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架紫藤,隔开了俗世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宗璞《紫藤萝瀑布》
还记得小学课本里这篇著名的散文《紫藤萝瀑布》吗?这篇文章写于40年前的1982年5月,彼时宗璞的弟弟身患重病,作者非常悲痛,徘徊于庭院之时看到一树盛开的紫藤萝花。她睹物释怀,感悟到生命的短暂与永恒。
盛放的紫藤花,图片/IC photo
实际上,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艺术史上,有诸多对于紫藤花的描绘。但不知为何,紫藤花一直不像玫瑰、荷花或者梅花、菊花等有着鲜明的烙印,它总是处于被忽视的边缘。但这不影响紫藤花每年春夏时节的盛放。初夏时节,正值紫藤花的花期,随着夏日到来,紫藤花也很快会落尽散去。
如同《紫藤萝瀑布》中所写,对于花朵的欣赏总是提醒着我们珍视短暂而永恒的生命:“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心上的焦虑和悲痛,那是关于生死谜、手足情的。我沉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在这篇长文中,作者细细考证了紫藤花在植物学、文学乃至绘画史上的趣闻轶事。阅读这些关于紫藤花的词文,也唤起我们对自然与生命的爱意。
说来可笑,虽然很早从文学作品中接触到了紫藤,但紫藤其物,我是直到读研究生了才真正认识。读研时的一个春日,与先生在校园里散步,远远望见一处花架紫云垂地,先生问,“紫藤花你吃过吗?”正沉浸在梦幻般带着淡淡香气的紫烟中的我,猛然回过神来,原来这片紫烟就是宗璞笔下的紫藤呀!忽想起古龙笔下那个百花盛开、宛若仙境的移花宫了,最令我歆羡的是宫中人餐花饮露、仙袂飘飘,神态风度大概跟《庄子·逍遥游》中的姑射神人差不多吧。移花宫说不定也栽有紫藤,藤花说不定也是他们的美馔呢,我这样想着。
自那次结识紫藤之后,心心念念的事又多出一桩。前些年搬家,寓所自带花园,总算有地方种些花木,于是在侧院栽上了紫藤。今年疫情期间,值藤花盛放,我和母亲一起摘了几串藤花下来,按先生老家一带的做法,做成了藤花饼,入锅蒸了会儿,清香四溢;细嚼藤花,只觉胸中洒落无俗物。闲暇时,望着绕窗的紫藤出神,心想这般美好的花儿大约何时为人所知呢,于是想着深入了解一下紫藤。一查文献下来,发现这种藤本植物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蕴,跟交到了眉目如画才情出众的好友似的,了解紫藤愈深,欢喜愈甚。
“虎豆”是“紫藤”的别名吗?
我们现在常常看到的紫藤(Wisteria sinensis)为豆科紫藤属多年生落叶藤本植物,原产我国;茎左旋,枝较粗壮,嫩枝被白色柔毛,花冠紫色,花期4月中旬至5月上旬。据《中国植物志》载,紫藤是紫藤属(Wisteria Nutt)大家族中的一员,紫藤属藤本共约10种。另一种较常见的是多花紫藤(Wisteria floribunda),原产日本,我国已引进栽种;茎右旋,枝较细柔,初时密被褐色短柔毛,花冠紫色至蓝紫色,花期4月下旬至5月中旬。还有一种常见的是宗璞《紫藤萝瀑布》一文中的藤萝(Wisteria villosa Rehder),又名紫藤萝,原产中国;茎左旋,生枝粗壮,密被灰色柔毛,花的颜色稍淡于紫藤,花期5月上旬。
