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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性格跟费玉清差不多,喜欢传统的正装。我不喜欢一会换这套,一会换那套。”说话的人是一个中年上海爷叔,名字叫做陆唯。
他总是随身携带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头装着hellokitty玻璃水瓶和保温杯,一天八杯水,雷打不动。
“我跟费玉清很像的,他一天八杯水,我也最起码一天八杯水。”屡屡提到费玉清,想必你也猜到七八分了。陆唯是个民间舞台上的歌手,生于1962年,从小酷爱音乐,他说,在流行歌曲尚未引入之时,眼保健操音乐也能听得如痴如醉……
和费玉清不同的地方,一是陆唯有家人和女儿,只要有空,他就会为爱人女儿买菜烧饭;二是陆唯没红起来,多年来,他演出的行头都是在家附近的小裁缝铺定做的,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成为“费玉清”的机遇——“如果我去了(外地),我今天,可能就不是这个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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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玉清62岁,但伊看不出哦
今年元宵节社区演出,冬季演出,他常穿这套90年代流行的大尺码黄色西服,里面实际上塞了羊毛衫和羊毛衬衫。
前几天中午,我和陆唯又见了一面。
约定在他家附近吃个便饭,一条小马路里的一家小饭店。他反复提议让我点菜,我翻了半天只点了一个酒酿圆子和万年青。他便接过菜单自己端详了起来。反复斟酌,一边思索我可能的需求,慢慢分别用两个手指夹住要点的菜的那一页。
做完决定之后。他整个手夹住菜谱,走到一边唤服务员过来。点了心太软(红枣糯米),关照说:“这个热一热。”(这道是冷菜)。西芹百合,炒虾仁……不要放青椒。”
陆唯优先替我用筷子我刺破一套碗碟外的塑料套,每次上菜,也都很殷勤地调整菜碟位置。
他特地关照,"你写的时候一定要突出我平淡的一生,就享受音乐,主题是淡泊名利就可以了。”
第一次见到陆唯,是上个月。当时他正端坐在裁缝铺角落的椅子上,两手垂放在双腿上,说起自己平时做衣服的偏好。他的头发被帽子压扁而自然分成三七开,褐色的夹克衫里套着红色条纹毛衣,厚厚的灯芯绒裤子底下是一双褐色的运动鞋。
去年12月17日的推送(从高级服饰、日本洋装到cosplay,竟都出自这个小马路上的小裁缝 | 市民历史)主人公小裁缝阿三曾介绍说,他正在做的缎背真丝是专为从事演艺行业的一位哥们定做的,他在阿三这里做衣服已经有好几年,当时我就有了会会他的想法,恰好他要来找阿三定做一套新西装,我才见到了他本人。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来客是一名演艺工作者,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很难把他的形象与职业相结合。黑色绒线帽子和蓝色细格纹口罩把他的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几乎不能辨认面目,棕色的毛领厚大衣把整个人裹得略显臃肿。
“弄了点菜饭吃吃,后头吃不脱了……”他轻声慢语地随口交待,俨然是与亲朋唠家常的口气,一边从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里掏出泡沫盒、hellokitty玻璃水瓶和保温杯,把它们依次摆在桌上。随后一一脱去帽子、口罩和厚大衣。说话间,他频频喝水瓶中的水,或把保温杯中的水注入水瓶。
“我唱歌唱了三首,要下来喝点水再唱,滋润。我吃清淡,费玉清也吃清淡的。费玉清62岁,比我大七岁唻,但伊看不出哦,嗓子还这么好。”绵软的男声继续在狭小的裁缝铺里回响,自然的抑扬顿挫形成独特的韵律感。
他此行的意图是定做一款尺寸略大的西装,里面可以塞下羊毛衫和羊毛衬衫,以便冬季演出时穿着。
“最近穿一套黄的衣服比较多,因为这个衣服比较大。(黄的)没带来,我现在想做一套一样大的。颜色你看,有一点个性,我主持嘛,稍微一点花俏的镶边,不要单色的,颜色呢,比较亮一点,但是蛮矛盾的,黄的我有了,红的我有两件了,紫色上次在苏州买了一件,还做啥,再黄的?你觉得哪一个呢,我也搞不懂。”他说。
“宝蓝的喜欢吗?”阿三问。
“宝蓝的,你给我看一下,我也不懂。”他的目光朝向阿三手中的色卡。
“你穿这个,必须要跳一点,目的是什么,显年轻。”
“就是这意思。”他忙不迭表示赞同。
“我感觉这个颜色还是可以的。你现在穿这么多,最起码要放两寸出来。”
“哎,对对对。侬讲的对。像我不能感冒,有的场地挂衣服的地方,空调很差的,很容易感冒。所以我一定要穿得多,再讲我们年纪大唻。”他自嘲道,略微升高的尾音后面紧跟着几声略微高亮的笑声。
“我老婆恨死我了,因为地方不大呀,她说:‘你的衣服占了多少啊?’我有的时候说要理解,我是演出的,没办法,我衣服、皮鞋都没地方放。”他说,语气虽说无奈,却也可以见出些许乐得安于现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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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演出开始还有一刻钟
在社区文化中心化妆室,陆唯和其他演员一起等候演出。
2月13日,在社区文化中心的化妆室,一身厚厚冬装的陆唯在小间里刚刚打开自己带来的拉杆行李袋,换上花衬衫、黄色西裤和白色皮鞋,外面披一件羽绒马甲。紧随其后到达的主办方带队老师开始与各位演出人员做开演前的准备工作,这时离演出开场还有一个半小时。
他披上自己的黑色羽绒大衣,手里拿着节目单和装U盘的小银匣子,出门走进控制室拷曲目。他身兼主持和演唱。
拷完后,穿过正在化妆室里热络闲聊的演员们,陆唯默不作声坐进小间,用笔在节目单上比划比划,或用一下手机,时不时喝几口自己带来的菊花茶,再把水瓶放在桌子右上角。
小间外的众人指向披着棕色羽绒服、穿大红色长裙的女演员,对一个演员的孙子道:“叫马奶奶。”
小男孩不做声,众人又笑说:“叫马姐姐。”
“叫马奶奶太老了。”一位男演员说。
姓马的女演员乐呵呵地告诉众人:“阿拉孙子叫我姐姐,叫我马姐姐。”
这时,陆唯不知道何时从小间探出脑袋、拍拍女演员的肩膀,轻声唤了几声“马姐姐”,引得众人哄笑一团。
陆唯仍然神情专注,问她说:“这个不唱?”
