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星
《龚一琴学文集》,龚一著,重庆出版社2020年7月即出
历史学家曾将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社会转型,比喻为穿越“历史的三峡”;未来的学者回顾二十世纪古琴史,定会发现,这个极为特殊的阶段,谓之古琴艺术的“历史三峡”亦不为过。在这门古老艺术迈向现代社会的进程中,古琴充分展示了自己的丰富内涵与独特魅力,也暴露出种种不适甚至不足。它主动或被动地走出文人书斋,对西方音乐与文化或应其挑战,或受其影响,无论是传承、教学,还是传播方式,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由此引发了更为丰富、深广的话题。
与如今以百万计的弹琴者不同,整个二十世纪的琴人,加起来应该不足一千之数,其中关乎琴坛走向者,亦不过数十子。根据他们的成绩、影响、特点,很容易将他们分为三代:第一代以杨时百、周梦坡、王燕卿、王露、郑觐文为代表,主要活跃于1910年至1930年间。他们成年之前,接受的都是较为传统的教育,因此在文化取向上仍以传统为依归,但他们对西方音乐的认知、学习、接纳乃至对抗,均已初露端倪。第二代以查阜西、管平湖、吴景略、张子谦、卫仲乐为代表,主要活跃于1930年至1966年间。现代知识分子在这一代人中已经占了很大的比例,相当一部分人懂外语,走出过国门,适应舞台演出的职业演奏家开始出现。他们用现代意识整理国故,折衷中西,为古琴续命成为他们的主要追求。在他们的持续努力下,古琴教学进入音乐学院体系,直接奠定了第三代琴人的成长基础。
第三代琴人主要出生于抗战时期,完成教育于1956年至1966年间,活跃于改革开放以后。由于高度专业化、职业化,他们的艺术生涯起步较早,大多数人都有超过四十年的活跃期,影响深远。如果要在这一代中,选择几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龚一无疑是其中之一。他具有这一代琴人的几个鲜明特点:第一,在对古琴艺术本质的认知上,强调其音乐性;第二,对舞台演奏的掌控程度,超过了前代绝大多数琴人,体现出高度的职业化;第三,在古琴教学上,认可和吸收西方音乐的长处,力图建立完备的教学标准;第四,古琴音乐素养比较全面,演奏、教学之外,打谱、移植和创作亦足以自立,对古琴的文化属性、社会功能也有自成一体的观念——这本《龚一琴学文集》,正是这些观念的充分阐述;而这些观念的形成,又是与他所处的世代、经历的时代、接受的教育分不开的。
但古琴一直存在着另一种强有力的生命系统,首先就是本质属性的判断。问题在于,什么是古琴与生俱来的属性,什么最能展示古琴的魅力,音乐还是文化?二者是否必然对立,绝无调和的余地?换言之,对音乐性的追求,是否必然远离文化;而对文化的强调,是否必然以排斥音乐性为前提?或者,音乐本身,也是文化的追求之一?其次是古琴艺术在现代社会的定位以及与西方音乐的关系问题:古琴的乐理、教学、欣赏标准、演出方式、风格追求,是否有必要以西方音乐为参照,有所吸收与改造?在继承与创新之间,孰为重要,孰当优先?……这些问题,即使在世代相同、出身接近的几位代表性琴人之中,答案也是各有侧重的,不必说琴界百万之众,更是言人人殊了。
龚一有着他的坚守。放眼文学,古代就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不同态度;放眼绘画,如今也有“笔墨当随时代”与“笔墨当随古代”的争论。在古琴一途,龚一显然是在推动用古琴奏出时代的声音,并为之作了许多的阐述。理论上,我们当然不难理解其合理性。比如,明代中期的文人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时,国家气象已非秦汉盛唐可比,又安能作出秦汉盛唐的诗文呢?而他们苦苦追踵的唐人,所倡导的恰恰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但龚一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不仅有这样的理论阐述,也有大量的实践。所以,他的这本文集,与他教学方式的改进及由此而取得的丰硕成果,与新曲的移植、打谱和创作等等一起,成为互文,相辅相成。强调基本功,强调音乐性,强调时代性,强大的实力与实绩是他的后盾。能言而能行,也就具备了更大的说服力与示范意义。
说起龚一的实践与成绩,人们往往会想起他的移植和打谱作品,更会无法忽略他参与创作的《梅园吟》《山水情》《春风》《楼兰散》等等流传甚广的新曲,他也因此被视为当代“创新”的重要人物。就其艺术主张而言,确属实至名归,但我们也不要因此忘记他对艺术传统的全面继承。他的二十多张独奏专辑中,绝大部分是传统曲目,他的《古琴演奏法》里,几乎尽备上一代最重要琴人的代表性曲目,这正是他咀英嚼华、传承反哺的努力。对这些作品,固然不止步于临摹与复制,而是另有打磨、提炼之功;对通行千年的古琴指法,他更有一番寻找规律、作出总结的探索过程,可谓发不传之秘。他在很大程度上的集传统之大成,正是创新的出发点,与根基肤浅、标新立异的哗众取宠者又岂可同日而语?
进入新世纪,古琴被贴上了一个新的标签“非遗”,渐渐从“知音者稀”进入大众视野。社会参与度急剧拓展,利益关系错综复杂,艺术学术认知千差万别,历史遗留问题卷土重来,使古琴艺术的整体局面处在近乎“失控”的状态,包括龚一在内的许多琴人,皆以“乱象”视之。但平心而论,乱,不妨是一种生命力释放的蓬勃,是权威者缺席的狂欢,也是进入有序之前的繁荣。龚一与他那代最为杰出的琴人一起,自然是这个时代最明亮的灯塔,同时我们也仍然相信,混沌之中,从来都不乏纯粹而真诚的探索者,坚守底线,不随波逐流,彼此砥砺,执着前行。杰出的作品终究会传之久远,有价值的思想终究会被认可,美好的人与事会成为典范,健康而有序的世界必定在前方。古琴,终究会穿越“历史的三峡”,走到现代社会。
自受命以来,迁延四年不能成文,但想起从中学听磁带开始算起,受惠已逾三十载,终于草成心得数行,聊表对前辈的敬意。
己亥腊月初十日
(本文为《龚一琴学文集》跋)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