19世纪时,紫藤(Wisteria sinensis)经广东传入欧洲;1830年,德国学者西博尔德又将多花紫藤(Wisteria floribunda)引进了欧洲(西莉亚·费希尔《东方草木之美:绽放在西方的73种亚洲植物》,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紫藤在欧洲安家之后,深受民众喜爱,也极受文人、艺术家青睐。1911年,波兰新艺术风格画家爱德华·奥肯(1872-1945)创作了油画《盛放的紫藤》,这幅风景小品画描绘了一只小鸟落在盛放的紫藤上,风格灵动隽永。法国印象派画家克劳德·莫奈(1840-1926)以画睡莲著称,他也画紫藤。2019年,荷兰海牙市立博物馆的研究人员发现,在莫奈晚年创作的一幅《紫藤花》的颜料层下,隐藏着一幅《睡莲》。莫奈大概想尝试一些新的创作技法,但毫无疑问的是,跟睡莲一样,紫藤也是他所钟爱的绘画对象。
爱德华·奥肯《盛放的紫藤》,1911年
画中有画的《紫藤花》,莫奈
唐陈藏器《本草拾遗》始详录紫藤(Wisteria sinensis):“紫藤,味甘,微温,有小毒。作煎如糖,下水良。花挼碎,拭酒醋白腐坏。子作角,其中仁熬令香,著酒中,令不败酒,败者用之亦正。四月生紫花可爱,人亦种之,江东呼为招豆藤,皮著树,从心重重有皮。……京都人亦种之,以饰庭池”,其文大致介绍了紫藤的形态特征、食用及药用价值。关于紫藤,宋代的《证类本草》《嘉祐本草》、明代的《普济方》《本草纲目》等本草医学文献基本沿用了《本草拾遗》中的表述。
紫藤,又名“朱藤”“藤花菜”等。清人谢堃《花木小志》详录“朱藤”条,“藤花二色,紫色者名朱藤”,又载“其初舒放之际摘取,调面拌糖,炸食,颇适口”。明人朱橚《救荒本草》“藤花菜”条亦记载了紫藤入馔的做法。紫藤还可称作“葛藤”“葛花”,先生是河南新郑人,他老家一带是将“紫藤”称作“葛藤”“葛花”的。但需注意的是,“葛藤”一般指的是豆科葛属多年生落叶草质藤本植物,“葛花”是这种植物结的花蕾。在某些地区,蝶形花科豆薯属植物沙葛藤的花也称为“葛花”。
《中国博物别名大辞典》在“紫藤”条下还收录了“虎豆”“虎櫐”“欇”“猎涉”“㯿欇”等名称。这些名字看起来跟紫藤毫不相干,如何成了紫藤的别名?我们先找来晋人郭璞的《尔雅注》,《尔雅·释木》载“欇,虎櫐”,郭璞注:“今虎豆,缠蔓林树而生,荚有毛刺。今江东呼为㯿欇。音涉。”
我们再来读清人郝懿行《尔雅义疏》中的这段文字:“虎櫐即今紫藤,其华紫色,作穗垂垂,人家以饰庭院。谓之虎櫐者,其荚中子色斑然,如貍首文也。……云‘江东呼㯿欇’者,谢灵运《山居赋》云:‘猎涉蘡薁’,自注云‘猎涉字出《尔雅》’。是猎涉即㯿欇,皆音同假借字也。”郭璞指出“欇”、又名“虎櫐”的这种植物,在他那个时代被称作“虎豆”,当时在江东,也就是京都建康一带,又称之为“㯿欇”。他还略述了这种植物的形态特征,“缠蔓林树而生,荚有毛刺”。具这些形态特征的植物有很多,我们还是遽难判断《尔雅》所载的“欇”是哪一种植物。郝懿行的结论是:“欇”,也就是“虎櫐”,即“紫藤”。此结论缺少论证,难以信服。
《东方草木之美》,作者:西莉亚·费希尔,译者:王瑜玲,版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6月