“这个不唱,唱《阳光路上》。”她答道。
“侬不晓得,我主持跟你们不一样的。我脑子全部要进入状态。你们做啥,我全部要晓得。”好像是为了释放方才紧锣密鼓做准备时积蓄的压力,陆唯和周围人倒起了苦水,也松了一口气。他满面堆笑地和其他演员又闲聊几句,之后,又沉默下来,兀自来回踱步。离演出开始还有一刻钟。
台上正在表演相声的时候,化妆室里的演员们凑在节目单前。“陆伟,写错脱了,应该是唯一的唯。”一位男演员说。
“你就叫陆伟算了。”他继续说。
“陆唯不伟大。”陆唯笑说,接着说起自己名字的来历。
原来,陆唯原名陆树宝。初学时,他在上海乐团的刘明义老师家练歌,刘明义说:“这个名字老难听的。”他建议他起一个艺名。“姓陆的,歌手里很少的,你干脆是唯一的吧。”陆唯由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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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成名了……”
陆唯26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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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左右,陆唯在某公司的年会上表演。
80年代初,他看到报纸夹缝刊登上海乐团招收学生的告示,欣然报名,每周去学习一次,从此跨入艺术的门槛。
当时个子瘦小的陆唯坐在第一排,在不乏喧闹的合唱团,他始终专心听讲和跟唱,刘明义见他认真,每次都让他领唱,觉得他悟性很高。他就在家中给他开小灶。在五十多人中,陆唯是被选中的两人之一。
“启蒙开始了。那个时候年轻啊,一个星期把三首歌学会。三个月就从他这边,学到了很多,处理方法怎么样,怎么声情并茂,歌词的内涵怎么样。”他说。
初出茅庐,陆唯在沪西工人文化宫的歌唱比赛中一举获得三等奖,“我就得了一个电热杯,格辰光已经老好了。”
“格辰光头发多哎,奔头(一种八十年代的流行发型),夹克衫,气质老灵的。”当时许多演艺公司看中他的形象和资质,纷纷邀请他去外地发展。
他坦言,当时年少气盛,自己也不是没有过成名的欲望。只是自觉胆子小,为人单纯,不愿意单枪匹马去外地摸爬滚打。“我呢,从小就这样,比较传统。我妈是宁波人,我小名叫阿四,她说‘阿四侬莫去哦,吓死哦,外头多少那个啦。’”
比赛积累了舞台经验,他被上海轻音乐团的杨玉蓉老师看中。“交关老师是这样子的,伊一看侬已经有八十分,马上出来快了,伊就再拉你一把。”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在考取当时必须的演出证后,不愿走出上海的陆唯,开始了大上海滩巡回演出。
“一个夜里演出三场,日里睏觉。骑一部脚踏车,串场子呀。申客饭店,在十六铺,现在拆脱了,第一场,第二场,赶大上海电影院,第三场,共舞台,一个半钟头一场。我脚踏车被偷脱好几部唻,摆了下头嘛,一歇没了要死,个么叫差头。阿拉有的口径,叫救场如救火。格辰光一场只有6块,我最早三块四块也唱过,还要交两毛钱税。”他说。
90年代起,他在东亚饭店驻唱,唱完后去对面七重天宾馆,再到88总会。“90年代这种比较盛行,人家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在上面唱,给他们助兴。客人点到什么歌,我们就唱什么。唱林依轮的《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忘情水》啊。”
“有个单子,我就照着说,几号桌,点什么歌,祝你们怎么样,说实在的我主持就是从这开始的。磨炼自己,到后面语言方方面面跟主持人一样了。”
自学主持是从四十多岁开始的,为此,他勤查资料和收看电视,并时时琢磨。“晚上一觉起来,悟性来了,一句台词,油然而生。老婆说:‘这么要紧啊,明天不能写啊’。她不懂的呀,我不马上写下来,灵感要逃掉了。”
“他们说‘你看你不深造都主持得这么好,再深造一下,你肯定是一个很活跃的、全方位的艺人。陆唯你如果到广东,早已成名了。’如果我去了,我今天,可能就不是这个命运了。”陆唯说。
那天吃饭的时候,陆唯还提到,说怕自己成名,人红是非多,他早就看透了——“如果我成名了,今天我跟你两个人在这里吃饭,马上新闻报道,‘陆唯和一名后生如何如何……’。而且观众都要蜂拥追赶你,自己一下台就从后门逃走的,自己家人的信息全部保密……”
这段仿佛是海市蜃楼般想象的部分,陆唯说他确实曾经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