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4个月大女婴做推拿死亡，推拿师零基础5天“拿证”称包治百病
11月30日，陕西西安一名4个月大的女婴因出现轻微咳嗽，由家属抱往当地卫生服务中心就诊，在医生多次推荐下接受了小儿推拿，结束约20分钟后鼻冒血泡，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亡，死因为“多器官衰竭”。
对于小儿推拿与婴儿死亡之间有何关系尚无定论，但事件已引发了人们对小儿推拿这一号称“绿色”“安全”疗法的关注和担忧。
目前市场上琳琅满目的小儿推拿店可信吗？近日，记者探访多家小儿推拿店发现，不少小儿推拿服务店隐藏在居民楼，只见营业执照，未见医疗执业许可，但有商户声称小儿推拿为“祖传秘方”还“包治百病”。而在网络上大打广告的小儿推拿培训班，声称零基础人士也可在5天内完成培训，并保证能够取得“小儿推拿师资质”，“全国通用”。
记者查询发现，目前并不存在国家相关管理部门认证的“小儿推拿师”，培训机构提供的资质证书仅为培训结业证书，并非执业资格。有专家提醒，小儿推拿属中医疗法，仅作为辅助治疗，需要警惕商家夸大小儿推拿疗效的宣传，因而耽误为孩子治病的时机。
商户：“祖传疗法对小儿疾病有奇效”
近年来，小儿推拿店在全国遍地开花，商户数量正快速增长。记者在生活服务类平台以“小儿推拿”关键字进行搜索发现，在陕西西安，可以搜索到500多家开展“小儿推拿”服务的商户；而在广东广州，也可以搜索到超过300家商户开展该服务。
12月10日，记者走访多家小儿推拿店发现，不少商户都开于居民楼下，位置较为隐蔽，有的是定位儿童群体主打“小儿推拿”的商户，有的则是一般的针灸推拿按摩店，附带了“小儿推拿”项目。它们大多声称“小儿推拿”可以让孩子 “不打针不吃药调出健康体质”。
在广州天河区岗顶的 “润×小儿推拿店”，门口广告便打出“不打针不吃药”的口号。在越秀区五羊新城的“贝×儿童健康馆”，门口悬挂广告声称“小儿推拿”对治疗感冒、发烧、咳嗽、积食、厌食、便秘、夜啼、遗尿、盗汗等有较好的效果。
记者走访该“儿童健康馆”，店员介绍称，小儿推拿“非常安全”，面向0-12岁的孩童，无论正在生病还是没有生病的孩子都可以做，对多种儿科疾病有明显效果。该店小儿推拿199元/次，首次体验为39元，一次性办理10次卡为1680元，每次时间大约为30分钟。
记者在该店看到，现场只悬挂了营业执照，并未看到服务人员的资质公示。当记者询问其服务人员的资质时，该店员表示都是“高级小儿推拿师”，已经拥有多年的经验，她还透露，其从前在出租屋中为客人开展小儿推拿，现在则开了加盟店，“做的都是口碑生意”。
记者还走访了位于荔湾区的 “明×养生馆”，该店在开展针灸、推拿服务的同时，也开展“腑脏小儿推拿”项目，价格达339元/次，在记者走访当天，有家长正带着孩子来该店接受小儿推拿。对于相对高昂的服务价格，该店负责人向记者表示，该店的小儿推拿“有别于市面上一般的小儿推拿项目，是祖传的推拿疗法，对各种小儿疾病有奇效”，“我跟客人说，信我就可以把病治好”。记者发现，该店也只悬挂着营业执照，未见其他认证资质。
培训：交1600元5天速成可“拿证”
“小儿推拿师”从何而来？记者发现，与遍地开花的小儿推拿店相对应，不少开展 “小儿推拿”的培训班也随处可见。12月9日，记者从网络搜索“小儿推拿培训”，在一家培训机构中介平台注册需求后，一下午就有3家位于广州的“小儿推拿”培训机构主动与记者联系。
一位声称来自“广州薇×小儿推拿培训中心”的“王老师”介绍，该店开展的“小儿推拿”培训是仅为期5天的全日制课程，零基础教学，价格为2500元，因“双12”期间有活动价，只需不到1600元，便可享受从培训到考试再到领资格证的“一条龙”服务。记者从“王老师”提供的课程表中发现，该培训第一天讲述中医理论知识，随后3天则教学小儿推拿穴位等的知识，形式为理论+实操，第5天直接进入考试。
12月10日，记者根据“王老师”提供的地址前往位于荔湾的培训点，其隐藏于一栋老旧大厦的写字楼中，人流稀少，在其门口正悬挂着“国家职业技能指定培训基地”的牌匾，店内悬挂着多面锦旗，但记者未见任何营业执照资质的公示。
记者在“王老师”带领下进行参观，发现店内只有一间教室，放着数张长桌，角落摆放着数十个塑料质的婴儿模型，模型上画着线条，标示穴位的位置。 “王老师”表示，第5天的考试分为理论和实操考试，理论为试卷考核，实操则是通过按压婴儿模型进行考核，均为100分制，60分以上便合格。