答案可从清人刘宝楠《释谷》中寻得。《释谷》:“欇,虎櫐,虎豆也;小者谓之貍豆。《尔雅》‘欇,虎櫐’,郭注‘今虎豆缠蔓林树而生,荚有毛刺,今江东人呼为㯿欇’,邵氏《正义》‘郭注《山海经》以櫐为虎豆,貍豆之属。‘貍豆’,一名‘黎豆’;虎豆,则虎櫐也。’《农政全书》‘黎豆,古名貍豆,又名虎豆。其子有点,如虎点之斑,故名。’《尔雅》所谓‘欇,虎櫐’,三月下种,蔓生,江南多炒食之。’案:邵氏以貍豆、虎豆为二,与《农政全书》异。崔豹《古今注》云‘貍豆,一名貍沙,一名猎沙。叶似葛而实大如李核,可啗食也。虎豆,一名虎沙,似貍豆而大,实如小儿拳,亦可食。’据此,则貍豆、虎豆本是一豆,特以大者名虎豆,小者名貍豆也。李时珍云‘貍豆,野生,山人亦有种之者。三月下种,蔓生,其叶如豇豆叶,但文理偏斜。六七月开华成簇,紫色,状如扁豆华,一枝结荚十余,长三四寸,大如拇指,有白茸毛,老则黑而露筋,宛如干熊指爪之状,其子大如刀豆子,淡紫色,有斑点如貍文。’……郝氏懿行《尔雅义疏》‘虎櫐,即今紫藤。其华紫色,作穗垂垂,人家以饰庭院,谓之虎櫐者,其荚中紫色斑然,如貍首文也’,亦以‘山櫐’当‘虎櫐’,与景纯注全不合。”
原来被称为“欇”“虎櫐”“虎豆”“猎涉”“㯿欇”“貍豆”“黎豆”的植物实际是一种豆科草本植物,本草文献中,唐代的《本草拾遗》始著录这种植物,“生江南,蔓如葛,子如皂荚子,作狸首文,故名黎豆。……人炒食之,一名虎涉,别无功”。
《中药大辞典》列“黎豆”条:“黎豆(《本草拾遗》),又名欇、虎櫐(《尔雅》)、虎豆、㯿欇(《尔雅》郭璞注)、狸豆(《古今注》)、巴山虎豆、鼠豆(《植物名实图考》)。一年生缠绕草本,全株被白色疏柔毛;花冠深紫色;荚果木质,条形,深棕色。”黎豆是一种豆科属蔓生草本植物,花也是紫色,形状似扁豆花,一枝结荚十余条,荚有毛刺,荚中子有斑纹。
由上可知,“虎豆”“虎櫐”“欇”“猎涉”“㯿欇”等指的是黎豆,跟豆科紫藤属植物紫藤无涉。而现今一些校注或工具书中,直接引用郝懿行的观点,误将这些当作紫藤的别名,这是需要注意的。比如,《植物名实图考校注》一书中,校注者在“黎豆”条下将“欇”注释为“紫藤”,不加辨析地径直引用了郝懿行的观点。《中国博物别名大辞典》“紫藤”条,“别名”一栏引用郝懿行《义疏》,误录了虎豆、虎櫐、欇、猎涉、㯿欇等5个名称。
隋唐以来“紫藤”一名在诗文中频频出现,据此可确定,该名称已是豆科紫藤属植物紫藤的专称了。而隋唐以前的文献中,只两处出现“紫藤”一名,一是《南方草木状》载“紫藤,叶细长,茎如竹根,极坚实,重重有皮,花白,子黑,置酒中,历二三十年,亦不腐败。其茎截置烟炱中,经时成紫香,可以降神”,据学者考证,《草木状》所载紫藤是一种香料植物,后名为“降真香”,是豆科黄檀属一种或多种藤本植物(李约瑟《中国之科学与文明》第十四册《炼丹术和化学》第260页注2,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王祥红、王立志《降香与降真香本草考证》,《亚太传统医药》第15卷第1期,2019年);一是《玉台新咏》卷十所载南朝时期《有所思》中的一句诗“紫藤拂花树,黄鸟间青枝”,因隋唐以前文献例证较少,我们无法断定此处紫藤即本文所谈的豆科紫藤属紫藤。
