开始时,我以双足蹬地起跳,后来用单足就行了。我们即使在游戏时也旨在磨练功夫。
跟叔父练拳是很艰苦的,他按步就班地教,每次只练一个动作,有时候实在痛苦不堪。我们钻研每一个动作的极细微部份,讨论每一细节和它们怎样互相贯串起来,每一个动作几乎都包含一百个步骤。然后他所有细部接笋无迹地串连起来,直至流水行云。有时候我们会练七、八个小时,有时候则只练三十分钟。这期间,我几乎三年来没有一天不练拳。吴先生从来没有这样巨细无遗地教导我们,随叔父这样练拳感受完全不同。
他们教导家族成员时,是严厉得多,更加一丝不苟的;教外人就比较客气。对待家族成员的标准是不一样的,一旦你成为入室弟子,就会受家族成员般对待,师父的要求会大为严格。
祖父董英杰在教了吴先生后就长期离开村子,他的学生就开始各自教拳。祖父回来后就考验他们的推手技术。有一个学生花了很大的劲都站不稳,祖父粘连黏随着,那个学生一次又一次被拔根跌出。每次学生推他,董英杰就顺势后退走化,就像倒退着下楼梯般。每次你跨出一步,就不得不继续。吴先生和那个学生说:「你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要跟着他?」
祖父听到吴先生这样说就和他推起手来,他抓着吴先生的手,把他发到两个中国酒坛中间,这种陶制酒坛很大,上下两端窄小而中间宽。祖父把他发到两个酒坛底部间的空隙中,他的头穿了过去但两肩却卡在那里,要找人把他拉出来。如是者,祖父三次把吴先生发出,每次都把他发到那空隙中。
叔父对我们的严格好比祖父对他的弟子一般。我们练习时,当我正想要继续动作,比如在单鞭的中间部份,叔父会叫我停下来;当我想停下来,他却要我继续动作。他会找动作很困难的地方,然后着我在那里停住,好让我能练好这些地方。这是很困难的事情之一,当想动的时候却要停住,把流畅的动作打断了,但这教导我们一种克服艰苦的能力──中国人所谓的「忍」。
就是在这种注重细节的情况下,我们练习这一个动作直至正确无误为止。如果一个动作做得不好,就不能练下一个。要是我们耐不住性子,他就要我们重复又重复练一个动作,藉以训练我们的耐性。当你真的累坏了,再不管练不练下一个动作时,他又出乎意料地继续下一动作。只有他认为你已准备好时,才让你继续下一步,并不是你想做就可以。中国人有句话:「水到渠成」。这种思维是和西方迥然不同的。
在我把慢架练好之前,除了它以外我没有练别的东西,这花了三年。只有我的表兄和我这样子练。三年后,那时是1962年,我开始学习推手。有时候祖父的弟子会过来,我们就跟他们推手。开始时,他们只教我们放松身体,保持中正安舒,并不知道怎样推人,这个阶段我们不是要学推人,每晚只有我和叔父的儿子在推手,这样划圈划了两年。如果吴先生来到,我也会跟他推,有时候则和我叔父。我一开始就练掤履挤按四正双推手。
这样划圈推两年之后,李青山先生来看我的成绩,他是少林拳高手。虽然我从来没有正式向他拜师,但叔父让我在他来我家时,向他讨教些功夫,他大约一个月来一次。事实上,教我发劲的人就是李先生。李先生个子短小精悍,但他动作快得惊人,劲力挡者披靡,是位发劲高手。他发动起来时势若山岳,完全无法把他的劲化走。虽然我们有四两拨千斤之说,但还有一重点:如果来势太强,那根本不能拨开的,面对这种情况,唯一能做的只有避其锋头。
他可以一拳把墓碑击碎,这些墓碑是以大石板造的,面积三尺乘五尺,八寸厚。他能够把它击成两半。他曾服过些强壮筋骨的中药,因为怕会伤到人,所以他才跑去墓园去试验自己的功力。有其它人跟着他去看他碎墓碑,所以这不光是个传说而已。
后来在他七十岁时,我亲眼看到他单手击碎我叔父家的大门。事缘他受邀请担任武术比赛裁判,但被一些和我年纪相若的小子嘲笑,说他太老了,不能当裁判。他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就去打我叔父的大门,那大门是由两寸厚的木板造的,再在三边覆上薄片钉牢,实际上是两扇门组成,从中间推开那种。他一个连续动作,先一个正拳,再来一个翻手拳,雄浑的内劲把两扇门击得粉碎。七十高龄啊!我看得目定口呆,其它小子更被吓得呆若木鸡,大气都不敢透。没有人再敢质疑李先生的能力。他一直未婚,一辈子奉献给武术,他的父亲也是一位武术大师。