“王老师”说，每位考核通过的学员都可以获得北京相关部门颁发的“小儿推拿资格证”。其向记者展示其中一学员的“资格证书”显示，其全称为“医药（卫生）行业专业技术人员培训证书”，显示的技能项目为“（高级）小儿推拿师”，颁发单位为“中国医药教育协会成人教育委员会”。 “王老师”还表示，“该资格证全国各省市都承认”，为了让记者相信，她主动建议记者登录该会官网进行查询，确能查到其学员的信息。
当记者提出担心学习时间太短不能应付考试时，“王老师”作出“保证”称“从未有学员通不过”。她透露，在理论考试前所有学员都会获得一份“复习资料”，“很多学员都是拿满分的，但我们担心北京那边发现，所以会对分数作出调整，但肯定在60分以上，60分以上就能拿证了”。
除上述机构，另有一位声称来自广州番禺南浦“千×小儿推拿培训”的“谢老师”也向记者介绍，该店开展的小儿推拿培训分为“妈妈班”和“创业班”，零基础可上课，其中“创业班”价格为8800元，除了教各种症状的儿童推拿手法，还会教开店注意事项、推销方式，甚至对学员开店选址都会提供指导。
“谢老师”表示，在上完培训课后学员通过考试就可以获得由北京相关部门颁发的“资格证”，全国通用。其向记者展示的“资格证”样本显示，其全称为 “岗位能力培训证书”，证明学员“参与小儿推拿师（高级）岗位能力提升培训，经考核合格，具备相应的专业知识和技能”，颁发的单位则为“中国民间中医医药研究开发协会中医适宜技术推广分会”。
【回应】从未颁发“小儿推拿师”资格证书
两家培训班均宣称提供“小儿推拿资格证书”且“全国通用”，但颁发单位却各不相同。记者查询上述两家颁发“资格证”的单位发现，“中国医药教育协会成人教育委员会”隶属“中国医药教育协会”，为在民政部注册的社会组织，法定代表人为杨新波；而另一家颁发单位 “中国民间中医医药研究开发协会中医适宜技术推广分会”也同为社会组织。
12月11日，记者致电“中国医药教育协会成人教育委员会”秘书处，接线工作人员表示，“确实提供小儿推拿的培训证书，拿到证书后可以从业，但我们只负责发证，不管培训。 ”
然而，记者从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布的国家执业资格目录中发现，中医药行业目录清单只有“保健调理师”“中药炮制工”“药物制剂工”三种执业资格，并没有“小儿推拿师”。
记者致电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中医师资格认证中心，工作人员也表示，从未颁发过“小儿推拿师”等职业资格证书。
早在2017年9月，“健康服务业小儿推拿保健岗位能力培训合格证书”的发证单位之一、原国家卫生计生委能力建设和继续教育中心也曾发布声明，称开展“健康服务业岗位能力提升培训”项目仅为岗位技能培训，“培训证书只是对参训学员培训经历的证明，与职业（执业）资格、资质等无关。 ”
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儿科主治中医师李云海向记者表示，并不存在官方认定的“小儿推拿资格证书”，目前很多小儿推拿培训机构自发的所谓“资格认定”证书，并没有通过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中医师资格认证中心的承认，“其实可以理解为一种培训班的结业证书，并非官方承认的执业资格”。
【提醒】警惕夸大宣传 耽误治病时机
根据国家卫健委权威医学科普项目传播平台的定义，“小儿推拿”疗法是以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等学说为理论指导，运用各种手法刺激穴位，使经络通畅、气血流通，以达到调整脏腑功能、治病保健目的的一种方法。
有业内人士向记者表示，如果小儿推拿被用作辅助治疗的手段，那么推拿师就必须系统全面学习中医基础理论，经过5年本科学习和3年的规范培训，并取得医生执业资格才能开展，“并不是普通人背几个穴位知识，就能用小儿推拿来治病的”。
前述儿科主治中医师李云海也向记者表示，目前一些小儿推拿店质量参差不齐，一些推拿师短暂培训便上岗，还号称包治百病，甚至严重的新生儿病理性黄疸也能治等，其实是夸大了小儿推拿的功效，容易引起误导，耽误为孩子对症治疗的最佳时机。
【调查】准入门槛较低 资质评定混乱
“小儿推拿如果用于治疗，一定要由中医执业医师操作，或者是在中医执业医师指导下或者处方下，由中医技师或者康复治疗师操作。”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推拿科主任孙武权指出。
