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ing听丨消失的华尔街英语学员和背后的“英语贷”
8月12日，华尔街英语将要破产的消息传出，社会舆论一片哗然，随着这家英语培训巨头的轰然倒塌，学员要退钱，员工要欠薪，纠纷就像暴风雨下激起的水花无法停止。
“骗钱就骗钱吧，我就想要人。”姜鹏（化名）父亲听到华尔街英语即将破产的消息后，他表达出来的诉求比其他学员来说更简单明了，这个渔民并不懂什么叫做“破产”，他的儿子已经离开他一整年了，这365天里，他始终不明白，以送外卖为生的儿子为什么会贷款十几万去学英语？而后儿子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在东海大桥之上？
消失于东海大桥的男子
2021年8月12日这一天，是姜鹏失联一周年的日子。凌晨三点，巡逻人员发现一辆没熄火的汽车停在东海大桥上，车里面没人，手机还在导航，目的地是嵊泗列岛。
派出所民警尝试联系姜鹏的父亲，他觉得电话里的是骗子，“我知道我儿子是要去临安，有个外卖单子要送。”
直到派出所民警报出了车牌号码，他才相信儿子真的出事了。东海大桥连接上海浦东与浙江省舟山市，全程65里路，姜鹏在14.8里处消失，那里正好是大桥监控盲区。派出所民警以经验判断，他八成是跳海了。
当天中午，姜鹏刚回家吃过饭，没有任何异样。饭桌上，他还跟父亲说，送外卖太累了，想出去。父亲以为他要去周边城市，没多想。晚上他跟母亲要了三百块加油，然后便一路向东，开上东海大桥，手机导航还没有关，人却消失了。出事的第二天早上，外卖那边的领导打来电话问姜鹏去哪儿了，单子还没送。
家人一直是姜鹏心里难以割舍的部分，他在朋友圈分享给父亲买酒以及回家过节的生活点滴。但亲密关系似乎也是他忧郁的部分，他曾给表姐发过长长的一段话，“我每天都想结束自己，可是我不属于我，属于我的父母……我想成为一个不讨厌自己的人，一个对得起家人的人”。去年六月姜鹏在朋友圈发了一句“如果不是‘你们’，我早就去死了”，第二天又发了一条“我没事了，谢谢各位”，第三天分享歌曲的文案是“重新开始”。
姜鹏今年三十岁，属猴。去年六月，他在朋友圈还转过一条视频，说书人在倒着讲述西游记的故事：孙悟空心灰意冷，找到菩提老祖，自废修为，将如意金箍棒重新扔到东海，化为定海神针，自己变成一只普通的猴头，回到了花果山。
如今姜鹏的堂妹姜晓反复回想哥哥出事前的细节，现在看来，这些都曾是哥哥发出的求救信号，然而在当时却没有人能够解读出这些含义。在姜晓看来，选择在东海大桥消失可能是哥哥深思熟虑过的。“跳河迟早会浮上来，跳海跟跳河不一样，会杳无音讯，他可能就是想永远消失”。
13万的华尔街英语学费
姜鹏留在车里的手机，记录了他消失前的最后经历。出事后，聊天记录的数据在找人解锁手机时损害，姜父发现儿子的支付宝花呗里还欠了两百多没还。
姜鹏的打工生活窘迫，家人是知道的。但即便如此，他还贷款去华尔街英语学习。从2016年11月28日开始，不到两年时间，姜鹏跟华尔街英语一共签了五次合同，多次续费时长，课程从普通升级为VIP，共花费132400元。
周围人都不赞同姜鹏去华尔街英语学习。姜晓也觉得他英语基础差，不适合学，父亲觉得这个课程太贵。
直到今天，姜父一直也不明白，靠打工为生的儿子为什么要贷款去学英语？
为华尔街英语买单，或主动或被动，渴望用英语改变人生，是很多学员来这里的原因。不同的年龄、职业、性格的人，都能在华尔街英语销售话语中，摇身成为成功故事的主人公。大家都叫销售人员“CC(Collabortive commerce)，他们的口语都十分流畅、标准。
张萌的工作也是销售服务类，但是当时她没有怀疑CC为她描绘的闪亮未来。张萌梦想找到一份底薪就很高的稳定工作，不用再为了业绩提成而焦虑。