大约在这时,我开始跟叔父学习化劲。当你学会改变自己的形态时,就能够改变向你击来的力量,或化走劲力。我开始随叔父练习发劲和化劲,我们一个推一个化。我们没有固定的练习方式,因势利导,随时机变化,只要是推手范围以内就行,不过只限掤履挤按,采列肘靠不在此列。
我的叔父在教授太极拳方面是位真正的纯粹主义者,除了家族成员的著作外,其它关于太极拳的著作他一概不准我看,所以我就只能看祖父董英杰着的《太极拳释义》。这本书我看过很多遍,每次看都有前所不见的体会,随着见识的增长,对它就有不同的理解,我看得越深入,它就有更多东西告诉我,永无止境。
自1959年我开始认真学习太极拳以来,从来没有中断过练习,甚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没有停止。起初叔父不让我学其它武术,但过来我和懂得其它门派武术的人一起练习,他们总是倾囊相授。我练习得最勤快的时期要算是十六至二十七岁之时,在课堂以外,我和朋友一起练习时,我们都叫方不必留情,身体每一处都可以打。开始时被打中会觉得很痛,但后来就不痛了。因为这期间我们练了不少气功,那些击到身上的力量都被气功化解了。
到了那时候,我的推手技术已非叔父其它学生所能及,所以我就去找别的太极流派和其它武术来考验自己的技术。大多数人教太极拳是为养生之用,这算不上是武术,因为无用于自卫。很多人只教纯柔的架子,但如果你想把太极拳当作技击术,就必须刚柔相济,要懂得两者如何运用。不过就算你把太极拳当作技击术来练,懂得招式的应用,如果你不常常跟人练习对打,那它还是不能用以御敌。
二十七岁那年,我离开村子,开始在武术协会的训练班和县政府资助的班上教拳。我常常往各地去,每一处只逗留两周。还应全国各地武术高手的邀请去拜会他们,我从他们身上各学一点东西。我在外头的日子每天教拳,一个月教三星期。那些训练班是在早上上班前教两个小时,由政府资助在公园办的。我的薪水由政府支付,但学生也给我钱,虽然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他们把自己收入的百分之十给我作学费,中国人叫作「红包」,代表他们的谢意。他们很珍视太极拳却病延年、修心养性的好处。
我也拜会过很多在中国以外的武术门派。在新加坡,我造访过很多中国武术外家门派,这些造访多半是不伤和气的比试。外家硬功拳是全力出击的,一旦发动了攻击,势不能撤回或停止,这和太极拳不同。外家拳攻击时,只使用发动攻击的那部份肢体;太极拳一旦攻击,则劲起于足跟,周身合力,完整一气,这样产生的劲是有分别的。以外家拳打人一拳,可以造成瘀伤,用太极拳却可以把对手发出数丈之遥。因为劲是来自整个身体的,所以和外家拳完全不同。太极拳尚刚柔相济,柔过劲,刚落点,这样才能发出的巨大的劲。
几乎所有现代太极拳家我都认识,看过各家的差别。陈家爆发力强,老派的吴家威力也很强。但没有一家有像杨式的下盘功夫。我觉得杨式比其它家派更适合一般大众,因为它要求练者缓缓迈步,比其它各派都慢,所以令双脚很强壮。杨式的步幅不大不小,这适中的步幅正蕴藏着最大的力量。
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刘师傅的,他个子不高,有一次当众被别派挑战,他把对手摔出由五层围观者组成的圈外。另一个对手被发得又快又猛,他像炮弹一样,直穿过五层围观者,围观的人也朝各个方向跌飞出去。有时候杨式是强得令人难以置信的。
你或许会以为自己永远练不出这种功力,但你是做得到的。不管个子是高大还是矮小,每个人都能有所得。有一位好师父从旁指导是很重要的,他可以指出你的优点和缺点。太极拳要练得好有三点是少不得的:
必须有信心你会有所得;
必须有耐性去学习;
必须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即坚持每天练习,不可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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