据西安市雁塔区卫健局官网公示资料显示，西安女婴死亡事件涉事医院的主办单位为西安天佑儿童医院，该医院从2014年开始推出中医小儿推拿业务。医院宣传墙上介绍，现已拥有小儿推拿师近60人，团队成员均获得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职业技能鉴定指导中心师资认证，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人才交流中心小儿推拿师资质认证，宣传语为“以指代针，以手代药”。
记者查看西安天佑儿童医院小儿推拿科的公开资料，发现仅两位推拿医师具备中医医师资质。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吕东升指出，该医院推拿师持有的证书属于专业技能证书，而非中医医师证书，按规定无法进入医院给病人做中医推拿。
记者拿到一份涉事推拿师的资质证书显示，全国高级康复理疗师职业能力测评考试，成绩合格，由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颁发康复理疗职业能力测评证书。证书上并未显示具体的证书颁发时间。
孙武权认为，该涉事推拿师在未提供中医执业医师证明的情况下，不能做任何治疗性操作。
对此，涉事医院所属陕西天佑医疗管理集团品牌宣传部门一工作人员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推拿师的资质一定是严格按照国家相关规定，具体情况需要等卫健局等部门的调查结果”。但他并未提供任何证明材料。
推拿师资质问题并非只存在于这一家医院。 2017年，人社部官网通知，将废止原劳动保障部《招用技术工种从业人员规定》中90个持职业资格证书就业的职业，其中包括保健按摩师。此后，推拿师相关的证书大多来自培训机构或相关行业协会，属于结业证书或技能证书性质，对推拿师的资质评定缺乏一套统一、明确的规范。
多位专家在采访中均指出这一问题：小儿推拿的培训机构鱼龙混杂，人员素质参差不齐，资质混乱。“很多机构为了赚钱，颁发了很多非法的技能证书、培训证书，这些证书的专业性很值得怀疑。 ”孙武权说。
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推拿师准入门槛低，因为推拿、艾灸或其他常规的中医理疗，目前都不需要特定的从业资质。
【延伸】谁来监管商业化小儿推拿市场？
对于在社区医院开设带有营利性质的小儿推拿科室，西安市雁塔区卫健局一工作人员解释，“社区医院是非营利性的，营利性科室确实是有。这一块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定，社会投资的社区医院不让挣钱，而且确实有群众需求，社区医院需要升级，功能全一点。 ”
2013年，国家卫生计生委发布的十一项国家基本公共卫生服务项目中，中医药健康管理首次被列入，内容包括0-36月龄儿童中医调养项目。自此，医院、民营医疗机构和创业资本进入儿童中医调养行业。
“中医被当成一种赚钱的行业。 ”上海中医药大学教授何裕民在接受采访时说，“养生医疗领域有几个资质齐全的？很多企业在做中医保健，打擦边球，收费很高，这是医疗领域普遍存在的不规范问题，不仅仅是小儿推拿。 ”
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一位工作人员介绍，开展推拿、艾灸或其他常规的中医理疗，不需要医疗从业资质，因此医美行业机构、推拿馆可以承接医院的推拿科室，这使得大量中小医院推拿科室外包比较普遍，特别是在地方二三四线城市。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推拿科主任孙武权认为，当前中医推拿存在医疗、保健界限不清的问题，需要各地医疗管理部门、市场监督部门和学术学会组织多方协调，共同管理。
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吕东升指出，对小儿推拿市场的监管，暂未出台明确的国家层面的标准。他介绍，不同的康复项目审核的机构不同，监管部门也不同。医院需要由卫健部门审批、监管。工商注册的保健养生机构、美容院，则由当地工商行政管理局及劳动部门进行监管。
上述北京传统推拿治疗研究会工作人员说，小儿推拿没有统一的主管部门，哪一个部门都可以管，哪一个部门也都可以不管。对于推拿后一段时间患者出现的事故，难以界定责任，只能依靠司法鉴定。
来源 | 南方都市报、新京报