这些愿望很快被CC捕捉、放大、延展。CC老师对张萌说了很多个“没关系”。张萌怕自己英语零基础学不会，CC说“零基础也没关系，我们的教学模式跟传统的不一样，不用背单词也可以轻松学会，老头老太太都能学会，只要你智力正常就行”。张萌又担心自己没时间来学，CC老师再次打消她的疑虑，“可以用零散时间学习的，会有3位老师跟踪您的学习”。
张萌后来发觉，CC不会反复说课程有多好，而是带着她去畅想学习课程之后的场景：你会有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家庭，以及什么样的人脉关系。“如果参加英语角，可以认识各行各业的人，换工作也会很容易”，CC甚至承诺帮张萌找工作内部推荐。看到张萌还是犹豫，中心校长这时候亲自出马，给了张萌一个优惠，免费赠送价值3000块钱的课程。
跟张萌一样，希望通过学英语而改变自己生活的华尔街英语学员不在少数。姜鹏也是其中之一。姜鹏没有上过大学，他报名了浙大的远程教育课程，想考个中专提升学历，今年年底到期，费用为一万余元。
而学习英语一直是他的遗憾。华尔街英语的工作人员跟他说，在饭店接待外宾一定得英语口语好，学的好之后可以去当翻译，工资将来会很高。姜鹏为了交7500元的贷款首付，跟表姐借过钱，没有借到。
2016年签约华尔街英语时，正是姜鹏被诊断出有抑郁症的前后，他曾经跟同辈兄弟爬山时突然说想跳下去，说死会是一种解脱。用力扔下自己，又用力捞起自己，他也想要逃离抑郁情绪的惯性，华尔街英语或许也曾是方法之一。
姜晓觉得哥哥因为抑郁，自我意志弱，说几句就说到他心里了；加上社会经验少，像白纸一样，一吹就动，很容易被说服。一份合同显示，姜鹏的课程顾问是Jane，在华尔街英语破产后的学员维权群里的一位学员的顾问也是Jane，他问到“是那个特别能说的吗？不续课不让走，谈心谈到凌晨的那个？”
姜鹏的表哥觉得弟弟像是着了魔，心理上被“控制”了，如今他回忆起弟弟的事情时，声音还会有些发抖。“不学华尔街英语，我还有前途吗？”弟弟曾经这样反驳亲人的怀疑。“老实”仿佛是姜鹏的代名词，哥哥觉得他是会把自己全部想法都和盘托出的人，又有些不自信。表哥问姜鹏，那个销售小姑娘是不是很漂亮很温柔？姜鹏点了点头。
2017年，姜鹏表哥曾用弟弟手机给销售打电话，告诉她姜鹏生活拮据，并且有轻度抑郁，不要再骗弟弟学英语了，“别为了点提成，把他害了”，但结果是徒劳的。销售答应不会再让他签约，并且反复说都是姜鹏自愿的。
2018年，姜鹏续签两次课程合同，共计四万多元。
“华尔街英语进去了就出不来”，学员李红霞感叹华尔街英语销售的业务能力。她当时跟销售小姑娘聊起了自己的生活，然后就被一顿猛夸，说自己的妈妈都不愿意学英语，您还这么爱学习。李红霞慢慢放下戒备心，跟她说起自己正在准备离婚。销售的女孩关心地询问孩子怎么看这件事，说她也是离异家庭，之前还自残割腕过，把伤疤的照片发了过来，李红霞一阵心疼。现在李红霞觉得，销售能一眼看穿自己，能通过朋友圈发现自己是个爱“小资”生活的人，反复说学好英语口语之后出国用得上。
被困在“英语贷”里的学员
表面上，姜鹏对父亲满口答应不去学华尔街英语，后来他却突然回家说想要两年的生活费。父亲才知道他已经贷款交了钱。于是四处跟亲戚借钱帮他还清贷款。
姜鹏当时在杭州的一家饭店前台工作，月薪只有三千出头，每月一千元房租，还贷两千块。姜鹏曾经在朋友圈吐槽，“华尔街英语的合同7月1日到期，真是讽刺”，姜鹏表弟说，当时姜鹏觉得在网上学习效果不好，也没有文凭，但想去退掉还没学的部分，销售却说上个合同到期后才能退款。
姜鹏的平辈亲人都觉得，华尔街英语的贷款让他的压力更重了。后来的姜鹏工作频繁变动，宠物店、房产销售、外卖员都做过一阵。而华尔街英语一直是欠着钱学的，一欠就是四年。“这个时间太长了，入不敷出，还要跟家里人要钱，这几年他一直过的紧巴巴的”，姜鹏表哥说。表弟回忆，那段时间他的性格变得暴躁。