上文已提及最早载录“紫藤”的本草文献是唐人陈藏器的《本草拾遗》,但这并不意味着唐以前这种植物无人知晓。《诗·国风·葛藟》为大家所熟知,起句“绵绵葛藟,在河之浒”中的“葛藟”即“葛藤”。《尔雅·释木》:“诸虑,山櫐。”晋郭璞注:“今江东呼櫐为藤,似葛而麤大。”清郝懿行《义疏》:“《说文》‘藟,艹也’,引《诗》‘莫莫葛藟’。……《广雅》云:‘藟,藤也。’《玉篇》云:‘今总呼草蔓延如藟者为藤。’是藤、藟皆兼草木二种。”可见“藤”这个汉字出现较晚,魏晋南北朝以前的文献里表示“藤”这种植物的基本皆用“藟”字。南北朝以来,文人作品中“藤”的用例慢慢多起来了。因此,先秦时代紫藤可能已被先人认识了,只不过那时候一些藤蔓植物包括紫藤在内大都被称作“藟”。
一架紫藤将俗世隔开了
郑逸梅《花果小品·紫藤》:“紫藤一架,春暮著花。生卧其间,可以忘世。”郑逸梅先生寥寥数语绘出紫藤风致,“生卧其间,可以忘世”,一语道出紫藤尤受文人喜爱的原因。翻阅文献,尤其是明清以降的诗文,可发现紫藤寄寓着一种超拔脱俗的精神。文人们或闲卧于紫藤架下,或于紫藤架下读书作诗,怡情养性,与世相忘。
林风眠《紫藤》,20世纪60年代初期
明人陈继儒《题孙世声紫藤》:“㕍洲孙先生曾手栽紫藤,仅如寸草,为邻儿摘去,几无萌芽。郎君侍洲公乃复引之而上,今将六十馀年,遂能荫及半亩。乃孙世声构一室于藤下,大可围四掌,其根如瘿鉢,其枝如悬槌,其花如绛雪红霞……余每造藤下,弥日忘返,徙倚凉阴香欲寒而余不去,直以主人真堪晏坐,是藤又借主人为胜也。”眉公自言“每造藤下,弥日忘返”,情性之清逸跃然纸上。
那一架藤萝是清人孔尚任“朝朝吟啸”的良伴。紫云翠幄中,他终于可以稍稍从俗务中抽身出来,安心修改他的《桃花扇》。康熙二十五年,孔尚任随工部侍郎到淮阳,疏浚黄河入海口。二十九年,湖海生涯结束,返京,复任国子监博士。返回京师第五年,亦即康熙三十三年,孔尚任在一首诗里写道:“朝朝吟啸此堂阶,一架藤萝惬旅怀。”“此堂”指的是“岸堂”,孔氏在京时所居寓所。康熙三十六年,迁任户部主事,宝泉局监铸。这一年,作诗云:“衙散朝回亦不忙,敲门诗客趁晴光。海波巷里红尘少,一架藤萝是岸堂。”自注:“予出使海口,著《湖海集》,每有漂泊之感。还京后,又寓海波巷,心窃厌之,阮亭先生为题‘岸堂’。”
张崇琛《“岸堂”发微》一文提到,近四年的湖海生涯,孔尚任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每有漂泊之感”,故以“岸”名其居室,绝云水之缘;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孔尚任看尽了官场腐败和民生凋敝,自身非但不能有所作为,还时有被“排挤倾陷”的危险,对仕宦生活便渐由憧憬转为厌倦甚而惧怕了。返京后,孔尚任“杜门抱膝,邈若空山,弹琴吟风而外无他好”,“于人世进退之故,泛泛若海鸥之无心”。他将居室命名为“岸堂”,以示“宦海无边,回头是岸”,友人王士祯为他题写了“岸堂”匾额。他在一架藤萝的陪伴下,醉心于戏剧、诗文创作,著作等身。岸堂院子里的那架藤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出世精神的象征。
清人李慈铭也爱那一架紫藤花开。光绪七年,也就是他补户部江南司资郎的第二年,四月初七日那天,“竟日坐紫藤花下,阅《古微堂诗集》”。有着一架紫藤的院子是他租赁的,院子里花木葱茏则是他苦心经营的成果。他在题为《立夏前一日紫藤花盛开,轻阴微雨坐花下作》诗里颂紫藤:“十年赁此舍,隙地皆种花。辛勤几心力,偿以三春华。花树幸长成,白发弥自嗟。西轩一朱藤,拂拭尤倍加。垂阴几盈亩,夭矫争龙蛇。缚架出檐外,葳蕤天半霞。纍纍万紫琼,因风被璎珈。吹香及初夏,擢鲜殿春葩。轻阴照横几,碎英点烹茶。扶持紫云立,不随柳枝斜。清绝日宴坐,林幄如山家。何当围朱阑,映以碧窗纱。”
光绪十三年四月初八日,“坐藤花下啜茗,是日得诗三首”,其一为《自城南寺归坐紫藤花下作》:“暂得入外赏,暝色催遥岑。归路喜不远,有宅枕街阴。入门灯未上,三径若已深。虽云赁庑居,辛苦成山林。紫藤覆西屋,垂花若朱綅。偶然设横几,坐待归巢禽。花香在近远,好风能嗣音。簾端新月上,所惜无瑶琴。”李慈铭学识渊博,自视甚高,无奈仕途潦倒,沉浮冷衙。为官之外,他寄情于诗文,以消胸中块垒。从他留下来的文字里,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表述,“竟日坐紫藤花下”“竟昼坐藤花下”“坐紫藤花下作”,那一架藤花将俗世隔开了,他在紫藤花下,“是非两忘羊,万古同尘埃”(元人叶天趣《感寓》),著文赋诗,澡雪精神。
文人也喜绘紫藤。从题画诗可知,紫藤往往承载着一种高蹈隐逸的生活态度。元人王蒙所绘《茅屋讽经图轴》,经明代潘允端、都穆、张丑、清代钱载等人鉴藏,惜今已不存。题于画上的题画诗著录于清人葛金烺、葛嗣彤所撰《爱日吟庐书画丛录》和钱载《箨石斋诗集》中,题款曰:“客来客去吾何较,山静山深事亦无。一卷《黄庭》看未了,紫藤花落鸟相呼。至正八年秋七月二日,叔明为表甥崔彦晖画并题。”
王蒙(1308-1385年),字叔明,号黄鹤山樵,与黄公望、吴镇、倪瓒并称“元四家”。擅书法,能诗善文,尤工山水画。元末明初,社会动荡,王蒙弃官隐居于临平(今浙江余杭临平)黄鹤山,参禅学道,远离尘嚣。由他的题画诗可知,他这幅画描绘了茅屋内外的情景:茅屋内,文士手持一卷《黄庭经》在细细品读;茅屋外,山静似太古,藤花满檐,花落无声,唯啾啾鸟鸣。山居幽闲,无俗事侵扰,偶有访客,来去不必计较。画面清寂,而题在画上的这首诗则是延宕在画面之外的袅袅余音,向我们诉说着一种避世静修的生活。“紫藤花落鸟相呼”,以动衬静,淡淡几笔勾勒出世外桃源般安宁的生活。王蒙笔下的紫藤,深藏着那个时代文人的高情逸思。
“香钵分甘露,田衣挂紫藤”
紫藤在内的一些藤本植物,或附乔木而生,或缘花棚而茂,或屈曲蜿蜒于深山幽谷,或纷披摇曳于小院闲窗,不管其生长于何处,似乎都具有一种清逸出尘的气质。倘若往莽莽苍苍历史的云海中投上一瞥,我们发现,大约从魏晋时代起,藤被认为是通往净土仙界所使用的一种工具。关于这点,矢嶋美都子《关于庾信“游仙诗”中所表现的“藤”》一文已论及,下文试述其详。
魏曹植《七启》:“玄微子隐居大荒之庭,飞遁离俗,澄神定灵,轻禄傲贵,与物无营,耽虚好静,羡此永生。……于是镜机子攀葛藟而登,距岩而立,顺风而称曰:‘予闻君子不遁世而遗名,智士不背世而灭勋……’”曹植在这篇辞赋中虚构了玄微子和镜机子两位人物,玄微子超凡脱俗,与世无争,隐居大荒之庭,修真养性,“玄微”二字含“深隐”之义,代表道家的出世思想;镜机子则是洞鉴造化、明断机运的儒士,崇尚经世济民的入世观念。镜机子想劝说玄微子立勋留名于世,于是去访问隐居在大荒之庭的玄微子,而隐士所居的地方是需要通过“攀葛藟”才能抵达的。