“没钱还去学什么英语？没办法跟人说，别人会像看傻子一样看我。”北京学员陈一帆觉得憋屈，他不敢将实情告诉家人。他清算账单才发觉自己已经投进去五十万。销售人员经常积分折算的优惠，每次几万几万地刷，云里雾里把他绕进去了，课程一路从deluxe升级到vip再到vvip，那时候一去中心就拉到屋子里聊，每次上课都心惊胆战。刚续完合同，CC又说可以再花十九万升级成v-coach，那学的就不仅是英语了，还可以学哈佛工商管理。
“没钱根本不是问题！”张萌最后的一个借口也被推翻了，课程销售告诉她：“我们有合作的教育贷款机构”。CC给张萌推荐了度小满贷款，一个月还1600元，每月利息一百块。张萌回忆自己买课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逼到墙角了，短短几小时内，华尔街英语似乎已经扫除自己学英语的一切障碍，再不签合同就是不够上进，就是自己放弃自己了。
销售人员再次提醒张萌，她刚开始交的500元定金，可以在报名的时候减免5800元，但如果不报名，这个钱是没办法退的。一个晚上白白损失五百块实在不值当，张萌咬咬牙决定签合同，五分钟内就完成了贷款手续。课程费用一共是39800元，需要缴纳10%首付，张萌连首付都是跟别人借钱才交上。
交钱一个月后，张萌所在的公司改革，她的薪酬跌到5000，还贷变得十分吃力，想要退课。杭州分区中心表示，只有总部能退课，但张萌多次联系无果。CC借机说，现在有一个优惠活动，4400元就能学到最高级别level 20，还能给合同有效期延长半年。张萌觉得是捡了便宜，毕竟原本从level 1学到level 6都要3万多，于是她签了第二份合同。但她没有注意到，《华尔街英语课程续学合同》，内容包括“乙方本人已完全了解华尔街英语课程的特点、方法和收费，完全明白此续学合同享受特价，不得退款，不得转让”。疫情后张萌失业，想继续退课，跟CC争执不下，最后得到的回复是“爱起诉，你去起诉吧”。
法律文书网的一份学员与华尔街英语的合同纠纷判决显示，学员庄倩也签订了续学合同，她认为该格式条款违反《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的规定，应属无效条款，要求返还续学合同项下90400元的部分。法院认为，该合同是双方当事人的真实意思表示，内容于法无悖，合同合法有效，双方均应依约履行，驳回了她的该项诉讼要求，对续学合同的费用不予退还。
贷款悲剧谁之过？
“你没办法证明他是因为华尔街英语跳海的”，华尔街英语工作人员说，姜晓听到后想直接开口骂人。尽管她知道，姜鹏的消失很难说是来源于某一件事，压力、否定、孤独的情绪全部缠绕在一起，出事的那段时间，他整个人瘦得变了样，姜晓觉得他笑起来都是让人心疼的感觉。
北京回龙观医院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副主任、主任医师童永胜博士认为，多数自杀者的心理变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是不断的阴郁刺激长期积累后的结果。自杀行为的影响因素很多，生活压力只是其中一部分，家庭环境、心理状态、交友情况都会有影响。而且自杀者一般会在实施自杀之前，发出一些信号，只是周围的人并没有意识到。
姜鹏的贷款已经由家里帮忙还完，姜父并没有责怪姜鹏，也没有苛求他要赚很多钱来还给父母，但他的儿子却消失了。
“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日子过不下去了，可就是找不到这个学校的人”。愤怒之后，是每晚失眠后泛起的后悔，是不是之前把孩子管的太紧了？总是不让他打架，姜鹏的性格才会这么老实和内向。“早知道让他乱七八糟的混就好了，最好是有公安的电话打给我，说他犯事了，问这是谁的孩子，那我就好好教育他，跟他好好过日子。但是没人打给我”。