东晋孙绰《游天台山赋》“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 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 灵仙之所窟宅。……跨穹隆之悬磴,临万丈之绝冥。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揽樛木之长萝,攀葛藟之飞茎。虽一冒于垂堂,乃永存乎长生……”,可见净土仙界不是那么容易进入的,得把揽樛木之萝,攀援葛藟之茎。孙绰创作此赋之前并未亲历天台山,他在序言中提到,“然图像之兴,岂虚也哉”,由此推测,此赋很可能是他在欣赏天台山画作的基础上写就的。又因久居会稽,耽于山川之美,孙绰常常涉水登山,积累了不少游览经验,故此赋虽虚拟游山,然情真意切。他本人崇尚老庄玄学,兼具佛教思想,在赋中铺陈了登山觅仙的经过,借山水而谈佛道,表达了避世去俗的愿望。那要如何才能抵达作为玄圣游化之所和仙人居处之地的天台山呢?耐人寻味的是,作者在文中也表示,通过攀援“葛藟之飞茎”抵达。
前文已述及,“藟”即“藤”,“藤”这个汉字出现较晚,魏晋南北朝以前的文献里表示“藤”这种植物的基本都用“藟”字。南北朝以来,文人作品中开始出现“藤”的用例,如:梁朝何逊《渡连圻诗二首》其一:“此山多灵异,峻岨实非恒。……百年积死树,千尺挂寒藤。”范云《登三山诗》:“仄径崩且危,丛岩耸复垂。石藤多卷节,水树绕蟠枝。”与庾信同时代的王褒作《过藏矜道馆》,其诗云:“松古无年月,鹄去复来归。石壁藤为路,山窗云作扉。”不难发现,这些作品中的野藤似乎已成了审美意象,烘托出一种幽寂清旷的氛围。后梁萧詧《游七山寺赋》云:“既攀藤而挽葛,亦资伴而相提。”到了后梁宣帝萧詧这里,藤依然被看作是通往仙境的工具。
大约隋唐之后,随着园林住宅的发展,人们开始在庭院中广泛种植藤本植物。藤从世外山林来到人间院落,出尘之姿依然,另逗人遐思的是其花色之美。因此,从唐代开始,涌现出大量吟咏紫藤的诗文。比如,李白《紫藤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此诗绘紫藤优美之姿,用语省静,蕴藉有味。白居易《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慈恩春色今朝尽,尽日徘徊倚寺门。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全诗以景抒情,情寓景中,心头叹息仿佛落在诗里的一滴墨,于字里行间渐渐晕染开来,虽惜春不尽,然终究留春不得。李德裕《忆新藤》:“遥闻碧潭上,春晚紫藤开。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晚唐名相李德裕为政深陷“牛党之争”,日常竟也有小儿女般温柔的情怀,将紫藤比作“晨霞”“彩凤”,可见其也是极爱紫藤的。
宋人沈括《补笔谈》谈到紫藤:“天下皆有,叶如槐,其花穗悬,紫色,如葛花,可作菜食,火不熟,亦有小毒。京师人家园圃中,作大架种之,谓之‘紫藤花’者,是也。实如皂荚。”不过宋代关于紫藤的诗文不太多,“绿树村边停醉帽,紫藤架底倚胡床。不因萧散遗尘事,那觉人间白日长”,像这样将紫藤入诗的佳构在宋代真如吉光片羽了。宋人吴可《藏海诗话》:“白乐天诗云:‘紫藤花下怯(渐)黄昏’,荆公作《苑中》绝句,其卒章云:‘海棠花下怯黄昏’,乃是用乐天语,而易‘紫藤’为‘海棠’,便觉风韵超然”,宋人对紫藤的态度于此可窥一斑。
到了明代,藤似乎又成了通往世外的工具。从历史上看,与大唐帝国的外向扩张相反,朱明王朝则内向收敛,经济上退缩保守,而政治上变本加厉地实行中央集权。清朝虽不乏改革,但从总体来看,因袭明朝。在明清文人的笔下,藤又接续了六朝以来的高标神韵,不知是否与国家本身的内敛气质有关联?
明人叶盛《水东日记》卷八载:“衣和庵主,苏州昆山人也。隐居雪窦之栖云,畜二虎,恒跨之以游。后徙二灵终焉。初,雪窦妙高峰左千丈山巖巅有藤一枝,蜿蜒其上,下临不测,乃蟠结成龛,为藏修之所,故号栖云。”这里记载了一位善驯虎的僧人,他将山巅藤枝蟠结成龛,并命之为“栖云”,作为藏修之所。僧人隐士所居的地方,往往都栽有紫藤。如:明人刘士亨《贺法相寺海纳庵上人》诗云:“衲挂紫藤惊鼠窜,钵分沧海毒龙降。怀香欲叩毗尼藏,寸筵临钟不易撞。”诗僧圆复《赠无生祝发》曰:“香钵分甘露,田衣挂紫藤。从今翠微里,添个白云僧。”清人陈志襄《访隐者不值》:“采药不知何处去,疏篱开遍紫藤花。”
“紫藤里有风”
魏晋以来的文论家很看重外物对人内心情感的感发。陆机《文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钟嵘《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都从情感发生论的角度阐明了作者进行文学创作往往跟“外感于物”有关。窈窕摇曳于深深庭院中的一帘帘紫藤,自然勾连着世间许多情。
许浑《紫藤》:“绿蔓秾阴紫袖低,客来留坐小堂西。醉中掩瑟无人会,家近江南罨画溪。”许浑是晚唐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他这首《紫藤》读来颇令人动容,叫人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句话来,一样心事浩茫,一样清思如雪。清人黄叔灿评:“对花忆家,思致渺然。”近人俞陛云论:“此作句秀而音婉,其命意所在,可就第三句观之。当藤花盛放,紫云翠幄中,留宾欢醉,而忽悠然掩瑟,感会意之无人。盖忆罨画溪边往事,风景依稀,未得逢人而语,故罢弹惆怅耳。”
诗人借盛放的紫藤发思乡之情,那种忆往昔岁月无限神伤而寂寂无人能会的心情,那种孤独悲凉的况味,似乎也只能闲闲地说与一串串垂挂着的藤花听了。试想一下吧,倘若你孤身一人漂泊在外,春日里忽遇蓬蓬紫藤,照人眼眸,你内心深处那根思乡的弦刹那间被拨动了,你想起老家门口的那株了,想起更多“灯火闲坐,家人可亲”的往日温柔时光,万般感慨,顿时齐上心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些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今古攸同。
“平堤一色绿初铺,四月江乡画不如。遥忆风前小儿女,紫藤花下读家书”,这是乾隆年间担任翰林编修的洪亮吉寄给他家人的诗。寒食日早得家书,在紫藤花开的四月里,他给我们留下了如此明净莹洁的诗句,拳拳爱子之心透纸而出。全祖望重情守义,他在《陆茶坞墓志铭》一文中,回顾了与好友陆锡畴的交往:“予之交茶坞也,以祁门马嶰谷,一见即倾倒。尝曰:‘谢山无终老山林理’,不知其言之不验也。予游岭外,一病几死,病中梦过水木明瑟园,与君坐紫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