姜鹏的父亲坚信姜鹏不会轻生，可能是被人骗走了，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信念的理由。桥下的渔民看到姜鹏照片后说是见过，他说这个人想坐船去花鸟岛。姜鹏表哥当时也在场，渔民其实没有确定说见过，除了姜父，平辈的亲戚们都觉得姜鹏回不来了。
姜鹏消失以后，他在华尔街英语的课程还没上完，妹妹姜晓曾跟华尔街英语申请退款，但被告知不是学员的直系亲属，需要出示失踪证明和委托函才有资格办理。但公安机关告诉她，只有当公民下落不明满２年后，利害关系人才可以申请办理失踪证明。可是姜鹏刚好失联一年时，华尔街英语却被爆出要破产了。
姜鹏的父亲是个普通的渔民，他弄不懂华尔街英语与这些金融贷款平台的关系，也并不了解华尔街英语即将破产的意义，他茫然地问记者，破产了房子还在吧？让学生都住到学校里，让他们卖了房子还钱行不行？
听到华尔街英语要破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惊讶。“它是一个庞然大物一样的存在啊，我想过华尔街英语开支那么大，销售的提成那么高，维持经营会很难，但是没想到那么快”，一位学员感叹。
维权群让经历相似学员们走到一起。有人开始打趣要成立英语打卡群，不再需要什么机构，大家互相督促学起来。很多学员心里闷着一口气，除了退钱，他们还想要一个说法。“我们也不是贪便宜，我们是想学习啊，为什么这个风险落在了我的身上？”
“涉案金额这么高，受害群体这么大，应该给这些人个说法，不管金额我们能不能承受，我们想要一个公道，不能想跑路就跑路，想暴雷就暴雷，想圈钱走就圈钱走。”一位学员刚刚开课，如今课停了，贷款还要继续还。
张萌回味起来也觉得愧疚，假如自己好好上课，可能就不会剩下这么多课时，现在她只学了几句问候语，跟之前没什么区别。
近年，成人教育行业流行“预付式+消费贷”模式，销售人员引导学员通过合作的消费金融公司贷款。但借贷关系是学员和贷款平台之间，与教育机构无关，教育机构会一次性收到所有课程费用。
“学校贴点息，金融公司让点利，学员也可以少付一些”，华尔街英语杭州校区某中心的校长这样解释过去与金融机构的合作，在她看来这似乎是三方共赢的局面。她介绍，在自己带领的中心，老师会帮学员计算好工资能否支撑费用，如果他还不起还想学，就会鼓励她去跟家里人寻求经济支持。她表示，从一两年前，中心就不再跟金融平台合作。“具体的要去问总部，分期业务、退费打款是总部直接管理的，中心权限很少”。
为什么具体负责销售和服务的分校区却不能办理退款？此位校长认为这也是为了学员考虑，“如果中心可以有权办理退款，那万一有一些销售人员不想给你退款，不就会卡住你了嘛”。
华尔街英语、韦博英语、美联英语和英孚英语并称四大英语机构，其中韦博英语已经暴雷，华尔街英语也在破产边缘。黑猫投诉平台显示，美联英语和英孚英语都存在诱导贷款、恶意拖欠退费等情况。投诉的学员中，不乏没有稳定收入的大学生，亦或生活出现变故的职场成年人。有人甚至用“恳求”的姿态让CC帮忙退款退贷，说自己快要被每月千余元的贷款压垮。
在维权群里学员们三言两语的抱怨着自己遭遇的经历：有人刷了两张信用卡贷款8万元去报名，有人借钱还华尔街英语的贷款，以贷养贷。还有人明明有能力负荷学费，销售人员却鼓动他去贷款，甚至可以把贷款利息微信转账还给他。
姜父却没有心思加入到维权的队伍中去，他要去东海大桥周围的海岛，继续找儿子。
8月12日，华尔街英语被曝将宣布破产。一年前的这一天，他的儿子消失在了东海大桥上……
（文中受访人物均为化名）
实习生 陈正雅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编辑/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